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春節,李天亮像他自己提前決定的那樣,沒有回煙臺,而是留在濟南,陪我過了這年的春節。大年三十,賈特,林林,楊雪,李天亮和我,我們像一家人一樣,其樂融融地吃了頓很祥和的年夜飯。
我跟楊雪從上海返回濟南的時候,春節已經快到了。事實證明她的擔憂是虛驚一場。拿到檢測結果之後,她在那家醫院門口給瑞士人和南京人分別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們,她剛剛做完愛滋病檢測,陰性。她說,即使是陰性,也不代表你身體裡沒有潛伏着愛滋病毒,還是去查查的好。
楊雪所知道的瑞士人的手機早就停機了,因此這條短信他根本收不到,而南京人的手機並沒停,可他卻沒有回覆。
楊雪已經絲毫不在乎南京人是否回覆她了,沒有感染上愛滋病,這使她覺得像奇蹟般死而復生,也使她覺得這個春節是她三十多年來最意義非凡的一個春節。她說,從此之後她要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她正在考慮是不是要離開濟南這個讓她不怎麼愉快的城市。
我的失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春節過後,我每天都到美院門口去轉上一圈,一段時間以後,我預感會恢復記憶,而且我直覺記憶的恢復應該跟這個我要等的人有關。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正確的,只是我沒有想到會這麼快,這麼容易和簡單,過程一點都不曲折和離奇,我跟成一甚至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那麼站了一會兒我就認出了他,記憶便恢復了。
當時成一兩手空空地從什麼地方走過來,一個人,低着頭,眼睛看着地面,滿腹心事的樣子。我覺得這個瘦瘦的男生很熟悉,於是試着叫了一聲,成一!
我看到這個瘦男生一下子擡起了頭,他停下了,似乎受到了我的驚嚇。我看到了他的臉,這真的是我熟悉的臉,我一下子斷定他就是成一。
成一呆呆地站着,我也站着,我們誰也沒向對方走近一些,似乎都在辨認對方是誰。我的腦海裡開始緩慢地浮現出一些事情,這些事情,當然都是我失憶這段日子以來,楊雪,賈特,林林,他們這些人對我反覆講述過的那些事情,比如我跟成一好過,他爲我畫畫,我拿廚刀捅了他的母親。
我遲鈍地,緩慢地回憶着,不知不覺哭了起來。我對他叫道,成一,是我。
可是這個被我叫作成一的男生重新低下了頭,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回答我。
我說,成一,我失憶了一段時間,但是剛纔一看到你我就恢復記憶了。 щщщ ◆t t k a n ◆¢ ○
成一聽完我的話,沒什麼其它表示,低着頭走進了美院大門,好像他從來就沒有認識我一樣。
我站在原地悲喜交加。我的那段記憶是跟着成一走了的,他暫時帶走了它,現在它跟着他一起返回來了。
現在我相信我身體裡潛伏着失憶的誘因,它跟我的父親林寶山有關,他本人就曾經忘記過我是他的女兒。
事實上,成一是不會再回來了。首先他不再住在我的對門,其次他不會再爲我畫畫,接着他不會再跟我,最後他不再會給我我們接觸的機會。
事實也就是如此,後來我又去過幾次美院,挑了一些學生們下課的時段,但從此再沒看見成一。很多學生從學校裡涌出來,走進濟南的大街小巷。成一呢,他也許猜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來,他躲在學校裡。既然他躲着,我也就放棄了去美院的念頭。
有一個問題從我恢復記憶之後起,一直困擾着我,我開始頻繁地做起一些情景相似的夢,在夢裡我總是看見紅色的雪,雪下面的背景不停在變,有時是二十多年前的槐花洲,有時是濟南。我不知道這些夢是否預示着什麼,還是隻是因爲濟南這個城市總也不下雪,我對雪的想象過於強烈。
