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

摺扇跌落地下磕出啪嗒一聲,薛慕停下敘說,轉頭看去。蘇帷彎腰拾起摺扇,靠回椅背上,不動聲色道,“沒事,接着說。”

蘇帷明明面色如常,但不知怎的,薛慕就覺得他好像不是太開心,於是便有些惴惴的。探詢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垂頭盯着手上茶盅,說道:“我……我講得差不多了,等畢常放課回來,就和他攤明罷。”

沒聽到蘇帷的回答,薛慕有些不安,於是又加了一句,“你覺得這樣可行罷?”

仍舊沒有回答。

薛慕擡頭看去,只見蘇帷站起身子,背朝大門方向。

此時日正中天,門外天光投射而入。屋裡窗戶簾幕沒有拉開,相較於門外,顯得有些昏暗。蘇帷挺拔的身軀,恰好擋住門外光亮,一條長長的影子投射在地 。薛慕逆光看去,蘇帷臉色一片朦朧,喜怒難辨。

耳聽得蘇帷微有些低沉的聲音道:“你打算撮合我和畢常?”

薛慕遲疑了下,仍然答道:“……是。”

蘇帷緩緩道:“我和畢常在一起了,你怎麼辦?”

薛慕:“一個人去仗劍江湖唄。”

蘇帷:“我和畢常在一起,你一點都不難過?”

薛慕忽略心底的異樣,反問:“爲什麼要難過?”想了想又道:“畢常對我不是真愛,我對他就更不是了。他心底愛的是你,你心裡也想着他。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我祝福都還來不及,怎麼會難過?”

蘇帷按了按抽痛的額角,“誰告訴你他愛的是我?”

薛慕:“……”不是你難道是我。

“誰告訴你我想着他的?”

薛慕更加無語。

沒想着他你天天來和我聊天打屁?

不是想着他,難不成是想着我?

思及此處,薛慕心裡咯噔一下,茶盅脫手跌落,喀嚓一聲碎成幾片,茶湯滾了一地,一條水跡蜿蜒到蘇帷腳邊。

薛慕擡頭盯着蘇帷,不會吧。

蘇帷伸出摺扇對着薛慕頭頂狠狠敲去,留下一句“想通了來城西行莊找我”,而後揚長而去。

薛慕摸着陣陣發疼的頭頂,愣愣地盯着空蕩蕩的大門口,喃喃道,“真的假的……”

心中竟然頗有幾分愉悅。

只是若畢常心裡那人不是蘇帷,那是誰?

思來想去沒理出個頭緒,乾脆不想了,等畢常放課回來直接問他罷,免得猜來猜去,又出烏龍。

傍晚畢常放課歸來,和薛慕一起用過晚飯,正要各自回房,薛慕突然叫住了他。

月光如水,傾瀉於中庭。夜晚涼風習習,風中有淡淡的花木香氣。

畢常一臉疑惑地看着他,袖中的手指卻微有些緊張地動了動。

薛慕猶豫了片刻,終於問道:“畢常你……你心裡那人是誰?”

畢常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頭,而後一臉坦然道:“我喜歡的是你。”

薛慕嘆了口氣,“我好歹陪了你這麼些年,就不能跟我說句實話麼?”

畢常沉默不語,夜風撩起了他的頭髮,薛慕看着他月光下的影子,竟然看出了幾分寥落。

薛慕道:“那我這麼問吧,那隻筆筒,是誰給你的?”

又是一陣沉默。

薛慕想着他必定是不會回答的了,正想說點什麼緩和下氣氛,就聽得畢常答道,“……蘇帷。”

薛慕一愣,脫口道:“誰?”

畢常擡頭定定的地看着他道:“蘇帷給我的。”

薛慕哦了一聲,心裡有些亂,還有些心虛,於是只點了點頭,道了聲早些歇息,便準備推門回屋。

“你要離開我了嗎?”身後傳來畢常悶悶的聲音。

薛慕轉頭看他,竟覺得他身形有些單薄,看起來可憐兮兮的,但終究狠了狠心,沒有回他,只是對他擺了擺手,而後徑自回屋。

第二日清晨,薛慕起身時,畢常破天荒地早起去了學堂。薛慕進廚房想煮點粥喝,就見爐竈上溫着濃淡適宜的南瓜粥。

薛慕盛了碗粥,在院中石凳上慢慢喝了起來,喝着喝着卻想起了那句“想清楚了來城西行莊找我”,想起了那柄跌落地下的摺扇,還有那條蜿蜒到他腳邊的水跡。

於是決定晚上和畢常認真談一談分手相關事宜。

感情之事,當斷則斷。以往他總是得過且過,但這次他想要決絕一下。

用完早飯,去鏢局逛了一圈,處理了些事務,在鏢局用過午飯便回屋練了會兒劍,而後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休息。

太陽別在山頭,將墜未墜時,畢常一臉倉皇地回來了。

一回來便踉踉蹌蹌往屋裡跑,薛慕跟了過去,見他顫抖着雙手往包裹裡裝銀兩。

薛慕見他臉色煞白,額角冷汗涔涔,驚道:“怎麼了?!”

