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短暫的失憶,就從那個冬天的十二月開始。
確切地說,我的失憶是間歇性的,我時時記不起到我家來看我的人是誰,他們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從什麼時候開始住在這套房子裡,是一直住在這裡,還是以前住在別的什麼地方。
偶爾我也有清醒一些的時候,這個時候,我能依稀記起一些事情。記起一些事情的時候,我往往會走出門去,站在門口,向着對門張望。有時在家裡聽到有腳步聲在走廊裡響起來的時候,我就奔到門口,把眼湊在貓眼上向外看,總覺得那扇門不應該那麼靜,似乎應該有什麼人進去,或者走出來。我依稀覺得,應該是一個年輕男孩子在那裡進進出出。當然後來,他們給我講過關於對門住過一個美院男生的事情了。
有時我還把注意力集中到家裡的某些東西上,比如筆筒裡的一把刀子。有一次我在我廚房裡看到其它幾把跟它類似的刀子,我隱約覺得,這是一把廚刀。我把它拿在手裡,擺弄幾下,覺得手感很熟悉,我肯定拿它捅過什麼東西。但我想不起來。
這樣的記憶總是持續不了多長時間,很快我就會感到頭很發暈,繼而是不可忍受的疼痛。我抱住頭,把頭抵在電腦桌上,過上一陣子,就會感覺到它恢復了正常。然後我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當然我還會寫小說,在我的生活裡,小說是唯一沒有中斷的事物。
我所說過的那些人,楊雪,林林,賈特,他們頻頻到我的家裡來,拎着水果,還有各種各樣的滋補品。每隔一段時間,或者是楊雪或者是林林,就會帶我去一家固定的心理診所。在心理診所,表情莫測的醫生穿着白大褂對我察言觀色,然後詢問我一些問題,反覆問我在這段時間裡是否想起過什麼。
有一次楊雪拿着那把刀子,對我說我曾用它捅過人,一個胖胖的農村婦女。我不相信,我說這麼一把小刀子竟然能捅人?
楊雪說,還就多虧這把刀子小,那婦女肉又厚,否則她就沒命了。
我說,那你的意思是,她沒有生命危險?
楊雪說,沒有。活得比牛還壯實。
我說,既然我捅了她,她爲什麼不找我,報復我?
楊雪說,我們賠了她一大筆錢,反正她也沒死,也沒落下什麼後遺症。流了點血,換了一大筆錢,傻子纔不幹呢。
我說,我們哪來的錢賠她?我寫小說掙不了多少錢的。
楊雪說,賈特呀!他有的是錢,拿這點還不是九牛一毛。
我說即使是九牛一毛,人家又有什麼義務替我拿錢?
楊雪說,林雪,你是真忘了還是假裝忘了?你真不知道賈特是什麼人了?他以前是你母親的初戀情人啊,而且你一直在愛着他。
我很迷惑地搖搖頭。
因此在不寫小說的時候,我時常夢幻般地看着筆筒裡的那把小廚刀出神。我看一會兒小廚刀,再看一會兒自己的手,我還試着把它拿在手裡,對着空氣做捅的動作,我覺得那動作很過癮,但我實在不確定我是否那樣做過了。
關於這把刀,據楊雪說,我拿它像寶貝一樣,誰都拿不走它。當初他們想把它扔掉,因爲它上面染了血,而且捅過人,他們覺得它是個不祥的東西。可是我死死地攥着它,不允許任何人來動它。後來他們就不再動它了。這一點我倒是很相信楊雪,因爲直到現在,我還對這把刀情有獨鍾,我總是喜歡看着它出神,看陽光照在它身上,它所反射出來的亮光。我覺得那很美。
關於我的朋友楊雪,我確信她是我的朋友,我似乎對她有一種很自然的親近感。我知道我以前肯定認識她,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我們之間的那些事情了。心理醫生正在爲我的康復而努力,我相信不久我就能想起有關她的一切。
