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爲不能給江老師寫信而感到焦慮。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他在校園裡有時騎自行車,有時步行。我每天都能看到他,卻覺得離他並不比暑假時近。現在他是屬於大家的,我沒有多少機會跟他說話。
可跟他說話的是那麼強烈,我感到那些話都壓在喉嚨口,每天都被憋得很難受,只能去山上說給老烏鴉聽。老烏鴉現在越來越老了,聽着聽着就睡着了。
於是我又開始給江老師寫信了。在學校裡上完晚自習後,回到家,我就趴在桌子上假裝複習功課,偷偷地給江老師寫信。
我把信摺好,用一個小信封裝好,用膠水封口,放在書包裡,然後利用了好幾天的時間尋找機會。終於在第三天的體育課後找到了機會。我跟着幾名男生到器材室送器材,江老師跟我說了幾句運動會的事情,男生們都離開了。
說完運動會的事情後江老師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我早就注意到他開學之後有些異樣,他經常莫名其妙地嘆氣,而且瘦了,臉色時常是灰暗的。我沒有辦法站在他面前把這些疑問說出來,只好寫在信裡。我幾乎是逃離了器材室的,簡直都想不起來是怎麼把手伸進運動服褲子口袋裡,把那封信拿出來,然後放到他手上的。
江老師笑着接過信,問,是給我的嗎?
我點點頭。我已經沒法說話了,嗓子眼裡幹得像沙漠。
江老師點點頭,說,江老師知道你是個內秀的女孩子,平時不喜歡說太多的話,所以就喜歡寫信。江老師喜歡看你的信,你文筆很好,將來是可以當作家的。
那時候男女生之間流行寫情書。王英也收到過,她黑色的臉泛起一片潮紅。我一點都不羨慕她,因爲我漠視所有的男生。他們裝模作樣,自以爲是。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楊雪被分到三班,索性不學習了。她只在上課的時候才坐在教室裡熬時間。她開始抄我的作業。
其實從暑假開始她就不學習了,她迷上了打檯球。我每天早飯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做兩個小時的暑假作業,而她的第一件事是去商店門口打檯球。劉光頭下班後就騎着摩托車去接她回家吃飯。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楊雪的作業還一個字都沒寫。最後兩個晚上她開始寫作業,然而她坐了半天什麼也不會。數學語文英語地理歷史她全都不會。於是她就央求我把作業借給她用用,我說,你以前可從來沒抄過別人的作業,她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她不由分說搶過我的作業就抄。
她抄了一晚上也沒有抄完,最後一晚她急中生智,求我幫她寫作業。我說你開什麼玩笑,咱倆的字能一樣嗎?老師一看就看出來了。她說,死心眼,你把字寫草點,老師不就看不出來了嗎?大不了老師說我寫得不認真。我說,我幫你寫只能是害了你,到頭來你還是什麼都不會。她說,你可真是死心眼,不就幫我抄抄歷史地理嗎?我就是自己從書上抄,抄完了不背,不也還是白抄?求求你了還不行?反正我也考不上學了,你願意看我讓老師罰到教室外面去站着丟醜啊?
我想想她說得的確是有道理,再說了,我也實在是不希望她站在教室外面罰站。她罰完了站,還是要回來求我幫她寫的。於是最後一個晚上我們倆插着門寫了一晚上,好歹是對付過去了。
其實楊雪很聰明,上小學的時候我們曾經同時考過班裡的第一名。
她活躍在排練室裡,只有在那個地方,她纔是開心的。她總是把自己弄得很累,回到家之後倒頭就睡。她睡過去之後,我就給江老師寫信。
她還是時常惡作劇地偷襲王小雅的房間,王小雅對她無計可施。有一個晚上他們三人之間的格局再次發生改變,楊雪半夜跑去王小雅的房間,她去的時候很迷糊,爬上牀就睡了過去。她已經把半夜跑過去睡覺變成一種習慣。
劉光頭天快亮的時候醒了,看到楊雪正躺在他和王小雅中間沉睡,像一頭可愛的小綿羊。劉光頭沒忍住,就爬了上去。楊雪光着身子跑回我們的房間,笑得很開心,說,王小雅看到劉光頭抱着我了。
我說,她沒打你吧?
