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結束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離別了一個暑假的江老師。在給他寫信的時候，我只感到甜蜜，盼望相見。現在他回來了，我走在校園裡，還沒有看到他，就聞到了他的氣息，它們飄蕩在校園裡，混合着八月的芙蓉花香，讓我的嗅覺變得是那麼貪婪。我希望能獨自擁有這校園裡的所有空氣。
他洗了毛巾被，晾在宿舍門外的鐵絲上。他的毛巾被是淡藍色的。他晾完毛巾被之後，回宿舍拿着飯盒走出來，走向食堂。這個時候他發現了我，招手叫我過去。
我慌亂地走過去，覺得那條路很漫長。江老師笑着說，林雪，長高了，又漂亮了。臉曬黑了，不過很健康。
江老師的笑是那麼迷人，一瞬間讓我感到心裡悲涼。我是一隻醜小鴨。
江老師伸伸自己的胳膊，問我，看看，我怎麼樣？
我說，江老師，你好像瘦了。
他說，是嗎？瘦了嗎？
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說，多吃點就會胖起來的。
我說，咱們食堂的飯菜做得不好吃。
他說，的確不好吃，不過沒關係，我還有餅乾。
我說，我小時候常常跟媽媽一起，趴在被窩裡吃餅乾。
他說，一個回憶過去的女孩子，一定是一個感情細膩豐富的女孩子。這很可貴。但人還是要向前看的，對吧？
我說，我聽你的。
他說，好，我買飯吃去了，回頭見。
我愉快地回到初三一班教室。史老師現在是初三一班的班主任，繼續教語文。他站在教室裡指揮我們打掃衛生，擦玻璃，掃地。史老師說，林雪，我們又在一個班了，我有個計劃，咱們成立一個文學社，由你來當社長，怎麼樣？
我說，太好了，謝謝史老師。
史老師的臉很乾淨，我反倒不習慣起來。他有個習慣，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老喜歡拿沾了粉筆灰的手指在嘴上抹一下，蘸點唾沫再去翻書，因此他的嘴總是白色的。起初我們看了他白色的嘴忍不住要發笑，慢慢地就不笑了，哪天他如果嘴巴上沒沾粉筆灰，我們反倒不習慣。
我的心裡裝着秘密，這秘密讓我覺得我跟周圍那些女生是不同的。她們嘰嘰喳喳地笑着鬧着，在我看來是那麼膚淺。通過玻璃窗，我看到江老師騎着自行車過來，他一手捏着車把，一手拎着兩把暖瓶，先是在二班門口停下來，把一隻暖瓶交給二班的一名男生，又在一班門口停下來，一隻腳放在腳蹬子上，另一隻腳支在地上，車閘發出吱的一聲響。他把暖瓶交給門口的一名男生，說，同學們，喝點水再幹吧。
我站在窗臺上，看着這個年輕英俊的男老師，感到一種甜蜜的心酸。
我們的奮飛之鷹文學社很快就成立了，史老師向學校申請了初三教室的西山牆作文學社的社報。我們在上面抄一些同學們自己寫的散文和詩歌，美術老師指導我們給社報構圖。
在首期社報上，我抄了兩首跟槐花有關的詩，一是北宋黃庭堅的《次韻解文將》：“槐催舉子著花黃，來食邯鄲道上樑。”二是南宋范成大《送劉唐卿》的“槐黃燈火困豪英，此去書窗得此生”。
史老師在課堂上對我們說，林雪寫在社報上的兩首詩都是講古代科考的，從唐代開始，科舉考試就關乎讀書士子的功名利祿和榮華富貴，借科考博得官位，是他們的最高理想。從那以後，古詩裡常常用槐指代科考，考試的年頭稱槐秋，舉子赴考稱踏槐，考試的時節稱槐黃。同學們現在就要有“踏槐”意識了，現在已經是你們人生當中的“槐黃”時節了。
我在社報上抄下這兩首詩，其實主要是爲了給自己打氣。只要走到社報下面，我就提醒自己，中考快到了。
