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得不告訴張惠,王小雅失蹤了。他們順便問張惠,知不知道王小雅可能去了什麼地方,張惠反問道,我怎麼能知道她去了哪裡?他們說,上次你們不是一起在縣城失蹤的嗎?張惠說,誰說的?我跟王小雅是仇敵,整個槐花洲的人誰不知道?再說了,王小雅這段時間瘋瘋癲癲地老往縣城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失蹤個三兩天,有什麼稀罕?
王小雅從縣城回來以後,我迫不及待地去看她,想問問她縣城那邊有沒有探聽到什麼新情況。但是王小雅很奇怪,她好像完全忘了去縣城的目的,很茫然地看着我,說,我沒顧上打聽。好像她在縣城呆那三天,完全跟她臨行之前我們說過的話題無關。
很顯然,王小雅的心思並不在那件事上,有什麼新的事情打亂了她的計劃。她帶着新的事情回到了槐花洲,敷衍了我幾句,就上牀躺下了。
我只好回去跟張惠說,王小雅不知道怎麼了,心不在焉的,看來縣城那邊沒什麼新情況。
張惠有些失望,又像早已料到一樣,嘆了口氣。
過了幾天,楊雪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張惠阿姨,我媽媽病了。
母親說,病就病了吧,吃藥打針去,告訴我做什麼。
楊雪說,她說,我只要說她病了,你就肯定知道她害了什麼病。
母親變了臉色,說,你回去問問她,她打算怎麼辦。
楊雪說,她說了,她要去縣城。
母親自言自語地說,也好,去吧。去了就知道怎麼辦了。
王小雅再一次去了縣城,一整天張惠都心神不安。晚上,王小雅回來了,楊雪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張惠阿姨,我媽媽回來了,她眼睛都腫了,什麼也不說,躲在被子裡哭。
母親恨恨地跺了一下腳,從沙發上站起來,人造革沙發快活地發出幾聲解放的呻吟。母親說,我早就看那拉手風琴的不是什麼好東西。楊雪,你回去告訴王小雅,讓她找個時間來醫院。
楊雪問,來醫院做什麼?
張惠厲聲說,做手術!
楊雪嚇了一跳,說,我媽媽會死嗎?
張惠說,不會。楊雪,林雪,這件事情不許跟任何人說,明白嗎?
但是王小雅沒有來醫院,她在牀上躺了一天,又坐上車去了縣城。這一次她在縣城住了一夜,回來後就病了。我去看她的時候,她躺在牀上一動不動,發燒,說胡話,問我,林雪,他哪去了?怎麼突然就找不着了呢?
我不知道她想找誰。
楊雪的父親楊根茂蹲在地上,兩隻大巴掌抱住腦袋,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一窩螞蟻。螞蟻正在齊心協力搬運一塊巨大的饅頭渣,喊着號子熱火朝天地勞動,根本不理會楊根茂的關注。
我說,小雅阿姨,我媽媽讓你去醫院做手術。
王小雅說,我不去,我要生下來,他是我真正的愛情的結晶。
我終於明白了,王小雅是肚子裡有孩子了。她帶着肚子裡的孩子去了兩趟縣城,回來後就病了。
我回去告訴張惠,王小雅要生下她真正的孩子。張惠咬牙切齒地說,她以爲她跟一個城裡人有了孩子,她的夢想就實現了?真愚蠢。林雪,你去告訴楊根茂,讓他準備好了,到時候把王小雅背到醫院裡來。
一天晚上,楊根茂果然把王小雅背到了醫院。王小雅如果醒着,肯定是不允許楊根茂把她背到醫院裡來的,張惠早就料到了這一點,她從醫院裡弄了一些藥片,讓楊雪回去放進王小雅喝水的杯子裡。王小雅喝了水後,就睡着了。
等王小雅醒過來,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沒有了。
王小雅瘋了一樣亂摔東西。張惠讓楊根茂把她揹回我的房間,她在我的炕上躺着,摔一切她能抓到的東西,同時不停地咒罵張惠,你不就是恨我搶了你的廣播員嗎,你這個黑心腸的女人!
老鼠不明白家裡爲什麼多了一個人,而且家裡的氣氛如此不和諧,它躲在寫字檯後面探頭探腦地張望。王小雅不滿說,看你住的什麼房子,家裡還有老鼠!
我說,小雅阿姨,老鼠是我的朋友。
張惠冷冷地聽王小雅罵她,一聲不吭。她在鍋裡熬好小米粥,讓我端給王小雅喝。我實在不明白,她們兩人既然這麼互相仇恨,張惠爲什麼還讓她住到我們家裡來,還給她熬小米粥喝。而王小雅呢,她一邊罵張惠,一邊乖乖地喝她熬的小米粥。
夜裡,父親在他們的房間裡喘氣,大聲地叫。王小雅聽了一會兒,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父親又開始叫,王小雅忍不住了,她爬下炕,一邊向他們的房間走一邊說,林寶山你這個流氓,你沒完了是吧?