楊雪說,沒。她直打劉光頭。劉光頭在哄她。
我真希望王小雅能把光頭趕出去,或者像我母親張惠那樣,弄一把斧頭,磨得亮晶晶的,砍死他。
可是不久,那邊房間裡就沒聲音了。王小雅的哭聲變小了,只剩下偶爾的兩聲啜泣,最後就沒有聲音了。
我穿過醫院,站在後門旁邊。我的家現在變成了一個小土丘,瓦塊磚頭都在風吹雨淋下變成粉末和塵土。死去的老槐樹早已經倒在土丘上,腐爛成黑色的肥料,滋養着一片隨風搖擺的狗尾巴草,幾隻螞蚱在上面蹦來蹦去。
已經看不出原來這裡曾經有過三間房子。
昨天晚上我夢見回到這裡,蹲在土丘旁邊用手刨那把斧頭,刨了很久,十根手指都血跡斑斑,也沒有找到那把曾經被我母親磨得亮晶晶的斧頭。
我知道,是那個夢召喚我回到這裡,我需要那把斧頭。然而,老槐樹都變成黑土了,斧頭又能變成什麼呢?它會生鏽,氧化成廢鐵片,然後一層一層爛掉,最後變成一撮灰褐色的塵土。
我離開醫院,到一家五金商店裡買斧頭。商店裡的人不明白我用斧頭幹什麼,他問,你們家還用燒柴啊?你們家不是用液化氣做飯嗎?我說,我買回去看。他看看我的臉,說,小心點啊,別再砍了臉。
我又買了一條小磨石,關着房門磨斧頭。楊雪問,你從哪找了這麼個玩意,怪嚇人的。
我說,我買的,給你防身用。
楊雪說,防誰?
我說,劉光頭。
楊雪咯咯地笑了,她說我纔不用它呢,你讓我去砍人啊?
我說,不能砍嗎?
楊雪說,砍了人是要判刑,要坐牢的。不,要吃槍子的。我還沒活夠呢。
可我是那麼想用斧頭去砍劉光頭,因爲楊雪的“倒黴”又好長時間沒來了。我和王小雅在憂心忡忡裡度過半個月了。楊雪的“倒黴”自從上次之後,就變得很不正常,我們很難預計她會什麼時候“倒黴”,只要超過三十天,我和王小雅就要開始新一輪的等待。
當楊雪的例假又一次終於來了,王小雅雷厲風行地弄來了避孕藥。
一九八七年的一天,楊雪在校園裡走路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很多東西從她的書包裡滾了出來,離她很近走着幾名女生,她們討好地跑上前來幫她收拾滾在路上的東西。一個女生揀起一個小瓶子,好奇唸了念上面的字。半天以後,全校的人都知道楊雪書包裡有避孕藥了。
當時楊雪什麼都沒有解釋,她面無表情地從地上爬起來,對幾名幫助她的女生毫不領情,背起書包就離開了。
王小雅來了一趟學校,她告訴教導主任,說那天楊雪肚子疼,她在抽屜裡拿藥時拿錯了,把避孕藥當成止疼藥拿了。
傳言從學校裡迅速擴散到整個鎮子,鎮上的女人們都說,看那,哪像十五歲孩子的,不知被男人摸過多少回了。聽說她們母女兩個一起陪劉光頭睡呢。
我走在街上,聽着女人們對楊雪的議論,非常替楊雪擔心。如果她考不出去,就得在槐花洲生活,唾沫星子也會把她淹死的。
那天晚上,王小雅到房間裡來,對楊雪說,我知道你恨媽媽,但是媽媽的生活自從來到鄉下就變得一團糟,只有劉叔叔不嫌棄媽媽。所以如果沒有劉叔叔,媽媽是活不下去的。
我只是覺得,這個女人是如此的可憐。她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愛情,僅有的一次,她跟手風琴手的戀愛短暫得也像是一陣風。她懷了他的孩子,他卻消失了,無影無蹤。她做掉他們的孩子時很不順利,做了兩次,流了俺麼多的血,差點沒有活過來。
可她還在尋找愛情。沒有愛情的日子她過不下去。可她找到的是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