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在敲我對門屋子的門。到這個單元頂層來的人長久以來一直很固定,我的客人有賈特林林和楊雪,成一的客人是他美院的同學。可這次我在貓眼裡看到的不是他的那些同學,而是一箇中年女人。她卷着頭髮,身材壯實,拎着一個大號旅行包。她敲了一會兒對門的門,又轉回頭來,開始敲我的門。她是一下子轉過身來把臉貼在我防盜門上的,因此她的臉很誇張地變了形,樣子有些猙獰,嚇了我一跳。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纔給她開了門。
我已經猜到了這個女人的身份,她跟成一長得很像。不知怎麼,面對這個女人,我產生了一絲恐懼。她把世故的笑容堆了一臉,問,你知道對面屋裡的人去哪了嗎?我是他媽媽,從老家來的。
我手足無措了一陣子,纔想起把她往屋裡讓,我說您先進來,成一做家教去了,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回來。
這個女人拎着她朔大的旅行包進來了,我把她讓到沙發上坐下。她一坐下就開始環視左右,一眼就發現了牆上的畫。發現了牆上的畫之後這個女人就站了起來,把臉湊到牆上,仔細地看畫下面的落款,之後她扭頭又看了我一眼,再返回去看畫。
這樣來回了幾次,這個女人就重新坐了下來,很警惕地問我,你跟成一很熟嗎?
我說,挺熟的,我們住對門。
她說,你們什麼關係?
我說,沒什麼關係,只是鄰居。
我心裡有些打鼓,這個女人,我敏感地覺得,如果她厲害起來將會很難招架。我看着她粗糙的臉和分不出性別的手,麻袋一樣粗的大腿,磨盤一樣的胸,心裡再一次恐懼起來。她凌厲地又看了我一眼,說,你們只是鄰居,成一還給你畫這些光身子的畫?
我說,我只是給成一當了一回人體模特而已,他們在學校裡也是要這麼畫的。
女人說,他們在學校裡也給光身子的女人畫畫?
我說當然了,全班同學圍着一個人畫。
她狐疑地思考了一會兒,大概覺得自己對此不太懂,不好再說什麼。
我給她衝了一杯速溶咖啡,她喝了一口,立馬又吐回到了杯子裡,說太苦了,這什麼東西?說完之後覺得不好意思,端起杯子問我廚房在哪裡。
我說您坐着我來吧。
我端着盛了她唾沫的杯子去了廚房,躲在那裡很長時間纔出來。
半個小時以後成一回來了,我聽到樓梯上他的腳步聲,就趕緊跑過去打開門,對他說,成一,你母親來了。成一的母親拎着她的大旅行包,離開了我的客廳,跟着她的兒子進了門。成一對我說了聲謝謝,表情很不自然。
我們各自關上了門。
之後我很不安,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成一頭上還纏着繃帶,我不知道他會怎麼跟他母親解釋
我打電話,叫楊雪到我家來陪陪我。實際上我知道我內心裡非常不安。楊雪來了之後就上網,她的Q好友名單特別長,她經常把網友們搞錯,把要對甲說的話按到乙身上。我的Q也有了呼聲,除了一位編輯之外,另外一位是李天亮。在視頻裡李天亮的樣子很悽慘,電腦前擺着兩個碗,他手拿一雙筷子,在大碗裡夾一筷子麪條,然後到另一個小碗裡夾一筷子鹹菜。
楊雪躲在視頻照不到的一邊,饒有興味地看着李天亮,說,其實這男人還可以,你幹嗎不跟他好呢?現在這世界上難得有這麼癡情的男人了。
我不理楊雪,跟李天亮對話,問他這幾天好不好。他說不好不壞,不鹹不淡,生活不就這個樣子嗎。你呢,跟那個男人怎麼樣了,還有那個你說要同居的小男孩?我說我跟賈特就那樣,我們不可能。至於那個小男孩,我們快完了,他被賈特的手下打了,他媽今天來了。李天亮說,你要小心些,過幾天我去看你吧。我說你別來,來了淨添亂。
我不太忍心看李天亮一筷子一筷子地吃方便麪,就關掉了視頻。楊雪繼續跟她的網友周旋,這次她鎖定了一個濟南人,說是大學教授。
楊雪說,我還沒跟這樣有文化的男人交往過呢,我以前交往的男人都是商人,商人他媽的沒個好的。
我說,大學教授你看不上的,你們性格不合。
楊雪說,試試不就知道了。
前些日子跟楊雪剛剛要死要活做過愛的南京人和常州人,最近都不太露面了。楊雪說,他媽的,頭像總是滅的,就跟死了一樣,手機短信也不回。
我說,這麼快就要失去聯繫了?
