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小雅那天晚上很氣憤地要用菜刀剁了我父親,我認爲她要是像我一樣,習慣了就好了。我已經習慣了父親對母親的侵略,及母親的抵抗和謾罵。她每次都罵他是豬,畜生。
父親聽了,一點都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反倒越發來勁。有天中午,母親懶洋洋地來到我炕上躺着,臉色有些發白,讓我衝點紅糖水給她喝。她頻繁地去廁所,一條一條地扔帶血的衛生紙。
我知道,母親來那個了,槐花洲的人稱之爲“來倒黴了”和“來月經了”,母親和王小雅說得要隱諱一些,她們稱之爲“來大姨媽了。”
晚上,林寶山又在他們的房間裡侵犯張惠,他們之間的情況跟過去雷同,張惠罵林寶山是豬,林寶山一聲不吭,光喘氣。張惠罵得越兇,林寶山氣喘得就越粗。
第二天,母親的臉更白了。半上午的時候,她昏昏沉沉地從他們的房間裡出來,身上什麼都沒穿,說,林雪,幫我燒水。
我趕緊從水缸裡舀水,倒到鍋裡,又從院子裡抱回一抱玉米稈開始燒水。張惠搖搖晃晃地走到我屋裡,我看到她屁股上粘着很多血塊,還有些血正順着大腿向下流。她低頭看了看,似乎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躺到炕上去,最後還是決定不躺上去。她是個很愛乾淨的人。她站在地上,等着我燒水。我哭了。
水燒好了,我把水舀到盆子裡,兌好水溫,張惠就把門關上,在我房間裡嘩啦嘩啦地洗。她一盆一盆地從門洞裡向外遞髒水,我端着盆子,看到自己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到了水裡面。
鳥在樹上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院子裡的污水,又似乎習以爲常。它們已經不會上當了,知道那盆子裡不是什麼食物。張惠洗澡的時候,我從缸裡抓了一把小米粒撒到院子裡,鳥轉變態度,積極投身我畫的那張地圖,快刀斬亂麻地撿乾淨小米,然後迫不及待地離開那片汪洋中的地圖。
張惠洗乾淨自己後,就鑽到了我的被子裡,她疲倦極了,卻還想跟我說話,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對我說。最後她只說了幾句,林雪,你長大了,一定不要找旺盛的男人。要是不幸找了旺盛的男人,那你一定得愛他,他也得愛你。打心眼裡愛,知道疼你。如果你不愛他,或者他不愛你,你就慘了。
我問,是什麼?
張惠疲倦地說,你看,林雪,我總是把你當成大人。我忘了,你還不懂呢。你什麼時候能懂我說的所有話呢,我是真想把你當朋友的,我太孤獨了。
張惠說完這幾句話後,就沉沉地睡過去了。我用剩下的那些開水給她衝了一杯紅糖水,放在炕頭上。
一整個冬天裡,部隊都沒去打山洞,山讓雪埋着。現在不下雪了,凍土開始甦醒,部隊又開始打山洞了。
我肚子有些餓,就到爺爺家裡找東西吃。爺爺說,我給你擀麪條吃吧,看你瘦成什麼樣了。其實我覺得我不瘦,母親不喜歡胖,她每頓只吃很少的飯,因此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姑娘。我也要像她那樣苗條。
爺爺舀了點面,倒在盆裡和成一個麪糰,用擀麪杖開始擀麪條。爺爺什麼飯都會做。爺爺和奶奶一直不住在一起,他們就像仇人一樣。我小的時候,奶奶總愛在我面前罵爺爺,說他跟一個狐狸精好。後來奶奶死了。她臨死前總說狐狸精要來害她,因此用很多蒺藜和磚頭封鎖自己的窗子和門檻,到她死的時候,她的窗子已經整個被磚頭和蒺藜遮死了,透不進一點亮光。
爺爺不久就把麪條做好了,我端着碗正吃着的時候,聽到小賈叔叔回來了。他也端着碗,剛領了飯回來。我三下兩下吃完,跑到廂房裡。小賈叔叔牽着我的手,讓我在他的小牀上坐下,仔細地看了看我說,林雪,你好久沒來了。
小賈叔叔瘦了。因爲瘦,越發顯得蒼白了。他剛剛從玉黃頂山回來,頭髮上蒙了一層暗黃色的塵土,這使他看起來格外疲倦。我的鼻子有些發酸,眼淚稀里嘩啦地流了出來,我說我媽媽病了。小賈叔叔急了,問我,什麼病?我說,她流了很多血,肚子疼。我爸爸夜裡可能跟她打仗了。
小賈叔叔拉起我的手就說,走。
快到醫院的時候我猶豫了,要是林寶山在家怎麼辦?我說,小賈叔叔,我先回家看看我爸爸在不在家好不好?他說好。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到醫院,中午,到處靜悄悄的,看到我家之後,小賈叔叔站住了,他站在醫院牆角後面。
林寶山不在家,母親正昏昏沉沉地睡着。我推醒她說,小賈叔叔來了。
然後我站在門口,朝小賈叔叔招招手,小賈叔叔就飛快地跑了進來。他低下頭來看張惠,還伸手摸了摸張惠的額頭。張惠哇地一聲就哭了。小賈叔叔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給張惠擦淚。張惠完全不顧自己的形象,鼻涕眼淚流得滿臉都是。
她哭了很久,最後慢慢止住了。我聽到她不哭了,稍微放心了,就站到門口去給他們站崗。我有些擔心,生怕父親突然回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突然聽到母親提高嗓門,說,你走,再也不要來了!我不想再看見你!
