雪生與容宜出了前院,且走且停,繞了好一會子,方一路行至西暖閣中,而這期間兩人並無多話可言,只突然有小廝前來通報,說那南苑望紅灘的雲姑娘下了拜帖要離去,如今正在前廳裡,二爺着人來請示。雪生蹙眉半晌,道了聲:“知道了。”便轉頭對趙容宜道,“你先去閣中坐坐,我去去便來,可好?”趙容宜見雪生這般摸樣,心裡便有些不快,又想起方纔路過荷塘時顧緋雲那番話,便點頭一笑,只默不作聲地微微撇開了目光。雪生只得暗歎一聲,無奈地捏了捏趙容宜的手心,道:“不要胡思亂想,待我回來。”趙容宜又點了點頭,目送雪生離去。昨夜江南東風,不忘軟語先前,只是十年離合,到而今萬物皆存只這心思到底不再是那時候那般境地了。趙容宜望着那拐過廊角的清風影色,便有些無可奈何,心道,顧緋雲那般冷豔絕世,那般風流嫋娜,那般才華傲物,那般心胸寬闊,那般……秀外慧中,便似是將這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比下去了。更何況,這樣一個鐘靈毓秀的女子,在你最痛苦的歲月裡,不離不棄地陪伴了你十年,整整十年,或許更多,或許——趙容宜不忍再繼續想下去,只心裡鬱結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比先前更甚,竟難過得像變了個人似的,鬱鬱寡歡起來。她怏怏地揮退了要引她去雪夢樓的婢子,便一個人在西暖閣內胡亂閒逛起來。
途經一座偏僻荒蕪的園子,繞過那面夔螭盤錯的南牆,忽而隱隱聽見有人說話,趙容宜心裡好奇,便循着那略有耳熟的聲音朝更爲偏僻無人蹤的耳房走了去。那是個破敗的小園,有些陰冷地廕庇在一顆巨大的梧桐樹下,便使趙容宜覺得自己進了一個巨大的幽森的樹洞般。良久,聽不見人語,她便慢慢地朝那微開的門走去。推開紅門,撲面而來一股香氣,似是麝香似是甘鬆。屋內光線昏暗,竟看不見有窗,若非那幾摺子畫屏後一盞明燈晃晃,便全然不可視物。而明燈下,立着兩個女子,一個是蘇虞卿,一個全素素。趙容宜有些訝然,沒想到“蘇有虞卿陵有全”同時出現在自己面前,隔了那一幕薄如蟬翼的畫屏,在燭光照耀下,竟如同六朝仕女圖的景象,優美溫婉沉靜,教人不忍去攪擾。
她悄聲繞過畫屏,目光移轉,便突然似是被蜇了般,定定地、疼痛地、麻癢地、不可置信地、呼吸凌亂地,籍着那一點明光,被定在了一處。牆壁上,櫛比嶙峋地排列着一卷卷人物墨畫,從左至右,一直拐過了珠簾,一幅挨一幅延伸到了內室的黑暗裡。那西邊的有些畫,隱沒在昏暗裡,只露出些影兒來,中間有一幅,上面畫着一個在樹枝上夠梅花的女孩兒,那一片白雪紅梅格外地耀眼;往右,便如那畫中人真的動了起來般,她夠到了梅花;再往右,她便從樹上跳了下來,掉落在雪地裡……“塞上西風念,雪”——那字的下面,驀然地,染了一點墨汁,似是沾了水般暈染稀釋開,又經年風化成一個似有若無的句讀,昭示着作畫之人在這一刻的停頓。句讀之下,“生與容宜”。然,那時的停頓裡,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思,趙容宜已然無法思考了。順着她們的步伐,她們的目光,以及自己的回憶,趙容宜一點點地遠遠望着,眼淚便一點點從心裡沁出,沾溼了乾涸的光陰。空氣中的薰香氣薰得人頭疼,那煙霧繚繞裡,彷彿一場黑白膠捲在眼前放映,閃過,那女孩紅袍兜帽,頭髮裡還沾着雪絲兒,狼狽而失落地垂着頭,看着手中的紅梅,有些失神,嘴脣微張,似乎在說些什麼。“我中了毒,劇毒,解不了了。你這個混蛋,我中的毒,是一種名叫‘雪生’的毒,你怎麼一丁點都不擔心,一點都不高興,你這個混蛋……”只是,彼時非彼時,彼時非此時,此時亦如此,只有傷人未知。——畫是沉默的,而回憶,卻竟是有聲的。這間黑屋子,盛滿了一個少女十年前的喜怒哀樂貪嗔癡念,盛滿了一段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時光,便比這江南初夏的風光還要刻骨銘心,震撼了觀者的魂。趙容宜癡癡地看着,目隨燭光移,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過往,並隨着那兩人,悄聲轉進內屋,便聽見那虞卿停在一幅畫前,搖着燭臺低聲念道:“