畢常一臉失魂落魄,將包袱打了個結拎着就走,竟似完全沒看到薛慕。

薛慕搶上去攔住他去路,吼道:“你怎麼了?”

畢常似是突然驚醒,見眼前是薛慕,顫抖着嗓音道,“我哥……我哥被人下毒了,說是……說是生死未明,我得趕去看他。”

說完一把推開薛慕,徑直往門外奔去。

畢常這一推力道奇大,薛慕習武之人,下盤頗穩,畢常體格又不算健壯,但這一推竟然將他推得一踉蹌。薛慕追將出去,正看見畢常轉過小巷子往大路上疾奔,正打算追上他,讓他不要如此驚惶,此去山水迢迢,何止千里,只帶那些許銀兩哪裡能行,不如今晚先做一番拾掇,明日打點好一切,自己和他一同上京,有個照應。

剛追到小巷口,斜刺裡衝出一侍衛打扮的男子,對他喊道:“薛公子請留步?蘇少爺讓我來帶句話。”

薛慕疑惑停步。

“蘇少爺命我告知公子,畢公子兄長之事他已知曉,已安排侍衛沿途接應護送,請薛公子不必擔憂。”

薛慕鬆了口氣,對那侍衛拱手道:“勞煩閣下通傳!”

那侍衛趕緊回禮,“公子莫要如此,折煞小人了。”

薛慕略微和他客氣了下,便問道:“你家少爺,近日如何?”

侍衛恭謹道:“少爺每日在行莊內讀書練武,間或處理各地產業事務。”

薛慕又問道,“除了畢公子那事,你家少爺有沒有再說別的?”

侍衛答道:“並無其他事宜。”頓了頓又道,“薛公子可是有話要我代爲轉送?”

薛慕又對他作了個揖,道:“無事,勞煩閣下了。”

夜裡薛慕失了眠,躺在牀上,盯着帷帳頂部出神。

腦海裡一時是畢常蒼白的臉,一時又是蘇帷腳邊蜿蜒的水跡。

聽着巷子裡傳來的打更聲,薛慕有些煩躁地翻了個身。

本想今夜和畢常攤牌分手,明天去趟城西行館的。只是如今畢常兄長生死未卜,這當口再去給他添亂,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可是沒和畢常把話說明,自己用什麼身份去找蘇帷?不論自己心意如何,至少名義上畢常還是自己伴侶。他就這麼直不楞登地去了,蘇帷問他他倆什麼關係,他該如何作答?難道真要說我們徑自追求真愛,就不用管別人那裡洪水滔天了?

不論他平日裡如何腹誹畢常,但這些年其實也受了畢常不少照拂,承了他不少情,就算不能雪中送炭,至少也不要令他雪上加霜吧。好歹也該找個正式的場合時機,鄭重地和他道聲謝,道個歉,再道個別吧。

可是要對得起畢常,蘇帷那邊就必定得緩緩。但是他又不願意讓蘇帷受這樣的委屈。蘇帷從小天之驕子,被人捧到大的,憑什麼不清不楚地跟他在一起,又憑什麼不清不楚地等他?

情義難兩全吶!

望着窗外皎潔的明月,薛慕嘆了一口長氣。

接下來的幾日,薛慕時時關注着畢常那邊的動靜,更是隔三差五地到城西蘇家行莊旁晃悠,只是晃悠來晃悠去,終是沒能下定決心踏進那氣勢恢弘的大門。

後來收到蘇家侍衛傳來的消息,畢常已安全抵達京城,薛慕點了點頭,而後忍不住問道:“你家少爺近來如何?”

侍衛依舊恭謹答道:“少爺一切安好。”

侍衛離去後,薛慕嘀咕道,“一切安好,一切安好。”

就是再沒來過他這小院。

薛慕吃着桃花絲餅,頭一回覺得味同嚼蠟,一點滋味也沒有。

那天夜裡,心緒煩亂,便整理房屋打發時間,神思恍惚間,雞毛撣子似是碰掉了什麼物事,聽得咔嚓嚓的聲響,回過神來,發現是畢常藏在書案下的陶瓷筆筒。

那筆筒中部鏤空,刻的是滿地冰霜中的臘梅,精巧細緻,畢常常用它睹物思人。

只是卻被他給摔碎了。

於是莫名地便回憶起了經年的舊事,回過神來已是月正中天。

彎腰想要收拾殘局,卻察覺身後勁風襲來,直擊他後腰。

薛慕一驚,“誰?!”一掌反手往身後劈去。

那人卸了他掌力,握住他的腰將他拉入懷中,溫熱的氣息噴在耳邊,薛慕反手又是一掌,那人格開他手臂,低低笑道,“我紆尊降貴來見你,你竟然打我?”

蘇帷!

薛慕頓時卸了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