父親讓這聲音嚇着了,那邊出現片刻的安靜。王小雅罵罵咧咧地回來躺下,剛躺下,父親又開始呼哧呼哧地喘氣,這次他叫得更歡暢,聲音更高亢,似乎在向王小雅示威。他把老鼠都叫出來了,老鼠緊張地看我一眼,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王小雅又爬下炕,在竈屋不知道找什麼東西,最後我聽到她找到了什麼東西,碰在鍋臺上發出叮咣的響聲。
她說,林寶山你這個流氓,你再不停下來我宰了你。
我有些擔心了,我聽到王小雅弄出的叮咣聲,很像菜刀碰到鍋臺上的聲音。這個時候張惠說話了,她說,王小雅,要你管什麼閒事!
王小雅一下子不動了,我聽到咣噹一聲,她把有可能是菜刀的東西扔回了原地。她摸索着走了回來,爬上炕,說,操死活該。
後來,王小雅就在被窩裡開始哭,她緊緊地摟着我,我覺得她的身子涼得厲害。她還不停地發抖,使勁往被窩裡縮,用被子堵住耳朵。我想,她堵什麼耳朵呢,她是第一次聽到我父親這麼叫,如果她像我一樣聽習慣了,就好了。
王小雅的這次流產持續了很長時間。她在我的房間裡住了兩天後,就回了鎮政府家屬院。過了幾天,楊雪又來到我家,跟張惠說,我媽媽說,她的病還是不好。
張惠想了想,說,你讓她明天晚上來醫院,我找人幫她看看。
王小雅再一次來到醫院,她是晚上來的。當天晚上,她又住到了我家裡。她很蒼白,嘴脣都沒了血色。她哭着說,這孩子命這麼硬,他是應該留下來的。母親冷冷地說,他留下來,誰當他爹?一個孽種。王小雅說,要是這次還弄不下來,怎麼辦?張惠說,那就再弄一次。
王小雅不停地哭,哭一陣,睡一陣。她在炕上鋪了很厚的衛生紙,內褲裡也墊了很多。母親就在鍋裡給她熬小米粥。楊根茂送來一隻老母雞,張惠讓他燒水給老母雞去毛,開膛,洗淨,把它放在鍋裡燉。
老母雞的香味很快就從鍋沿那裡冒了出來,竄到屋子的每個角落。我圍着鍋沿轉,不停地吸溜着鼻子。老鼠也出來了,我說,老鼠,咱倆只能聞聞香味了,這雞是給小雅阿姨吃的。老鼠不情願地退回去了,一步三回頭。
老母雞熟了。但是母親在愣神,她坐在小凳子上,用鐵棍撥拉着竈膛裡的火,不知道在想什麼。我推了她一下,說,熟了,她才醒過神來,說,哦,熟了。說完之後,她站起身,掀開鍋蓋,拿勺子咬了雞湯盛在碗裡,說,林雪,給小雅阿姨端過去吧。
我端着雞湯,推醒王小雅。但是王小雅看見雞湯後反應有些激烈,她說,拿走,快拿走,我不喝!我說,我媽媽特意給你燉的。她說,我一輩子都不喝雞湯了!
王小雅激動地把胳膊從被窩裡伸出來胡亂擺動。她把碗打翻了,雞湯和碗一起摔到地上,碗成了一堆碎片,雞湯在地上撲撲地冒着熱氣。老鼠早就在角落裡瞄很久了,它沒想到會有這等好事,一時間愣在那裡。
母親進來了,我以爲她肯定會罵王小雅,她們之間很少說話,只要一說話,就是互相攻擊。但是這次母親沒罵王小雅,她只是站在那裡看着地上的碎片,站了好一會兒,纔對我說,林雪,去叫楊雪來,你們兩人把那隻雞吃了吧。
我撒腿就去找楊雪。我們坐在地上的小凳子上不敢做聲,悄聲吃雞,喝雞湯。張惠和王小雅一聲不吭地呆在我的房間裡。
後來我才知道,張惠和王小雅都對老母雞恨之入骨,是因爲多年前的那個雪夜,她們就是在楊根茂家裡燉了一隻老母雞,又喝了一些老白乾,才糊里糊塗地發生了關係的。
王小雅沒像她所擔心的那樣,到醫院裡“再弄一次”。但是她的身體從那次之後變得不太好了。她時常腰疼。每次腰疼的時候,她都會罵手風琴手。她離開我家之後就不再來了,照常到鎮政府大院裡廣播通知,我母親照常到藥房上班。王小雅如果沒病,是絕對不會來醫院的,而母親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也是絕對不會去鎮政府大院的。她們兩人很少見面。即使有時在供銷社碰巧遇到了也假裝不認識,垂着眼皮子各走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