人生何如不相逢,卿老中都我塞北。
人生何如不相識,相識盡是多情悲。
人生何如不相知,相知相思空垂淚。
人生何如不相思,相思不成對圖悔。
人生何如不追憶,追憶難眠折紅梅。
人生何如不成眠,滴盡蠟炬亦成灰。
人生何如不成夢,夢成竟是紅骨累。
人生何如不曾始,一世癡倩何人摧。”
順着那火光,目所觸處,一幅挨着一幅,須臾,便到了一副燈火迷離的江漓夜景圖,便是那日趙容宜牽着雪生擠在人羣中的景象了。接着,那女孩被人撞了一下,險些被撞到,畫中的男子及時拉住了她,將她摟在懷裡。題跋:
一生一代一雙人,怎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江南新容易取,北國舊雪難尋。
若容杯酒對歌飲,相依醉情。
——很多年以前的某一天,趙容宜曾經幻想過雪生癡情款款凝望她時的模樣,怎麼想都想不出來,絞盡腦汁也一無所獲,因爲雪生便像是冰雕的般。那一日的江漓燈夜,光怪陸離,遮黯了雪生的眼,她便錯過了這詞中的一幕,今日卻要從畫裡來追憶,卻要從追憶裡來幻象,卻要從幻象裡來感慨時運無常,真是教人無可奈何。這時候,她忽然聽見一聲嘆息:“長夜斷漏,望圖無眠,輕喚真真,可憐無人應。”那嘆息很輕,不辨從哪人口中嘆出,卻似是觸碰了趙容宜的神經,讓她整個人都顫抖起來。蘇虞卿說:“古有趙顏向圖喚真真,今有雪生對畫念容容。只是,各人俱有各人命,禍福相依。雪生雖未如趙顏般得見畫中人,雪生卻又比趙顏幸運,得來了趙四小姐十餘年的思念、癡情、等待。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漫長時光更讓人震撼的呢?”全素素異常沉默,只看着那些畫,不知是在想些什麼,突然便輕聲笑嘆了句:“十年前的一切,就像是指間沙,被風吹過去了,還剩下什麼呢?”虞卿搖了搖頭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不信人間別有愁。”這時,籍一偏頭的瞬息,全素素望見了趙容宜,忽然一愣,脫口叫道:“你怎麼也在?”趙容宜和虞卿亦被這突然的一聲驚嚇住,對視一眼,便聽那虞卿笑道:“竟不知你幾時來的?”趙容宜笑笑:“纔來。”言畢,走上前去,三人一起湊在畫前繼續邊走邊看,如同遊園賞景,又皆默然不置一詞。
畫至盡頭,趙容宜問虞卿:“虞姐姐今日怎的來了葉家莊?還和素素相識?”說完,瞥了眼沉默異常立於一側的全素素,便見虞卿答道:“收到舊友的帖子,所以來了。方纔在園子裡碰見她,可惜只匆匆一見,到底相交不深罷。想來,她現在已是離去了的。哎,那個人——”“舊友?”趙容宜疑惑,試探地問,“可是那顧緋雲?”蘇虞卿點了點頭,乃望着趙容宜搖頭嘆道:“一個七七已然成癡,現下又是一個緋雲,真教人感嘆。遙想當年,‘驚鴻鼓上舞,豔煞江南春。’那時的豔驚鴻,是何等冷豔絕塵,到如今也爲情所傷,終究是‘情’字最害人!”這廂虞卿顧自爲顧緋雲的辭別感傷不已,又有意無意瞥向全素素,而那廂趙容宜卻皺眉不語,震撼嘆道:原來那豔驚鴻,居然便是顧緋雲!一時不敢置信,忽又想起那時顧緋雲的“孤苦飄零”、“賺錢”等語,想起數日以前所聞“東風鼓,楊花舞,豔驚鴻,終身誤。”的童謠,心裡便愈加驚駭難言,漸漸地亦有五六分相信了。