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打到這個份上,每個人大致都能預測到自己的命運,所以大家也就不怎麼關心這個問題了,大家只關心怎麼打退下一次鬼子的進攻,袋裡還有幾顆手榴彈,身上還有沒有香菸,鄭桐那個黑心的藏了多少私,下一頓他能給大夥弄點啥好吃的。王戰堂也不在調侃趙武林與楊長勝了,內心對這對準翁婿關係能不能成已經打了個大大的問號,就連楊長勝看趙武林的眼神裡都透着些許遺憾,畢竟是他觀察躊躇了很久才挑中的,找個好女婿不容易。
除了連副準女婿,能讓楊長勝在意的就是趙明禮這個徒弟了,當初趙武林將趙明禮塞到他手裡的時候,他就嫌累贅,心裡且跟明鏡似的,知道趙武林打得什麼好算盤,因爲一旦認下了那就不差是個拖油瓶,你得管着他,除了教他本事外,事事還得替他超心。幾個月下來,這徒弟天天跟在他的後面,人小鬼機靈,按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叔叮囑的那樣,給這師傅端茶送煙倒洗腳水,把個楊長勝照顧的舒坦快活,徒弟孝順,當師傅的自然就不能不關照着他,從上火車的那一刻起,除了自己要上陣衝鋒展開肉搏的時候,楊長勝基本上到哪都把趙明禮帶着,讓他待在自己的後面,除了教刀法教射擊和保命的本事,還護得他周全,到現在爲止,趙明禮居然沒負一處外傷,並且他還在戰鬥中機智靈活地幹掉了幾個鬼子,這在外人看起來就是個奇蹟,而在趙武林看來,這就是必然。
許是被識破了的陰險伎倆,鬼子們惱羞成怒了,天剛麻麻亮,就開始組織進攻,迫擊炮、擲彈筒一通亂轟,五六輛坦克就從晨光裡開始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地露出身形,放出一股股黑煙後,開始肆無忌憚起來,它們掩護着步兵,搖晃着身軀碾向西南城牆。
楊長勝的那枚七等雲麾勳章雖然寄回家了,但勳章金燦燦的樣式令趙明禮記得清楚,他打心底豔羨的不得了,他知道這枚勳章是師傅炸了一輛鐵烏龜纔得到的,就總想着什麼時候自己也能炸它一輛,立次大功,獲得一枚勳章,戴在胸前,披紅掛綵地回到村裡,那不得羨慕死那幫兒時玩伴,爹孃也會以他爲榮,光耀了祖宗。
看見坦克露了頭後,楊長勝就開始捆紮起集束手榴彈,並算計着坦克可能行駛的線路,右邊的巷子裡突然鑽出一小股鬼子,他操起槍帶人就過去攔截。趙明禮沒有跟去,他看了看地上已經捆好的集束手榴彈,又看了看不遠處搖晃駛來的鐵烏龜們,他將手伸向了地上的集束手榴彈。
楊長勝帶人展開火力封鎖,擊退了那股鬼子,他再回頭看時,沒見着趙明禮,咦了一聲,旁邊的人突然神色慌張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排長,你看。”楊長勝甩頭一看,頓時慌了神,一個矮小的身影躲避着爆炸與子彈,正穿越火線,向着一輛正駛來的坦克摸去。
還沒有等趙明禮靠近坦克,坦克裡的人就已經發現躲在一堵斷牆後的趙明禮了,當然也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履帶一盤,咔咔的響,坦克的頭就正對着趙明禮的來向,發出一聲悶哼,吐出一串黑煙,張牙舞爪地向着趙明禮撲來。
初生的牛犢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險境,他對自己的勇氣和手中的集束手榴彈充滿信心,所以當他看到那輛坦克衝着他駛來,他內心裡沒有恐懼和危機,反而充滿興奮和殺氣,他死死地盯着它,等它送上門來,只要它開到這堵牆前面的那個彈坑邊,自己就拉掉引信,把集束手榴彈扔進彈坑,就能炸趴了它。
三十米,二十米,突然,鐵烏龜的嘴裡吐出一連串的火舌,子彈打在斷牆上,打出一個個凹坑,然後牆磚被打穿,碎石飛濺,打在鋼盔上,嘣嘣作響,臉上被碎石劃出道道血口,他趕緊把臉埋了下來,嘩啦一聲,擋在身前的斷牆垮塌了,碎磚土塊一起砸在他的身上,將他埋沒了。