林林這個女人,我一點都不反感她,這是一個已經顯出明顯老態的女人,她皮膚的鬆弛,在我看來是年輕時用多用濫了化妝品的緣故。據說她年輕時開過美容院。她經常到我家來,來了之後就幫我收拾衛生,擦地擦玻璃擦傢俱,然後做飯,吃完飯後還幫我洗碗。她做事很麻利。有時她自己來,有時她跟賈特一起來。
賈特這個男人,楊雪說我一直在愛着他,我倒沒有很特別的感覺,當然我承認我不討厭他,甚至很欣賞他。即使我沒有一直愛着他,而是剛剛跟他認識,我想也不排除我有愛上他的可能。他們兩人來了之後,我們三人就一起玩牌,我感覺很快活,他們對我很寵愛,就像寵自己的女兒。
林林也像楊雪一樣,經常講一些事情給我聽,無非就是想讓我儘快恢復記憶。我對她說,其實我有時也能依稀想起一些什麼,但是我只要一想起來,過不了多久就會頭疼,那些好不容易纔想起來的皮毛,就像影子一樣飛快消失不見了。
後來林林對賈特說,我們爲什麼一定要讓她想起什麼來呢?她想起來,跟不想起來,對她的生活來說又有多大區別呢?
賈特說,那不一樣,人有記憶總比沒有記憶要好。
於是他們又按部就班地在我身上做着不懈的努力。
有一天一個男人來到了我家,我覺得他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他說他叫李天亮,我們十五年之前就認識,那時我們在天津,他在部隊,而我在念一所中專,我學的是工程。
李天亮也對我講了很多事情,關於我們之間的很多事情。他從煙臺來。他提到煙臺我倒是有些記憶,我一下子就知道我以前是在煙臺生活過的。
李天亮給了我一種很熟識很親切的感覺,他也像林林一樣,到了我家就找活幹,甚至幫我洗衣服。有一天楊雪和林林還有賈特一起來到我家,他們跟我還有李天亮一起吃了一頓飯,他們三人都對李天亮印象非常好,期間李天亮提出他暫時不回煙臺了,留在這裡照顧我,他們三人都很贊同。然後他們又問我什麼態度。
我問李天亮說,你什麼事情都不做了,專門來照顧我?
李天亮說,我的公司運轉正常,不需要太操心,你放心就行了。
於是我也點點頭。
我不討厭李天亮,而且我堅信以前我們就認識,並且交往愉快,屬於很好的朋友。
於是李天亮就留了下來。我們相處很融洽,平時我寫小說,他就在對門那套房子裡呆着。對門是套空房子,他很高興,就租了下來。平時他在那裡呆着,或者出去買菜,到時間了就過來幫我做飯,或者陪我說說話。
我給他講關於對門曾經住過一個美院男生的事情,這些事情我記得的很少,甚至可以說完全不記得了,多數都是楊雪林林她們講給我的。他們對我說,我曾經給對門的美院男生做過一段時間的人體模特,後來我們之間就發生了性關係,再後來,這個男生知道我喜歡的是賈特,就去找賈特談判,被賈特的手下打了。而他的母親從鄉下跑來,找我理論,被我拿那把小廚刀給捅了。
這就是我跟對門的美院男生之間的故事。我知道的大抵就是這樣。我頻頻講給李天亮聽,這些時候,我們就看我家牆上掛着的那些畫,那些畫其中有幾幅明顯被冒犯過,不知道誰把它們撕扯得一條一條的,有一些還掛在牆上,在半空裡墜着。很顯然,他們所說的那個胖女人是存在的,就是,撕壞了她兒子爲我畫的那些畫。以楊雪爲首的那些人,爲了讓我恢復記憶,固執地讓這些殘缺不全的畫還留在牆上。
李天亮說,你是真的很愛賈特嗎?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我以前會如何愛他。儘管我現在也不討厭他,並且我不排除會愛上他這個可能。
李天亮說,你會愛上我嗎?我可是一直都愛着你的。
我說,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跟你老婆離婚了?
