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楊雪家的電腦上發現她搜索過一些關於愛滋病方面的資料,在IE地址欄下拉菜單裡,至少留下了她登陸過的十幾個網址。我不明白爲什麼她要搜索這些網站,她瞭解愛滋病這方面的東西幹什麼用呢?
晚上我躺在鴨絨襁褓裡看楊雪,楊雪則無知無覺地坐在電腦前,跟她的Q友聊天。她的側面很美。
我很想問問她關於愛滋病的事情,但是她看起來是那麼幹淨和美麗,我又覺得,這三個字跟她不會有什麼關係。或許她只是對這種病感到好奇,或者想了解一下如何有效預防。因爲楊雪現在離婚了,並且她離婚之後交往了不少異性,據她說她跟好幾位上過牀,更不排除她以後跟更多異性上牀的可能,瞭解一下這方面的知識也很有必要。
但是很明顯,我對某些事情的理解和想象存在一定的盲目樂觀性。從楊雪家回去以後,我大約有三四天沒跟她聯繫,那段時間我對小說生髮了空前的靈感,幾乎白天晚上都呆在電腦前。李天亮包了我全部的家務,他總是躡手躡腳地走路,生怕弄出一點聲響影響我的寫作。一度我盼望我的失憶症儘快消失,我有些動了心,覺得嫁給李天亮這樣的男人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在我沒跟楊雪聯繫的那幾天裡,我不知道她的有關情況,只知道她如願以償地到總局去做了營業部經理。她是他們那個局裡最年輕的一名中層領導,深受老總老頭子的賞識,她的工作也就更忙了。
總之在我不知道她消息的那幾天過後,她突然給我發來一條短消息,說她人在上海。不要對賈特和林林,還有李天亮說,她叮囑我,總之不要跟任何我們認識的人透露我在上海。
我說你跑去上海乾什麼呢,公幹?爲什麼還弄得這麼神秘,需要保密?
她說,不是公幹,是私事。
我說,是去見網友吧?
她說,我現在他媽的沒心情去會網友。
我說那你去幹什麼,又不是公幹,又不是會網友。
楊雪突然軟弱起來,說我現在很孤獨,都快孤獨死了,真想死。林雪,你能來陪陪我嗎,只需要幾天就行。
我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她。無論我失憶與否,我都堅信,楊雪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我停止了正寫得勁頭十足的小說,對李天亮說我得立刻到上海去。李天亮沒多問,說我給你訂機票。
路上我越想越覺得楊雪不太對頭。我失憶後在我們有限的交往裡,她給我的看法是,她是一個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特立獨行的女人。但是她的幾條短信給我的印象又跟這些看法迥然不同。
我從虹橋機場打車往人民廣場方向走,楊雪說她正站在一座過街天橋上,讓我到那裡找她。車到天橋樂,我看見楊雪果真站在橋上,衝我伸開兩隻胳膊,一副要飛的樣子,一隻手裡還拿着手機。
我嚇了一跳,衝橋上喊道,你別跳!我的喊聲有些失控,旁邊很多人都順着我的眼光看天橋上的楊雪。楊雪大聲說,你嚷嚷什麼呀,我纔不跳呢。我已經跑上去了,一把抱住她,她說你別這麼膩膩歪歪的了,讓人看着不正常。
我放開她,去她住的賓館。
我們躺在牀上看電視,我問楊雪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情,要一個人揹着朋友,偷偷跑到上海來。
楊雪把臉從電視前轉回來,說,我說了你可別害怕啊。
我說,快說吧,搞得這麼神秘。
楊雪說,我懷疑我得了愛滋病。
我嚇了一跳,從牀上噌地坐起來,說你再說一遍?
楊雪說,你咋呼什麼啊你,再說一遍就再說一遍,我懷疑我得了愛滋病。愛滋病,懂了沒?
我說我懂愛滋病,但是我不懂,你的意思是說,你有可能得了這種病?你有什麼證據?
楊雪撲哧一聲笑了。我感到很納悶,在我還沒來上海的時候,楊雪在短信裡表現得非常脆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結果我來了之後,發現她並沒有短信裡表現得那麼脆弱,讓我懷疑她只是在跟我開一個玩笑而已。
但實際上楊雪並非在跟我開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是真的懷疑自己感染了愛滋病。她說她的根據有兩條,第一條是,她身上有些症狀跟愛滋病的臨牀表現非常相似,她查看了很多愛滋病方面的資料;第二條是,她離婚之後跟多名異性發生過性關係,但多數都沒有采取安全防護措施,其中包括瑞士人,南京人和常州人,還有濟南人。其中瑞士人和南京人嫌疑最大,因爲瑞士人有瑞士國籍,他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在瑞士度過,據說瑞士這個國家在目前感染愛滋病國家排行中名列前茅。南京人也是個生意人,很有錢,請她住香格里拉大飯店,性技巧嫺熟,也是重點懷疑對象。至於常州人和濟南人,一個是公務員一個是大學教授,都不屬於高危人羣,可以暫時排除。
我很佩服楊雪,在這樣一個時刻,她還能有條有理地做出這樣一番分析。因爲她的分析聽起來很認真,聯想到在她電腦上發現的那些可疑網址,我終於相信她說的都是真的。
楊雪說,我來上海就是爲了滋病檢測。
我說,在濟南不一樣做嗎,幹嘛要跑上海來?