而此時,那隻鐵烏龜已經離他很近了,它趾高氣揚地駛過那個深彈坑後,頭部高高昂起,身子一挺,就向着埋沒了趙明禮的那堆廢墟碾壓過去。許多人都扭過頭去,不忍看到那血腥的一幕。可就在這危機關頭一個人影竄到坦克與趙明禮之間,正是楊長勝,他端着一挺輕機槍,衝着坦克的鋼鐵外殼一陣猛射,打光了彈匣中所有的子彈,這本身毫無意義,不能傷它分毫,可這驟然出現的狀況卻把坦克裡面的鬼子嚇了一跳,成功的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楊長勝一把扔掉手裡的輕機槍,衝着坦克車的瞭望孔挑逗似的勾了勾手指,並投以輕蔑的目光,然後身體一竄,跳向一旁,這個動作令車內的鬼子的怒火高漲,他們立即捨棄掉廢墟里的趙明禮,調轉車頭加大油門,直奔楊長勝而去。
楊長勝跑得並不快,他左右躲閃,不斷變換着方位,試圖躲避坦克車的追趕,並且始終讓身體置於機槍的射擊死角里,躲避機槍的打擊,又像一個領跑者,牽着坦克的鼻子跑,任憑它在後窮追不捨。
可是經歷了這麼多天的狂轟濫炸,整個莊子到處坑坑窪窪,遍地都是廢墟瓦礫,楊長勝深一腳淺一腳跑,腳下不時踩到石頭土塊,磕磕絆絆,猝然腳下一崴,身子趔趄幾步,終於失去平衡,向前撲到,他慌忙身體一翻,人就仰了過來。坦克車發出一聲悶哼,加大油門,徑直的碾了過去。
楊長勝不及起身,手腳連撐地面,向後躲避,試圖擺脫坦克車的追逼,險象環生。坦克車窮追不捨,那兇狠的架勢彷彿是不將面前的獵物咬死誓不罷休的模樣。
那邊斷牆下的廢墟一陣蠕動,破土而出一個灰頭土臉的怪物,他擡起手臂蹭了一下臉,露出一對黑黝黝的眼珠,眼神恍惚,臉上血污黏着灰土,正是趙明禮,定了定神,看到眼前的景象,駭的大喊起來,“師傅,”然後一把抓起那捆手榴彈,不管不顧地撲向前進的坦克,與此同時,還有兩條人影也飛撲了過來,是趙武林和二排長李五六,李五六腳快,從後面一把薅住了趙明禮,嘴裡喊着“給我,”趙明禮只盯着前面,沒留神後面,加上力氣不支,被他一把奪走了懷裡的手榴彈,又被掀倒在一旁,這讓他感覺自己失去了救師傅的依仗,也失去了信心,於是一下大哭了起來,嘴裡一聲聲地喊着“師傅、師傅,”李五六顧不上他,一手拉掉引線,那捆手榴彈冒出了青煙,他快步追趕上去,卻聽見前面的楊長勝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隨即便悄無聲息。履帶頓了一下,有骨頭炸裂的聲音,李五六將那捆手榴彈塞進了車底,轟隆一聲,車停下了。
趙武林趴在地上避開了爆炸,在擡頭時看見周圍有鬼子向坦克車蜂擁過來,試圖援救他們的同夥,與此同時,他聽到坦克車的頂上鋼鐵撞擊的聲響,車頂蓋被人推開,他毫不猶豫地縱身躥上車身,單手從背後抽出大刀,一顆腦袋從圓圓的車艙口鑽了出來,趙武林將刀掄圓了,一刀削去,那碩大的腦袋飛上半空,他伸手操住,血從屍體頸腔中噴射而出,下了一場血雨,伸手又拉了一顆手榴彈,扔進車艙內,“咣”的一聲悶哼,坦克車徹底不動了。
趙武林一腳站上車頂,舉起那顆血淋淋的腦袋,衝着那些趕來援救的鬼子們,怒目而視,根本不理會耳旁嗖嗖飛過的子彈,猶如戰神附體,怒目的金剛,那頂天立地的氣勢,讓鬼子們魂飛魄散,全都呆立當場,一時竟忘記了開槍。
趙明禮跌跌撞撞地跑到坦克車旁,看着被車子壓住雙腿的楊長勝,手足無措,無奈地發出嘶喊,趙武林趕緊跳下車,李五六也到了,他們大着膽子用手託了一下楊長勝的身體,楊長勝就疼醒了,趙明禮見他還活着,趕緊抹了一把眼淚,趴到在他的身旁,胡亂地喊着“師傅師傅,”楊長勝看了他一眼,輕輕地道:“師傅以後…管不了你咧,你得…自己…照顧自己,”趙明禮說不出話來,拼命點頭,楊長勝伸手哆哆嗦嗦地向懷裡摸去,摸出他的旱菸鍋子和菸袋,慢慢地遞給趙武林,“把它交給…俺閨女,這個就是…就是你們…定親的…聘…證,記住,俺閨女叫…楊鳳…”話說沒完人已沒了氣息,趙明禮放聲大哭,李五六扭頭不忍直視,趙武林無聲無息,眼裡卻淚如泉涌,他默默接過旱菸鍋子和菸袋,恭恭敬敬地趴伏在地,喊了一聲,“爹”。
趙武林知道,自己那點小心思在老班長面前根本就是透透的,他知道認一旦下了這個徒弟就是個累贅,沒準就會把自己給搭進去,所以他一直在拒絕,可經不起自己軟磨硬泡,到頭了還是搭上了性命。現在的趙武林腸子都在發青,楊長勝不僅是他的老班長,也是他的師傅,還是他生死依託的戰友,最後又成了他的丈人,那已然是自己最親的人,卻是自己間接的害死了他,想到這,他就想起了自己的那個侄子,他想狠狠地打他一頓,罵他一通,好出出氣,可他再看趙明禮時,看到他依然稚嫩的臉上,透着一股悍不畏死的殺氣,這樣的殺氣只有真正的戰士身上纔有,這一刻,這個年輕人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