李天亮說,是啊。除了你,我再也不跟別的女人結婚了。
我認真地想了想李天亮的要求,覺得李天亮也不讓我討厭,他是個很細心的男人,對我很體貼,適合做個好丈夫。尤其他對我提起的很多往事,讓我覺得也許我們過去是有一定感情基礎的。但是我沒有答應李天亮。在沒有恢復記憶的這段時間裡,我不會輕率做出任何決定。
我的朋友楊雪總喜歡跟我講她的戀愛經歷。她說她剛剛認識不久的大學教授是個很古板很羞怯的男人,爲此她經常戲弄他,把他戲弄得面紅耳赤。她說他面紅耳赤的時候倒很有些可愛。
我問,總體來說,你覺得他怎麼樣?
楊雪說,不錯,是個老實本分的好男人,適合做丈夫。
我說那你就跟他結婚得了,我們都老大不小了。
楊雪說,你曾經說過你不想結婚的,怎麼,現在變卦了?
我說,是嗎,我說過我不想結婚的嗎?
楊雪說,這麼說你想結婚了?
我說,有人向我求婚了。
楊雪說,你說的這個人是李天亮吧?
我說,是啊。
楊雪說,我覺得你跟他結婚得了,他人不錯的。你總是在追求虛幻的東西,賈特和你根本就不合適。
我說,也許我會考慮的。但是,我得等到恢復記憶之後。
在楊雪跟我講他過去那些愛情經歷的時候,我摸着自己臉上的疤痕,越發覺得李天亮是個很不錯的男人。現在已經是一月了,快要過春節了,李天亮說他不回煙臺過春節了,留在濟南陪我過。總之,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他說。
我很想知道一些關於對門美院男生的事情,楊雪告訴我說,那男生很可憐,自從他母親被我捅了之後,他就一直臉色蒼白地站在我的客廳裡,看着她母親流着血倒在地板上。
後來她母親在醫院裡做了處理之後,住了幾天,就出院了。賈特賠了他母親一大筆錢,他母親喜滋滋地出了院,立即就帶着他去物業管理處退了租,收拾好他的畫具,帶着他回老家了。他辭了那份家教,老老實實地跟着自己的母親回老家過寒假去了。
我說,這麼說,這個美院男生過完寒假就會返回濟南?
楊雪說,是啊,他還有半年才能畢業呢。
我說,他退了這套房子,回來後住哪兒?
楊雪說,也許住學校吧,他們在學校裡是有宿舍的,現在的大學生都趕時髦,喜歡在外面租房子,你說,有什麼好處?
美院就在東方花園附近,此後我去過幾次美院,但是沒有進去,每次都只在大門口站一會兒。校門口很冷清。我想,寒假過後,這個名叫成一的男生就會回來上學,我肯定會在校門口碰上他。
有天夜裡我奇異地做了個夢,看到一場繽紛的大雪,紛紛揚揚地在空中飛舞,奇怪它們卻是紅色的,像血一樣從天空裡墜下來,落到地面上,一層一層地融化,化成一些血水,縱橫地流淌開來。
我站在地面上,看到自己的腳漸漸被那些紅色的血水包圍了,血水很涼,涼得刺骨。
從夢裡醒來之後我感到全身冰冷,顫抖着手撥通對門李天亮的手機。李天亮聽到我聲音發抖,說你怎麼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在電話裡喘氣。
李天亮從對門過來了,他打開燈,看到我躲在被子裡發抖,摸摸我的額頭,不發燒,問我,做噩夢了?我說是。他躺到牀上抱住我,說別怕,我在呢,我以前當過兵,會打槍,會格鬥,你什麼都不用怕。
我在他的懷裡抖了一陣,才漸漸放鬆下來。我說我預感一定會發生什麼事情。李天亮說,要不我們回煙臺吧。我說再過些天吧,我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不想就這樣回煙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