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街上我遇見父親林寶山。每次看到他,我都希望他能認出我,但每次他都要問我,你是誰家的小孩?
他身後跟着一羣槐花洲的小孩子,他們拿着樹枝在後面鞭打他,嘴裡喔喔地叫喚着。他很害怕,兩條細腿誇張地跳着。看到我後,那羣孩子都跑散了。
天氣熱極了,我和他的影子都拖在地上,看起來奄奄一息。自從發現他不認識我以後,我總是有意無意經常到白橋來,有時候偷偷溜到爺爺家院子裡,看看他在幹什麼。通常他都在睡覺,不睡的時候就在街上探頭探腦,跟那些半大孩子玩躲貓貓遊戲。他們看到他就提着樹枝成羣結隊地來逗弄他,他邁着兩條細腿,老鼠一樣哧溜奔回院子裡。那些孩子們就躲在牆邊等着他,等他以爲安全了,探頭探腦地出來,他們就哄一聲再圍上去。
起初我非常生氣,楊雪提着樹枝幫我驅趕過幾回那些半大孩子,但林寶山不高興。我忽然意識到他現在是個傻子了,智力低下。他很樂於跟那些孩子玩,受他們的捉弄讓他覺得很快活。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就不再去管他跟這些孩子的遊戲了。只是我很難過。後來我想到一個辦法:帶他去山洞。或許他進去以後,想到母親,忽然就清醒了。
此後我遇見他時就想辦法讓他跟我走。我無法開口跟他說話,又不懂啞語,這成爲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每次林寶山都不肯走過白橋,有幾次我拿着桔子和花生在前面吸引他,他跟着我走上白橋,但最多走到橋中心,就放棄追逐美味,掉頭回去了。
我無法探究林寶山的意識和思想,也許他走上白橋的一剎那,就覺得心裡發慌,搞不清楚前面等着他的是什麼,因此他拒絕走下去。傻子的潛意識也許比常人要強烈。
這個暑假裡,我除了試探林寶山是否能跟我上山以外,主要是陪楊雪。其實楊雪暈倒之後,在牀上躺了幾天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但我很同情她。她被強暴了,又被分到普通班,升入重點高中是沒有指望了。
我安慰她說,楊雪,你有藝術天分,你可以考藝校。
楊雪搖搖頭說,我什麼學校也不考了,畢業後就讓她給我找個工作。
現在楊雪很少叫王小雅媽媽了,只用“她”來代替。
我說,你不是很想當一名廣播員嗎?
楊雪說,我不當了。當廣播員沒意思,就像她那樣。
楊雪不想當廣播員了,這使我很失望。小時候她說她將來要當一名廣播員,像她母親王小雅一樣,讓很多人都聽到她的聲音,而我說我想當一名作家。現在,我想當一名作家的理想還沒有改變,楊雪卻不想當廣播員了。她成爲一個沒有理想的女生。
楊雪從她牀上跳下來,鑽到我被窩裡,摟着我。我說,你的手真涼。楊雪說,大人們說手涼沒人疼,看來是真的啊。
一九八七年暑假,我做了一件很大膽的事情,給江老師寫了一封信。
也許給江老師寫信是我蓄謀已久的一件事情,因爲早在放暑假之前,我就背熟了他家裡的地址和郵政編碼。我主動去教導處幫他拿信,偷偷記下了信封上的地址。
寫這封信之前我猶豫了很久。在這之前,我沒給任何人寫過信,只看到很多男生給楊雪寫信,有時候楊雪不想看,就讓我幫她看,然後念給她聽。那些男生的信都寫得很幼稚,有一個男生說,我常常坐在你後面整天盯着你的背影,一頁課本都看不進去。
我爲這封信的開頭費了很多心思,不知道該寫敬愛的江老師,還是尊敬的江老師。最後我索性只寫了個江老師。我說,江老師,我每天都在跑步,從鎮上跑到玉黃頂山。夏天的玉黃頂山很美,到處都開着野花,草長得很高,我躺在我媽媽死去的山洞裡,吹口琴或者睡覺。有時我會在白橋上遇見我爸爸,他不認識我了,我想讓他認識我,但是又不知道怎麼做。
最後我問他說,江老師,秋天來到的時候,我們學校就要開運動會了,您真要讓我當運動員代表嗎?盼來信。
這是我有生以來寫的第一封情書,如果它算是一封情書的話。當然,在我心裡它是一封情真意切的情書,只不過我沒敢在信裡說那些我很想說的話,比如,江老師,放暑假了,我每天都在想着你。
我瞞着楊雪寫好這封信,又偷偷把它投進郵電局門外的郵筒裡,然後開始了甜蜜而慌亂的等待。
放暑假了,時間陡然多起來,我每天寫一會兒暑假作業,剩下時間就在山上度過。我帶着小賈叔叔留給我的口琴,坐在草叢裡吹給烏鴉聽。兩隻老烏鴉飛在我肩上,一左一右,聽着我的口琴聲,搖頭晃腦,有時候能在我肩上睡過去。
偶爾會有山上的野兔子從草叢裡鑽出來,蹲在地上好奇地看着我和我肩上的烏鴉。已經有小螞蚱蹬着後腿蹦來蹦去了,有時候它們很調皮地蹦到烏鴉身上,烏鴉懶洋洋地睜開眼看看,又睡過去了。
後來,越來越多的小動物聚到山洞這裡來,兔子,黃鼠狼,猴子,瓢蟲,蚯蚓,蜜蜂,各種各樣的鳥,還有拖着豔麗尾巴的野山雞。它們聚集在山洞口,彼此之間友好相處。
