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素素見那鍾諫欲將趙容宜推至水裡,想也沒有想便擋了過去,自己卻落入了水中。落水的徹骨寒讓不識水性的她險些疼得昏厥過去,幾乎是本能地,她撲騰着張嘴便要呼喊救命,卻在那一瞬間被直灌而入的寒水嗆了滿嘴,掙扎着向下沉去。月色流輝,因落水而激起的水紋一圈圈向外盪漾開去,那一抹紅色如芙蕖般的神秘冷豔,一點點消失在黑暗裡。葉衡循那紅袖沉入水中,一把抓住全素素的手腕,正待要將她拉過來,哪料到溺水之人遇到救命稻草便死死纏上去的本能,一個不留神竟也被全素素無意識地纏抱住,兩人一起向下沉落……
船上,疏疏朗朗幾個圍觀的人,都聚在船欄邊看着水裡的動靜,細細議論。趙容宜不會鳧水,此刻只能緊張地盯着水裡那一處。須臾,見那水波漸漸平寂了去,而兩人皆不見蹤影,乃一跺腳,拂開身後兩人朝鐘諫走去,憤憤喝道:“幹看着做什麼?都要出人命了,還不下去救人!”鍾諫聞言,眸色一暗,乃衝身後那倆劍客使了使眼色,便見那兩人解了劍至船邊跳了下去。
這一夜的寒風彷彿格外凜冽,卻又彷彿透着絲絲入心的溫意,讓趙容宜百感交集。本以爲與全素素的相識,便像是書中所提及的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可是,在突然意識到全素素竟奮不顧身地爲她擋下那一掌落入水裡的那一刻,她有一種感動得想哭的感覺。彼時拽在手裡的毛毯竟微微顫抖起來,就像那垂入水中的麻繩一般,宛若受了冷風的拂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月明星稀爲整個大地都鍍上了一層瑩潤的銀輝,久到周邊的看客漸漸稀少了去只剩下這幾個,久到趙容宜眼睛發酸渾身散發出一股黑暗的戾氣,恨不能顯神通跳入水裡將全素素撈上來。終於,伴隨着嘩啦啦一陣接一陣的水聲,遠處的四個人從水中冒出了頭,朝船邊游來。很多年以後每當趙容宜回想起這時的光景,總會忍不住感慨上天對她的恩德。看着葉衡將裹着毛毯的全素素抱進創艙內的那一刻,她緊懸起的一顆心終於漸漸落下。這夜,註定是個不眠之夜。等到將全素素安排妥當後,東方漸白,和着滿屋的藥香,趙容宜已然累得趴下,倒在全素素牀邊沉沉昏睡了去。而這一睡,便是一整日。
夕陽西下,橙霞如練,看着這一場暮色四合的昏光,回想起昨日此時的荒唐,竟又似覺得那時的光景恍若隔了一世。趙容宜披了披風站在船舷前看着水中的流波,身後不遠處是葉衡派來的她先前並未見過的兩個小廝。她不知道葉衡是怎麼處理鍾諫那個人的,也不想去知道。因爲,這世界靜極了,連帶着她的一顆心也漸漸沉寂下來,化爲這一刻暮靄沉沉裡遼闊的江水悠悠,“側耳聽風風不語,鳧雁剪影秋波去。”——還記得那個時候,她扮成二哥的小廝去找雪生,雪生在湖邊垂釣,她便在一旁看着。那時候是秋天,萬物凋零,整個小湖裡倒映着宛若胭脂油彩般揉勻的枯黃山巒,也是極靜極靜的。突然,一隻呆雁掠水而過,又遠遠消失在靜謐裡。當時雪生唸的便是這句詩。春不與秋同,顏差極大,而這依山傍水的平寂,卻又異曲同工,撫平了遊人起伏的思緒。尋找雪生,成爲一種不可戒掉的習慣,而在要找到的那前一刻,心裡的所有期盼、相思、愛恨都伴隨着往事一一浮現,不是在夢裡,而是在這靜心沉思裡,真真切切地再現着。末了,也只是感慨一句,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