幾乎每次我都要中途醒來。實際上我醒來的時候,那些夢都沒有做完,每次我都看見自己在雪地裡奔跑着追趕一個人,有時是在槐花洲大街上,有時是在濟南的大街上。他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走着,無論我怎樣跑都追不上他。後來他終於停下來,我離他越來越近,他就要轉過臉來了。夢境每次都在此刻中斷,醒來之後我懊惱萬分,希望能馬上睡過去,接着把夢做下去。
這個戛然而止的夢帶來一種不祥的預感,尤其在深夜,這種預感更爲強烈,我直覺要出什麼事了。
我一生當中有過那麼幾次可怕的預感,它們全都變成了現實。
我頻繁回憶張惠曾經說過的那句話,一切都是命運所定。她莫測神秘地坐在藤椅裡,就像瞬間超然物外。這個冬天截止到目前,楊雪確認沒有感染上愛滋病,我恢復記憶,我們各自感覺都像經歷了一場生死變故。並且在我失憶期間,我跟李天亮之間的關係也比以前大有改進,恢復記憶之後,我們之間這種不錯的關係也依然持續着。然而這一切的平靜只是一種暗涌上的平靜,我清楚我的預感一旦來臨將會如何跟現實息息相關。
我依然愛着賈特,這個男人是我一生的宿命。因爲賈特,我對李天亮的求婚一直保持曖昧態度,而李天亮開始等待。他來往於煙臺和濟南之間,做生意,看我。我對門的那套房子他一直沒有退租。他等得很平淡,似乎總能等到那一天。而我清楚地知道,只要賈特在我的生活裡存在着,我就不會跟任何別的男人結婚,儘管我也不可能跟賈特結婚。所以賈特註定要出事。
那天李天亮要回到煙臺辦一件事情,下午天低雲厚,空氣陡然冷了,我訂製的天氣預報短信說明天將會有降雪。我心神不寧。李天亮臨走時說,我總能等到你的,林雪。
聽到李天亮的這句話我再一次加深了那種不祥的預感。
賈特就是當天夜裡被抓的。關於他被抓的具體原因我們誰也不知情,總之他一下子就被關進了監獄,不許探視。我去找林林,林林說,什麼都不需要去做,賈特對這一天的到來早有預料,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天。而且他早有交代,一旦這一天到來,誰都不許去看他,不許爲他找律師,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儘快把他忘掉。
我當然很相信林林的話,這個女人抽着煙,煙霧瀰漫在她臉上,讓我看不出她的表情。但是她的聲音很平靜,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那場雪下了兩天,據說這在濟南是難得一見的,千佛山上甚至出現了霧凇,電視臺和報社都去了攝影記者,拍了很多精美的畫面,他們把它們放在電視和報紙上給市民欣賞。
我坐在陽臺上的沙灘椅裡,看着對面的千佛山。它成了一片起伏有致的白色大海,我看不到它腹心的任何事物了,這讓我覺得,它就是二十年前槐花洲的玉黃頂山。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坐了有多久,等我回過神來,發現屋子裡已經暗了。我起身離開沙灘椅去開燈,屋子亮了之後我發現牆上的開關旁邊有一些鮮紅的血,我尋找了一下它們的來源,發現它們來自我的手指,我一直在咬自己的手指甲,不知不覺把十隻手指都咬破了。奇怪,我竟然沒有感覺到疼。
我把十隻血淋淋的手指舉起來,向着燈光,看到血還在向下流淌,順着手指流淌到手背和手心上,可我依然沒覺得疼。似乎我的疼痛神經突然麻木了。
賈特被抓以後,我終於把那個多次試圖接續的夢做了下去。夢裡我終於看到那人把臉轉了過來,毫無疑問他正是賈特。他臉上在流血,可他卻在笑着。那血從臉上源源不斷地流下去,流到地上,跟紅色的雪水匯到一起,成爲一個漩渦。之後紅色的漩渦忽然沉了下去,在它消失的地方出現了一個黑洞,賈特笑着掉了下去。