楊雪說,那不一樣,在濟南可能會遇到熟人。
楊雪從牀上坐起來,說,現在我們去吃晚飯,即使我要死了,也得做個飽死鬼。
我跟楊雪拖着死亡的陰影去南京路吃飯,她說她想吃日本壽司,我說我請你,她說不,我請你,我帶了很多錢,還有銀行卡,我要好好享受生活。一旦確認感染了愛滋病,我就離開上海,到別的地方去,隨便什麼地方都行,只要是沒有熟人就行,一個人等死。
壽司店裡很安靜,音樂和說話聲都很輕柔。楊雪不停地去拿滾動餐檯上的食物,似乎她這一生只剩下這一頓飯了。她的這種做法也感染了我,我們倆都開始大吃起來,引來旁邊幾個人的注目。
上海人本來胃就小,他們都吃貓食,楊雪說,我們別理他們。
之後我們酒足飯飽地順着南京路走到外灘。夜晚的黃浦江面上,錯落地鋪了很多對岸廣告牌上散發出來的霓虹,暗暗地亮着,有船駛過,就留下一道白色的水線。水面上飄着一些水生植物,楊雪說她問過當地人了,它們叫水葫蘆。我覺得這名字挺沒有來由的,但是它們很好看,牽牽絆絆地拉扯着,無聲地流動着。
楊雪突然說,這幾天我總覺得這條江像極了一匹巨大的絲緞,那些水葫蘆,就像絲緞上一縷縷的暗紋,多美啊,我很想在上面走一走。
我又嚇了一跳,我說你別這麼悲觀,我們不是還沒檢測嗎,以我的直覺,你完全是在庸人自擾,肯定是虛驚一場。我敢說,任何人要是把自己身上的症狀往疾病上拉,都能拉上關係。
楊雪說,你別安慰我了,我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你不用爲我擔心。
接下來楊雪跟我聊起了男人。她談到了她的前夫王海,我直覺她對這個可惡的男人還是很有感情的。她還談起了她前夫的哥哥王山,我直覺她對王山也是有一定感情的,只是他們之間不可能罷了。再接下來,楊雪還談起了小時候的幾個男人,其中包括她的初戀男孩鄒明,讓她第一次流產的光頭。最後,楊雪又談起了她離婚後結識過的那些男人,她讓我猜一共有幾個,我說,六個?她說,讓我數一數。她停下來,在心裡默數了大約好幾遍,才遲疑地說,我也忘了。
她對男人已經完全失去信心了。她說,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種女人,她無論多美多能幹,就是沒有男人緣,她碰不上一個好男人,一生都形影相弔,我就是這種類型的女人。
我說你別亂想,你只是還沒遇到而已,我們才只有三十多歲,別急。
楊雪說你別勸我了,命這種東西,我早看透了。真的林雪,你比我有男人緣,你遇到的男人對你都很好,你要抓住一個,好好過下去,不要像我。
在外灘,楊雪回憶完了她三十歲的小半生。之後我們又穿過南京路回到賓館。她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洗了一個時間很長的澡,我聽到她一直在裡面哼歌。她洗完之後,用毛巾搓着的頭髮出來,說你也去洗洗吧,水挺好的。
我進去之後,坐到抽水馬桶上看着一片狼籍的衛生間,有一瞬間想到了自己的安全問題,我想,如果楊雪果真感染上了愛滋病,那麼她會不會把一些體液通過洗澡弄到衛生間裡的某些東西上呢,比如抽水馬桶,比如淋浴噴頭?
我失憶了,儘管楊雪跟我講過很多小時候的事情,那些事情證明我不是一個沒見過死亡的女人,但此刻我感到自己從來沒有被死亡如此切近地包圍過。
這一夜我跟楊雪都沒有睡着,我們先是躺在牀上看了會兒電視,楊雪還說說笑笑地跟我談論了一會電視劇。看了一會電視後我提議早點休息,如果休息不好,明天將沒有足夠的體力去醫院。於是我們關了電視和燈,躺下來睡覺。但都沒有睡意。楊雪說,乾脆我再跟你講一些小時候的事吧,要是我死了,還有誰會將給你聽呢。
楊雪跟我講了一夜。那些事情和那些人都是曾經在我生命裡經歷過的,然而我把它們都忘記了,丟失了。
第二天楊雪堅決拒絕我的陪同,她說她早就打聽好了,從我們住的賓館去她想去的那家醫院,打車只要五十塊錢。她還打聽到了相關程序,只需去抽出一些血就可以了,抽出該抽的那部分血後,她就可以再花上五十塊錢,打車回到賓館,整個來去只是小半天到半天的事情。
我一個人去,你在賓館裡等我,我肯定是會回來的,因爲隔一天才能去醫院拿結果,楊雪說,你放心吧,我那天之所以給你發了條短信,就是想讓你來陪我說話和玩的,並非讓你陪我去醫院。你知道,我要在這裡呆上這麼多天,一個人,很孤單的。
我說,你確定不用我陪你去?
楊雪說,你別羅嗦了。
我的堅持遭到了楊雪很堅決的反對,於是我只好把她送到街上,看着她鑽進一輛出租車,這才一個人在街上溜達起來。我很不想回到那個房間裡,我覺得那裡充滿了一種死亡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