船色染紅光,渺滄海一粟,如這寂寞原野裡一點滅失的鳧雁。一夜無眠過後,再是一場陽光絢爛,如夢如幻。這日傍晚,東風沉醉,在月色燈船樓光等光怪陸離的光影交錯輝映下,行人的步伐終是落在了蘇州的土地上,而航船,在停泊稍許後,逆風而去。全素素的高燒雖已退去,整個人卻還是怏怏然昏睡不醒,毫無精神,像極了剝落紅花後一地枯萎的枝椏,沒了平日裡的神采飛揚。葉衡整個人也變得怪怪的,尤其是在見了全素素後,沉默得出奇,便總是看着全素素蒼白如紙的面容暗暗失神。然而,趙容宜整個人都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與即將到來的那一刻的胡思亂想中,全然沒有注意到那怪異的氛圍。
遠遠的葉家莊前,平闊的空地,靜如那一對在掛燈下光影明滅的石獅子。因了早有人先於衆人去莊內通報,所以趙容宜無數次幻想過這一刻雪生將會站在那燈下遙遙相望、靜靜等候的場景。然而,朱漆木門洞開,夜色悄然無邊蔓延裡,除了素日裡如木雕般守門的小廝,便是那燈火朦朧裡一襲白袍紫衣的冷豔女子。趙容宜下了軟轎後便靜靜地朝那女子走去,直走至她面前,兩人便一直對望着。那日江陵碼頭驚鴻一瞥,那伴在雪生身邊的紫衣女子,那風流婀娜宛若九天玄女般的倩影,在這一刻,真真實實走出了那朦朧薄幕,站在了自己面前。那女子有着一雙顧盼神飛的吊梢丹鳳眼,鼻膩脂雪,膚如水輝,風姿綽約,竟如畫中走出的一般,讓趙容宜暗暗驚歎失神。半晌,只見她熟絡地與抱着全素素匆匆經過的葉衡說了些什麼,便攔在趙容宜面前。待衆人歸去後,便只剩這一青一紫兩人如對峙般靜靜地互望着,用各自複雜難言的目光,訴說着這江山平寂裡一場暗流洶涌的交流,便也漸漸地如寒涼夜色般寂寞了。
“你是誰?”趙容宜問。
然,那女子並未回答,只默默地從袖中拿出一個雕花木盒,一雙含水的眸子在明滅燈影下若瀲灩的憂傷,直直落在那盒子上,整個人彷彿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中,低聲說道:“這半盒早已陳腐的月餅,他尋了一日一夜,隨身帶了十年。”手如柔荑,撫上那木盒上的雕花,聲音如霧靄般渺茫,那女子嘆息了將木盒遞與神色恍惚的趙容宜,“十年相伴,傾盡一世愛慕,卻還抵不過一個夢。我聽見他的夢囈時,就在想,趙容宜,我並非是輸給了你,而只是輸給了命運。然而,”那女子的聲音裡,分明帶了淚,但一臉的平和淡然,卻又彷彿是在述說別人的故事時才應有的,趙容宜一時思緒萬千,腦海裡亂成一片,便只聽得她說,“一日我問他,‘若你先遇見的人是我,而我亦像當初她那樣待你,那現在是不是就不同?’你猜他怎麼回答?他說,‘這世上只有一個趙容宜,獨一無二的趙容宜’。”
趙容宜看着那女子遞於自己手中的陳舊的雕花木盒,思緒被拉得很遠,便忘卻了旁的。顫抖着手將那木盒打開,彷彿便是打開了一段再也關不住的回憶。雪生不是將它扔了嗎?趙容宜不可置信地捧着手中的木盒,一陣陳腐的氣息撲鼻而來,絲絲苦澀沁入心間,如決堤般氾濫蔓延。終於那苦澀凝滯了眼眶中的霧靄,卻遲遲不肯退卻,不肯出來,模糊了趙四小姐近半生的的癡狂。既給了我,便是我的。不好吃,也應由我扔掉。——舊時音容猶在耳畔,那一日雪生分明嫌棄她做的月餅不好,還將它扔下了高高的凝煙閣。
那紫衣女子見趙容宜這般神色,閉目一嘆,乃睜眼道;“去蘇林酒廬找他,他在那裡……”言畢轉身離去,獨留趙容宜一個人立於燈影下。