無疑這是一個預示性的夢,跟我過去做過的許多靈異之夢性質相同。毫無疑問,賈特最終是要離開的。而這次離開完全有別於一九七九年,將是一次永久的離開。
這個冬天還沒有過完的時候,楊雪向我宣佈她要離開濟南了。郵電系統開始了一次大規模改革,她通過內部渠道得到了這條消息,立即辦理了有關手續,很順利地拿到了十幾萬塊錢,這樣她就跟工作徹底脫離了關係。然後她又很利索地找到買主,賣了王海給她買的那套房子,拿着所有的錢,離開了濟南。
她去的城市是上海,她說她喜歡那裡,因爲那裡離她過去的生活很遠,氣候很暖,從不下雪。她說她討厭雪,如果可能,去了上海之後她想給自己改個名字,徹底跟雪無關。另外,上海是她的再生之地,她從醫院拿着陰性的檢測結果出來以後,站在街上擡頭看了看太陽,從沒覺得太陽像那天那樣美好。她打車回到賓館,定了我們兩人的返回機票,然後帶我出去吃飯,之後逛商場,花光了銀行卡上所有的錢。
我們回到濟南的時候她錢包裡還剩下五十塊錢,她對出租車司機說,師傅,我們到東方花園,但你最好把這五十塊錢都跑完。司機說,用不了五十塊錢,她說,那你就兜着圈子跑。
她一無所有地去了我家,說,這種重新開始的感覺真好。她睡了好幾天纔去上班,以往她是個女強人,但是從那以後她根本不把工作當回事,理由是她遲早要離開濟南,到別的地方開始新生活。
辦了手續以後,她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辦妥了所有事情,又在一刻之間,徹底離開了我的生活。離開之前,她勸我也離開這裡,到別的城市裡去,走得越遠越好。她說林雪,我們都應該重新開始。過去的三十多年我們不是我們,而是張惠和王小雅的女兒,我們始終沒有走出來。
我說,可我感覺我現在還是無法走出來。
她說,是不是因爲賈特?他已經進去了,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我現在感覺,這個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有必然的因果關係,而我們已經用三十多年時間承擔了我們需要承擔的一切。
我搖搖頭,說,我會走出來的,但不是現在。時機不到。
楊雪離開之後,我的生活徹底陷入了混亂。我寫不出一個漢字來了,整天坐在沙灘椅裡看着對面的千佛山,咬自己的手指甲。後來李天亮來了,他強制性地帶我去了醫院,我的十根手指全部被包紮起來了,看起來很臃腫,像十根白色的鐘乳石。
這樣一來我更是什麼也幹不成了,整天呆在陽臺上,連飯都需要李天亮喂到嘴裡。飯還是很好解決的一個問題,我個人的清潔問題成了困擾我的一個大難題,我遺傳了張惠的基因,有輕度潔癖,每天都需要洗澡和洗頭髮。李天亮很堅決地說,我幫你洗。我試圖抵抗,無奈他用勁很大,攔腰把我從沙灘椅上抱起來,託到衛生間裡。我也就不再抵抗,聽之任之了。
自從李天亮給我洗澡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就發生了很大改變,我清楚地知道我將來是要嫁給他的。但是我一直沒有答應他,就像對楊雪說的那樣,總是覺得時機不到。我得了憂鬱症,有一次李天亮開門進來,發現我正躲在餐桌下面瑟瑟發抖。他把我哄了出來。
兩個月後賈特被執行了槍決。據說他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自己昂首挺胸,很鎮定地走進刑場的。一直以來,死刑犯一般都是被拖進去的,可是賈特的腿一直都沒有軟。他跪在地上,後腦勺上抵着一把槍,一粒子彈熱熱地射進了他的後腦勺,力量很大,他還依然直直地跪在那裡,不像其他罪犯那樣,撲一下倒在地上。
執行槍決的警察感到很吃驚,他覺得這樣很不正常,於是他擡起腳,對着賈特的後心踢了一腳,把他給踢倒在地上。
在我收拾行李準備離開濟南的那天,在火車站我撥林林的手機,打算跟她告別一下。然而她的手機已經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