虞卿不明她心事,只溫溫笑道:“這原是你們的事,我只不過做了一回聽衆,胡亂感慨了些,你快不要往心裡去了。我上次隨了柳傲來,便聽聞江陵全素素在府上,有心求見,卻終未遂願。今日本是奔舊友而來,雖有遺憾,卻見到了‘陵有全’,也算是幸事。”趙容宜聞言一笑作罷,與虞卿回頭見全素素仍顧自望着畫卷失神,便推了推她的手臂道:“怎麼了?”全素素回神,愣看了趙容宜一會,突然便似變臉譜似的,整張臉一下子明亮起來,嚷嚷道:“嚯,看個畫也不安生,吵死了,不看了不看了,我們趕緊出去吧,這裡陰森森地怪嚇人了。”言畢,一手拉了趙容宜,一手拉了虞卿,快速地往門外走去。
梧桐漲綠,蔭覆天地,恁般鬱鬱蔥蔥,倒容易勾起春愁來。只聞了全素素的咋呼聲和枝椏間的翠鳥清唱,漸漸地也歡快了。如果沒有書中那些鳳棲梧桐秋雨霖鈴的印象在腦海裡盤根錯節,誰又能夠感到絲毫的悒鬱呢?三個人出了耳房,便一路說笑一路往東邊正房走去,預備在那邊用膳。趙容宜見全素素說笑自若,絕口避談私事,便也不好在這時說些什麼。
走在廊下,忽然遠遠見到一羣人從外走來,打頭的,便是兩個面容近乎一模一樣的公子,葉衢、葉衡。那兩人走在大路上,朝這邊走來,遠遠地便也望見了這三人。只是,在這三人裡,只有趙容宜一人第一次見到他兩個同時出現。那一剎那的訝然,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很奇妙,有些難以置信,並且分外地維和。因了隔得太遠,看不甚清楚那兩人的面色眼神,趙容宜的心猛然狂跳,竟然覺得自己分不清哪個是雪生,哪一個又是葉衡。她突然害怕起來,前所未有地害怕,比那年雪生離去時還要令她感到恐懼和驚慌。失去不是最痛苦的,得而復失纔是。她的臉漸漸蒼白,手心裡捏出了一層汗,怔然無措地望着那兩個人,一樣的面容,一樣的五官,一樣的身形與衣着,便似是商量好了要來試探一番的。漸漸地,一步步接近,趙容宜便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噗通——漸漸地,趙容宜看清楚了那兩人的眼睛,那眼裡的神情。漸漸地,她舉步維艱地望着那雙濃墨重彩的眼睛,那雙眼裡只有她一個人。那纔是雪生,極冷極冷,如冰雕刻的一般,又於那冷裡獨生出奇特的溫意,便如一朵綻放在冰原裡的雪蓮,有着一顆紅色的心蕊,炙熱而無可奈何,甚至於還有別的東西,似是期待和恐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如同一個幻象,讓人沉迷,想要去探尋。而那眼睛,除了看她,還有誰呢?再也不會有了。這纔是雪生。她該相信他的,——可是葉衡偏偏要當到前面,也用同樣的深情來凝望,並且輕聲喚道:“容容。”趙容宜一僵,驚撼地望着面前的葉衡,望着他眼裡煞有其事的純粹深情。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並相信這世間真有如此相似的兩人,趙容宜一定會不假思索地相信這喚自己容容的人便是雪生,相信只是十年的時光將他改變了些,卻仍是雪生。然而,終歸是兩個人,在她相信了這個事實後,便再也無法將葉衡當成是雪生了。“葉衡!”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是趙容宜的,一個是全素素的,一個頗有無奈疲憊,一個竟似慍怒狂掀,不約而同都指向這一人。這場面便顯得有些古怪詭異起來,讓不明就裡的人被繞了腦兒。葉衡眸子一閃,躲開了全素素的追究,只若無其事地衝後邊的雪生謙和一笑:“這世間,除了娘,想來另外便只有三人能將這般模樣的你我分得清了。”
雪生並未答話,只看着趙容宜。而趙容宜,便只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