這半盒早已陳腐的月餅,他尋了一日一夜,隨身帶了十年……趙容宜,我並非輸給了你,而是輸給了命運……這世上只有一個趙容宜,獨一無二的趙容宜……那女子的話便如蠱音般在耳畔迴旋、翻攪、沉澱,讓趙容宜早已準備好去接受一切可能發生的局面的鎮定被瓦解得支離破碎。一街的繁華,不過身後雲煙爾爾,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朝着未知的未來走去。聽風中的心跳聲如鼓擂動,又漸漸平息,又漸漸擂動……周而復始,伴隨着破碎的記憶,在月色下明明滅滅。心裡是有歡喜雀躍和緊張期許的,因爲要再次見到雪生,一個貌似……貌似愛着趙容宜的雪生;心裡又是痛苦惱恨和惆悵莫名的,這十年的漫長光陰裡,雪生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爲什麼一直都沒有來尋找自己?可是心裡的苦澀和思慕終究是交纏匯聚,合成了這一刻覆滅一切的空白,不能靜心不能沉寂的空白色。
街道盡頭,於繁華盡處,夜色深濃裡,是一處破落的酒廬,趙容宜曾與蘇虞卿來沽過酒的。酒廬的主人,是個白髮蒼蒼、素髯如雪的老人,人們叫他蘇林老人。蘇林老人見到趙容宜的時候,皺了皺眉,有些擔憂地問了句:“就要打烊了,客人要沽酒帶走嗎?”趙容宜恍若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顧自慢慢地走入了廬中隔了一簾的裡間。
竹簾掀開,屋內只四五張小桌,各伴着一圈小木杌,竟簡單得有些荒涼,在這深濃寂夜裡格外蕭索。而那角落裡一張桌上醉而趴下的淺藍色背影,便如橫落荒涼的枯葉,染了秋霜的寒涼和濃酒的薰意,烙印在了趙容宜空白一片不知所想的心間,於瞬息間化爲一片冰封的雪蓮蓮瓣在銀裝素裹的冰原裡飄散,刻入骨髓般震人魂魄。趙容宜的雙腳如灌了鉛般沉重,重重地定在原地,看着這近在咫尺的觸手可及的人,竟感到恍若在夢中一般不可思議,恍若在夢中一般不真實。一個女子,走了十年的光陰,才走到自己夢寐以求的這一步,卻又突然像是走不動了。空氣中濃厚的酒氣如同會發光的雲靄般飄逸,遮住了她的視線,彷彿在告訴她,趙容宜,你醒醒吧,你一定是喝醉了,你醒醒吧,這不是真的,不是……然而,心裡某個埋藏已久的聲音又如潛伏已久頃刻爆發般,瘋狂地滋生,催動她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彷彿走出了自己定格的靈魂。
“雪生。”伴隨着一聲輕喃,趙容宜終於走到了終點,花了十年的時間,走到了這個人面前。可是心裡,似乎一點兒也沒有覺得高興,似乎是被震撼的心跳聲麻痹了神經,似乎是被腦海裡的一片混沌攪亂得不知所措。趙容宜默默地站在醉倒的雪生身旁,癡癡地看着那散亂的長髮,輪廓深刻的側臉……無助得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突然地,雪生似乎是聽見了什麼,搖搖晃晃地從酒桌上擡了頭,迷濛着一雙醉眼,朝身旁的人望去。那一雙狹長如月玦泛寒光的眼眸,氤氳着似秋潭般深不見底的幽幽水色,微眯着望向趙容宜,生生將她逼得後退了兩步,險些跌倒在地。然而,那人卻兀自苦笑了起來:“真好,你又來了。——我又夢見你了。”言畢,晃晃悠悠站起來,朝着眼中那個並不真切的人兒走去,一把將她撈入懷中,狠狠地揉向自己,似要揉碎了揉進自己的身體裡一般。蘇林老人站在門口,看着那兩個擁抱在一起的人,無奈地悄聲嘆了口氣,又放下簾子,靜靜地走出廬外,掩門而去。
茅廬醇酒諄香,月灑入窗,透過罅隙照入屋內,卻被燭火淺淡的光暈俘獲。這朦朧光影裡,趙容宜被抱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而那擱在她肩窩的沉重溼熱,更是令她整個人都僵硬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