我跑回去,看到小賈叔叔怔怔地站在地上,母親似乎爲了讓我們聽清,再次提高嗓門說,聽到沒有,你快離開!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我們之間什麼關係也沒有,以後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張惠冷酷地把小賈叔叔的手帕拂到了地上。老鼠鑽出來,走到手帕旁邊嗅了嗅,然後退到牆角遠遠地觀望。我覺得老鼠住在我們家實在是太委屈了,隔三差五就要有戰爭發生,有時候林寶山還把它當成出氣筒,拿着笤帚到處追趕它。我對老鼠說,你爲什麼不到別人家裡去呢?老鼠搖搖頭,回到洞裡去了。
我好幾天沒跟母親說話。只要想起小賈叔叔離開時的背影,我就非常難過。
後來,母親主動跟我說話,她很可憐,我瞬間就原諒了她。她說,林雪,我是故意對小賈叔叔不好的。他遲早是要離開這裡的,我們兩人沒有未來。你不要對他說那條內褲的事,對他說了會影響他,他要考軍校的。他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母親一氣說完這些話,看起來輕鬆了一些。我說,我不說,要是爸爸說了怎麼辦?母親說,他不會說的,只要我陪他睡,他就不會說。
母親又說,林雪,你要發誓。
我說,好,我發誓,我不說。
我心裡很難過,就去找楊雪。我對楊雪什麼都不能說。我們一起坐在醫院大門口的石頭上發呆。這時候,父親走了過來,楊雪說,你爸爸不熱嗎?我說,他肯定熱。楊雪說,那他爲什麼不脫了棉衣?我說,他棉衣裡有寶貝。
我突然想,父親爲什麼不能脫了棉衣,換上另外一件衣服呢?他即使換上另外一件衣服,也可以照樣把寶貝藏在懷裡的。但我是不能跟他說話的,自從他用刀子割了我一下,我就對他說不出話了。於是我就對楊雪說,你問問我爸爸,他爲什麼不能換上另一件薄一點的衣服呢?楊雪說,你怎麼不問?我說,我不愛跟他說話。
林寶山走近了,楊雪說,叔叔,你換件衣服吧,天氣暖和了,你身上有味。你換件衣服,寶貝也還可以繼續放在裡面的。
林寶山停了下來,他還歪頭想了想,似乎楊雪的話一下子提醒了他,他摸了摸楊雪的頭,說,楊雪真聰明。我想,不是楊雪聰明,是他太笨了,難道只有棉衣可以藏東西,別的衣服就不能藏?
我父親林寶山果然就換了件衣服,他終於把那件厚棉衣脫下來了。他換了件衣服後,照樣把那條破舊的褲帶死死束在腰上,把衣服釦子從下巴一直扣到襠處。他換了衣服之後,我發現他也瘦了,瘦了不少。我想,這跟他睡眠不足有關,母親說,他晚上不再睡覺了,自從懷裡藏着寶貝之後,他晚上就再也沒有睡過。可是一個人總不睡覺是不行的,他就白天跑到爺爺家去睡。
當我知道他白天偷偷跑到爺爺家去睡的時候,曾經想過去偷他懷裡的寶貝,但是他很警惕,他只要去我爺爺家睡覺,就把門死死地拴住,誰也不讓進。爺爺就拎着小馬紮,找別的老頭聊天去。
林寶山白天要在醫院裡打雜,清潔,打掃廁所和走廊,處理垃圾。於是他就爭分奪秒地睡覺。他總是能充分利用一切時間休息。
孩子們都不太喜歡去爺爺家了。因爲小賈叔叔不吹口琴,也不拉手風琴了。
他不吹琴也不拉琴了,他們就對他失去了興趣。只有我沒對他失去興趣。我開始喜歡觀察他了,他更瘦了,他不愛說話了。他總是低着頭走路。有一次我又倚在他的門口看他,他讓我進去,我進去之後,我們卻不知道說什麼,他握着我的手,看着我。
王小雅說我長得越來越像張惠了。我想,小賈叔叔看着我的時候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我的心有時候就尖銳地跳那麼幾下,有點疼,有點幸福,有點吃醋。
後來,我也不太喜歡倚在小賈叔叔的門框上了。我有些害怕他握着我的手那麼看我。於是,我就轉到東廂房的後窗外面。後窗外面沒有人家,只有一條很少有人走的土坎,跟窗戶一樣高,長滿青草。我坐在草叢裡偷偷看他,他不再吹口琴或是拉手風琴了,手裡捧着一本書,圍着磨盤一圈一圈地轉着看書。
母親也不吹口琴了,好像跟小賈叔叔一起商量好了似的。閒極無聊,她就穿上以前的戲服唱戲。她們的藝術團早已經解散了,但是她留下了那些戲服。她穿上戲服之後特別美,我經常和老鼠一起呆呆地看着她出神。她說,林雪,你覺不覺得我站在一個舞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