我無師自通地會吹我和楊雪從收音機裡學來的那些流行歌曲,還會吹小賈叔叔爲我編的那首歌。他把我的名字編到歌詞裡去,十多年了,這首歌我在山洞裡唱了無數遍。有一次我唱着唱着,忽然聽到張惠的聲音,她輕輕地跟着我的節奏在哼唱。我回過頭去,山洞裡空空如也。
張惠活着的時候就經常說我是個有特質的孩子,實際上,多年以後,當我成爲一名作家,爲這件事情找到一個答案一度成爲困擾我很久的問題。爲此我認識了一個心理學家,花費了一年的時間給他講我小時候經歷過的故事。該心理學家認爲我並非有什麼特質,只是彼情彼景太特殊,我本人又太情感豐富,因而產生一些逼真的幻覺和幻聽而已。
對此解釋我將信將疑。我反問他,那麼,怎麼解釋我跟那些動物的友好相處?我懂得它們每個眼神每聲鳴叫的意思,而它們也看得懂我心裡的快樂和不快樂。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認爲跟人相處遠遠不如跟動物相處要美好。
他說,有些人類身體裡會產生某種特殊氣味和激素,這決定了他們對動物的吸引力。說到底,世間一切生靈都是平等的,只是語言不通而已。很多動物具有不亞於人類的聰明才智和優良品德,比如在動物世界裡,有些鳥類終生一夫一妻制,它們對配偶的忠誠度是我們人類所無法企及的。一隻鳥死亡了,另一隻鳥也會悲傷過度而死。
這個心理學家從我身上看到接近於動物的優秀品質,他因此愛上我,併爲之消沉了很長時間。而我通過寫作主動和被動地認識了很多男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缺乏動物的品質。這使我越發對人類感到失望,對男女間的感情增加淡漠之心。我看不到男人身上的優點,這讓心理學家倍感痛苦。
人類總是這樣,因爲有追求,所以才痛苦。
在這個暑假裡,家裡發生了戲劇性的格局。這個戲劇性的格局發生在王小雅母女和光頭之間。有一天夜裡,楊雪跑到王小雅的牀上去了。
楊雪在我印象裡一直都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孩子。她很瘋,你根本難以想象她會在什麼時刻做出什麼舉動。
那個夜晚與其它夜晚沒有什麼區別,楊雪在牀上躺着躺着,突然對我說,我去他們那邊,你覺得好玩不?
我問她,他們那邊?哪邊?
她指了指門,說,她和他那邊啊,他們的房間。
我說,你去幹嗎?深更半夜的,他們都睡了,有事不能明天說嗎?
她說,就是因爲他們都睡了,這纔好玩。
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從被窩裡爬起來,只穿着一件露出肩膀和胳膊的白色汗衫,光着兩條腿就蹦下了牀。
我本來應該及時攔住她,她去那邊有什麼好處呢?現在正是夏天,她將看到她母親跟情人的。我閉上眼睛,都能想到那種場景是多麼的不堪。光頭的下體,也會像我父親林寶山那樣,黑森森的,立着一根巨大的東西嗎?
我難以想象,前段時間就是我記憶中那種巨大的東西插入到了楊雪的身體裡。她才十五歲,那種地方怎麼容得下那麼巨大的東西?
在我胡亂想着的時候,那邊傳來了楊雪咯咯的笑聲,她笑得是那麼純真無邪,足以讓那個房間裡的兩個人受到感動,從而心甘情願地把她留在他們的牀上,留在他們中間。
但是楊雪並沒有留在那裡,我聽到咚的一聲,她跳下了牀,光腳板調皮地拍着地面,一陣風一樣就回來了。她蹦上自己的小牀,咯咯地笑,說真好玩,好玩死了。
我擔心地從牀上坐起來,拉開燈,看到楊雪真的在笑,她的眼裡閃着一種很野的光,讓我感到陌生和害怕。我說楊雪,你別玩了好不好,遠遠躲開那個男人。
楊雪說,不,我偏不,我要讓他們不快活。
之後楊雪在半夜的某個時刻,會這樣突然地興奮起來,她不管不顧地跳下牀,跑到她母親王小雅的房間。有一次她撞上他們在做事情,回來後她告訴我說,她抱着肩膀倚在門框上看,那對可恥的男女,他們假裝沒有看見她,仍然赤條條地做來做去,直到做到最後那一刻。
什麼是最後那一刻?我問楊雪。
楊雪神秘地跑到我的小牀上,說你不知道吧?
我說不知道。
楊雪說,最後一刻,男人的那根東西里會射出東西,黏糊糊的。
這是一九八七年,我從楊雪那裡得到的最直觀的知識。我母親活着的時候,一直都用很文雅的詞彙向我解釋男女在一起怎麼才能生出孩子,她用精子和卵子描述那個形而上的事情。楊雪坐在牀上,問我,你想不想知道光頭那東西****我什麼地方了?我閉上了眼,我不敢看楊雪的下體,怕看到碎裂的場景。從小我就是一個怕疼的孩子,感冒的時候,張惠帶我去醫院打針,每次我都要哭着在路上問她,我會不會疼死?
疼就像一種植物,母親生下我時,也把它種到我身體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