楊雪說,按說不會啊,見面這才幾天啊,當時要死要活的,恨不得一口吞了我。
我說,他們之所以要死要活地跟你做,可能是因爲他們爲你花錢訂了房間,因此要在你身上找回來。
楊雪說,你這意思,他們把我當雞啊?
我說,你敢肯定他們在跟你做的時候,腦子裡不是這麼想的?我看八成是這麼想的,你還想讓他們把你想成良家婦女啊?
楊雪說,操他媽的。
我說,這下知道了吧,網絡和男人是最不可靠的兩樣東西。
楊雪反問我,什麼是可靠的?難道現實就可靠?
我有些啞口無言了。
楊雪現在經常罵人。動不動就說,操,他媽的。而在平常,她穿着制服在郵電局裡上班時是不苟言笑的。她個子嬌小,由於沒生過孩子,因此看起來總像個小姑娘,但威信很高。據她說,過段時間總局將有一次人事變動,總局大頭已經對她透露過了,讓她去做局長助理,或者營業部經理。
我說你對你們總局頭兒出賣色相了吧?她說沒有,我只給他行過兩次賄,一次是一盤音樂碟,一次是一本書,總價值五十塊錢人民幣。還有平時我經常對他笑,老頭子就這麼容易被搞定。
除了感情,在其它任何方面,楊雪都是一個優秀的操盤手。但是她在感情上的收穫,除了教訓和傷害,還是教訓和傷害。
這個晚上我以爲沒什麼事情了,門外的走廊裡靜悄悄的。可是半夜裡,我所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
先是走廊裡響起一陣咚咚的腳步聲,我在牀上躺着,腦子裡激靈一下,就聽到擂門的山響。從貓眼裡我看到了成一母親兇悍的臉,我想不開門是不行的,她也許會把我的門擂掉,她的胳膊那麼粗壯,像舉重運動員,一定非常有力量。
她進門之後開始聲討我,先是撕掉了我牆上的畫,之後罵我是個小婊子,勾引她兒子,還讓人打傷他。
楊雪厲聲問她說,你這個潑婦是幹嗎的,哪裡來的,在這裡大吵大鬧,再鬧我打110報警。
我虛弱無力地說你別打,是成一的母親。賈特的手下把成一給打了。
楊雪說,那我找賈特來,他做的事讓他來解決。
我想阻止楊雪,卻渾身無力。她掏出手機,飛快地找到賈特的電話,打過去,說你快來,你打了人,林雪要替你捱打了。
楊雪對成一的母親說,你別找她,她沒錯,你兒子難道就是個好東西?打着畫畫的幌子占人家的便宜,沒告到學校去,就算便宜了他!要是告到學校去,他連畢業都不要指望!你還敢在這裡鬧,你等着,一會兒有人來收拾你。
這個兇悍的女人撒潑一樣地大叫,說你還想不想讓我兒子結婚生孩子了?你比他大那麼多,不是你去勾引他,難道他會勾引你?你瞧你長那醜樣,臉上那麼長一道疤,我兒子會看上你?我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要是有個什麼好歹,就跟你拼了。
說完她一頭向我衝過來,就像一頭凌厲的鬥牛。我一下子就被她撞到了地板上。
楊雪跑過來拉起我,我一眼看到了筆筒裡的日式廚刀,便下意識地拿在手裡,哆嗦着,對着成一的母親。她勇敢地向我逼過來,說難道你還敢殺了我?
我感到太陽穴突突地跳,忍不住大叫一聲,你再過來我就不客氣了!
結果她根本就不怕我,仍然向我逼過來,還拿她磨盤一樣的胸對着那把日式廚刀。這個時候我看見了成一,他臉色蒼白地站在客廳裡,看着我跟他的母親對峙。
我叫他,成一,他不吭聲,我又叫他一聲,成一,他還是不吭聲。他就那麼臉色蒼白地站着,似乎對這個場景感到很驚訝,驚訝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和做什麼了,像個傻子一樣地站着。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瞬間的事情。這個時候賈特來了,我忽然感到我是那麼地恨這個我愛着的男人,還恨現在周圍的一切。十幾歲的時候我就隱約感到有時候我有殺人的,此刻這無比強烈,難以剋制。
我手裡一使勁,就覺得那把日式廚刀突破了什麼障礙,深入到了不可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