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二十五歲的時候曾經回過槐花洲。當時我頭上裹着一條很大的圍巾,把臉罩在裡面,選擇了清晨時分潛入鎮子。那時候我以爲那是此生我最後一次回槐花洲。
多年以後我跟李天亮結了婚,當有一天我躺在醫院產牀上聽到女兒發出第一聲啼哭,一瞬間做出一個讓自己驚訝萬分的決定。我決定將來帶她回槐花洲看看。此後我耐心地等待她長到七歲。
我的女兒名叫李史。給她取名的時候我在李史和李始之間頗費猶豫,最後還是選擇了李史。我想,讓她記住歷史並不等於不能全新開始。
從李史還在我子宮裡的時候,我就斷定她是個女孩。她以一個卵子的形式,通過輸卵管進入我的子宮,然後在那裡安心地生長。她長了十個月,二百八十天。十月懷胎的過程中,每一天每一刻我都跟她一起呼吸一起生活,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在重生。我變小了,變成一顆卵子,紮根在我這具已經千瘡百孔的軀殼裡,重新生長。時間寬厚,允許我重生。
當她生下來,她從頭到腳的純潔感動得我熱淚盈眶。我親着她,對她說,孩子,你的一生都將像此刻一樣純潔沒有污點。而我也將重生,丟掉這副舊軀殼。感謝你孩子。
七年以後的一天上午,我把車停在街口,牽着七歲的李史走進鎮子。街上一片白色晶瑩的雪,李史穿着紅色小靴子,如同當年我穿着紅色雨鞋。街上走着一些鎮上的人,但我們彼此已經不認識了。年月已久,老人陸續去世,跟我年齡相仿的,男人多數都進城打工去了,女的已嫁到別的村子。當我走到斜眼婦女家門口,看到斜眼婦女坐在牆根,老態龍鍾。她沒像我二十五歲那年回來那樣,老遠就熱情地把我往家裡拖,因爲她看不見了。我注意到她偏着頭,把耳朵盡力地靠過來。她聽了一會兒,不是熟悉的鎮子上的人,就張開沒牙的嘴問,誰呀?
李史是個很懂禮貌的孩子,她自報家門,奶奶,我是李史。桃李的李,歷史的史。
斜眼婦女問,李史是誰?誰家的孩子?
李史說,我外婆以前在這裡住過。
斜眼婦女問,你外婆是誰?
李史轉回頭來悄悄問我,媽媽,告訴她嗎?
我搖搖頭,從包裡拿出一條羊毛圍巾,讓李史給她送過去。我很高興斜眼婦女還沒有去世,使我爲她準備的這條圍巾沒有落空。李史把圍巾給她圍在脖子上,說,奶奶,我媽媽不讓我告訴你。
在我拉着李史的手離開的時候,斜眼婦女在後面叫了一聲,林雪!
我沒有回頭。
山洞還是過去的樣子,只是更加衰老了。那些曾經跟我親密無間的東西,藤椅,小凳子,涼蓆,都早已沒有了。年月已久,它們在與山風和動物的耳鬢廝磨中漸漸老去,散架,零落,成爲塵土。
老槐樹上仍然有烏鴉在生活,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那兩隻老烏鴉的後代。太陽出來了,烏鴉的翅膀閃着藍紫色的金屬光澤,雪閃着銀子般的光。李史站在這乾淨純白的太陽底下,像一朵健康開放的小梅花,我讓她用心傾聽太陽,雪,風,樹,鳥的聲音。
李史豎着小耳朵,煞有介事,讓我由衷感到,她媽媽和外婆所經歷過的那些往事,只能成爲肥料,滋養着她健康成長。她註定是全新的一代,像新生的朝陽,沒有陰影,無可替代。
以後我將慢慢給她講那些往事,就從這一天開始。我從包裡拿出口琴,告訴李史它的來歷,然後拿出一封信,告訴她,這是你外婆的情人留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李史問我,他在什麼地方?我說,他死了。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了這樣一封信,我在搬家準備離開濟南的時候發現了它,他把它夾在我最喜歡的一本書裡。李史問我,媽媽,你最喜歡的書是哪本?我說,《百年孤獨》。將來你也要讀。
李史剛上一年級,但她從小就是個對文字頗有稟賦的孩子,三歲的時候,晚上睡覺之前就煞有介事地跟我一樣,捧着一本雜誌翻幾頁,找幾個認識的字讀一讀再睡。在我的悉心教導下,四五歲她就可以自己讀一些簡單的童話故事,等她上了一年級,晚飯後讀幾段報紙上的新聞給我聽已經不是什麼難事了。
我把信交給李史,讓她讀給我聽。
李史嗓音嫩嫩的,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融合,時間和歷史彷彿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裡跟目前的時境交融到了一起。我閉着眼,傾聽一個童音跟歷史之音的對話。在傾聽裡我知道我必須開始對這段歷史的書寫了,母親的筆記本將從鎖下解放,得到一個新的使命。而外婆家的祖屋,昌厚裡,將是小說的誕生地。
美好的童音如此刻白茫茫的大雪一般純潔,我對張惠的靈魂說,此刻你也用心聽一聽吧——
林雪:
我愛你們。愛張惠從生到死,愛你從七歲到現在。
總有一天我會先於你離開這個世界,因爲一切都有因果。
生命短暫,然而經歷是富礦,我會微笑着離開。而你要活下去,活到健康地老去。只要接受了生的啼哭,就要接受生活給予的一切,我接受了,希望你也接受。愉快地接受。
我記得你對我說過《百年孤獨》,說過“面對壓迫、掠奪和孤單,我們的回答是生活。”我想對你說,面對命運、磨難和孤單,我們的回答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