“槐黃”時節是楊雪的灰色時節，她被分在三班。
對於我跟楊雪來說，這都是一件讓我們短時間內無法適應的事情。我坐在一班的教室裡，時常看到楊雪在課間的時候從三班教室裡出來，經過一班教室，去學校裡的公共廁所。有的時候，有別的女生跟她走在一起，更多時候是她自己。她桀驁不馴地昂着一頭自來卷短髮，在校園裡非常惹眼。
女生們覺得楊雪離她們很遠。那些樸素的女生，她們穿着哥哥姐姐分不清性別的剩衣服，光着趾縫裡佈滿污垢的腳，穿着廉價的塑料涼鞋，舉着一張在農田裡曬黑了的臉，三五成羣地在校園裡站着說話，或者去廁所。她們不太喜歡跟我和楊雪在一起，即使湊巧站到一起，也會趕快走開。
經過一個暑假，學校裡的女生都曬黑了。她們不像我和楊雪這麼無所事事，而是整天在地裡幹活。我的同桌是一個名叫王英的女生，每到暑假，她就要騎着自行車回到六公里以外的村子，媽媽就帶着她們姐妹四人，浩浩蕩蕩地去地裡拔草。早晨天不亮就出發，中午回家吃口涼饅頭又接着去。大太陽下面的花生地一壟一壟長得望不到頭，王英那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太陽能落到山下面去。太陽好不容易落山了，王英的媽媽帶領姐妹四個，揹着四包青草回家喂兔子。拔完花生地裡的草，她們就轉戰到玉米地裡。玉米稈子比她們五個女人都高，密不透風，玉米葉子邊上的小鋸齒劃破胳膊，汗水再流進去，疼得鑽心。等她們把玉米地裡的草拔完，花生地裡的又長很高了，她們就轉戰回花生地裡。
所以王英特別羨慕我和楊雪的出身。你們多幸福啊，她說，一整個暑假都可以玩，趕趕集，逛逛街，中午可以躺在家裡睡上一覺。她黑黑的臉泛着油亮的光。而我卻羨慕她的生活，她的生活多樸實簡單啊，只不過是累點而已，曬點而已。她的母親是一個同樣油黑的婦女，成天勞作在地裡和家裡，她不會嫌棄她男人，而她男人也不會跟她差別那麼大。他們每天像吃飯一樣地拌着嘴，一起打着響亮的鼾聲入睡。她不會喜歡上別的男人，因爲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她也沒有張惠和王小雅那麼豐富的情感和內心世界。她更沒有不同凡響的過去。
我是多麼希望能跟王英一樣，哪怕腳趾縫和指甲蓋裡有黑泥，只要快快樂樂的。我還希望能和王英一樣住在學校的集體宿舍裡，儘管她們每人只能分到四十五公分寬的一小塊地方，儘管宿舍房頂漏，我想總比王小雅家要好。王小雅家讓我感到難受。
王英是住校生，每星期回家一次，換換衣服，帶點乾糧。她們吃五分錢一份的菜湯，夾雜着蟲子的饅頭和窩窩頭。冬天，學校裡的水塔凍了，她們連洗臉的水都沒有，下雪了還可以用雪水洗臉，不下雪，整個宿舍裡三十多個人就圍着一盆不捨得倒掉的髒水洗臉。有一年流行紅眼病，她們無一例外地都得上了，所有女生都紅着眼睛上課，像教室裡坐着一片成精了的兔子。
她們羨慕我們永遠也得不上紅眼病，羨慕我們沒有污垢的手和腳，還有我們漂亮的連衣裙，漂亮的涼鞋，漂亮的白色高筒襪子。而我羨慕她們的卑微和自由。
我是不太到校園裡去的，除了去廁所，其餘的課間時間，我總是一個人坐在座位上，趴在課桌上想很多事情。鄒明分在五班，他的學習成績一塌糊塗。課間的時候，他總喜歡在校園裡出風頭，吸引很多女生勾肩搭背地站着看他。楊雪對他不屑一顧，她鄙夷地看着那些不懂得掩飾的女生，嘴角掛着一絲冷笑。
我跟江老師的友誼很健康地發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