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生的預感,是從一九七九年春天開始的。那一年,我的母親張惠不知從拿裡找來一把鏽跡斑斑的斧頭,她坐在院子裡磨它,把它磨得亮晶晶的。儘管她用它劈了一些做飯燒火用的柴禾,可我還是預感,它的真正作用不在劈柴上。
從那次開始,神秘的預感就時常光顧我的生活。一九八七年夏天,在槐花洲大街上,我遇到騎着雅馬哈摩托車的劉光頭。劉光頭穿着跨欄背心,頭臉和胳膊在太陽下泛着油。他騎到我跟前,吱一聲停下來,說,林雪,又跑步呢?
他知道我對他的敵視,因此時不時這樣主動跟我搭訕。我不理他。他說,你就這麼討厭我?我還是不理他。他說,你一點也不如楊雪可愛。
我在山洞裡睡覺。只要躺在山洞裡睡覺,我就會做夢。做很多怪異無解卻寓意深長的夢。我夢見自己回到家屬院,院門前那條街卻變成了一條大河,鮮紅的河水浪濤翻滾。然後,我看到楊雪騎在一輛摩托車上,摩托車在波浪裡顛簸得像一片樹葉。楊雪臉色慘白地笑了一下,摩托車翻了,她像條魚,瞬間消失在河水深處。
醒來以後我知道楊雪出事了。我跑到家屬院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劉光頭從裡面出來,摩托車嗖地從我身邊飛過。
楊雪在牀上躺着,光着下身,腿上流着血。
楊雪流了很多血。我用臉盆兌好溫水讓她下牀洗一洗。她洗完以後,一盆水都是紅色的,就像我夢裡那條紅色的大河。楊雪對我說,林雪,我不是處女了,劉光頭乾的。
我剛想問問楊雪打算怎麼辦,王小雅趕集回來了,嘩啦啦地掏鑰匙開門。楊雪從牀上忽地坐起來,說,快,拿裙子給我。她的裙子和內褲都被劉光頭扔在地上,我把它們撿起來,楊雪套上內褲,從抽屜裡抓了一條衛生巾粘上去,然後套上裙子。
王小雅聽到動靜,推門進來,說,哦,我以爲你們倆不在家呢。劉叔叔來過沒有?
楊雪搶着說,沒來過。
王小雅舉起手裡的一塊豬肉,說,楊雪林雪,你們倆去單身宿舍找找劉叔叔,中午咱家吃紅燒肉。
楊雪懶洋洋地說,哦,知道了。
我以爲楊雪只是說着玩玩,沒想到她真的拉起我走出了門。我問,真去找那個混蛋?楊雪說,爲什麼不找?我倒要看看他怎麼吃這頓紅燒肉。
我們倆懶洋洋地沿着大街走着,路過一家商店,看見劉光頭正在門口打檯球。我說,這個混蛋,還有心思打檯球。楊雪說,讓他打。
我們倆走到商店門口,楊雪倚在門框上看劉光頭打檯球。劉光頭把臉快趴到檯球案子上了。楊雪站了一會兒,沒有上去扇劉光頭耳光的意思,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卻蹲下來逗一隻小狗玩。
最後,劉光頭實在裝不下去了,胡亂打了兩杆,走到摩托車旁打算離開。楊雪站起來,拖聲拖氣地說,喂!中午有紅燒肉吃!
劉光頭踩響摩托車,很尷尬地停在那兒。旁邊看熱鬧的人說,劉光頭,聽見沒,有肉吃!
劉光頭說,吃你個頭!
看熱鬧的人說,喲,劉光頭今天怎麼了,連肉都不吃了。
我想象裡的很多混亂局面都沒有發生。我們的家很安靜。
那天中午劉光頭最終沒敢去吃紅燒肉,王小雅守着一大碗紅燒肉,說,這個小劉,連紅燒肉也不來吃,傻瓜。
楊雪慢悠悠地說,她剛剛吃別的肉了,飽着呢。
王小雅問,吃什麼肉了?在哪吃的?
楊雪狼吞虎嚥地吃肉,不搭理王小雅。
吃完飯後楊雪躺在牀上直摸肚子,說吃得太飽了,不舒服。我說,你吃的是有點多,會影響消化的。楊雪說,我流了那麼多血,不補補怎麼行呢。、
光頭很多天沒來,王小雅不做紅燒肉了,改包水餃,說,你們倆叫你小劉叔叔去,來家吃水餃。
我們倆就去商店門口找劉光頭。劉光頭穿着跨欄背心,正在跟一個小青年打檯球,旁邊聚着幾個看熱鬧的人。小青年說,劉光頭,又叫你吃紅燒肉了。
劉光頭瞟瞟我和楊雪,又把臉趴到檯球案子上。我們倆仍舊倚在門框上看他們打檯球。又打了一會兒,劉光頭說,不打了。楊雪一個箭步從門框子上直起身來,劉光頭剛邁上摩托車,楊雪就一偏腿坐了上去,回頭招呼我,林雪,愣着幹嘛,快過來。我說你自己坐吧,倆人坐不開。
楊雪說,那你自己走回去吧,馬上回去啊!
楊雪圈起胳膊來摟住劉光頭的腰,說,走啊!
跟劉光頭一起打檯球的小青年說,就是,怎麼還不走,有好吃的呢!
我回到家,正趕上王小雅的水餃出鍋,她放了兩盤子在劉光頭跟前,說,你是不是忘了我做的飯什麼味道了?
楊雪看看那兩盤水餃,說,您也不怕撐死他。
劉光頭夾起一隻水餃剛要往嘴裡送,楊雪忽然把嘴巴伸過去。劉光頭很尷尬,不知道該把水餃填到自己嘴裡還是楊雪嘴裡。我在桌子底下用腳碰碰楊雪,楊雪卻狠勁地揣了我一腳,我知道她在讓我少管閒事。王小雅愣了一下,說,都十五歲的大姑娘了,怎麼還像個孩子,看將來誰娶你。
楊雪從凳子上站起來,一屁股坐在劉光頭大腿上,指着劉光頭對王小雅說,他呀!他娶我。又轉向劉光頭,問,我要是嫁不出去,你娶不娶我?怎麼不敢說話了?你那天不是挺會說的嗎?
王小雅騰地從凳子上坐起來,說,小劉,你跟我進來。
我瞪了楊雪一眼,說,你怎麼能這樣呢!
楊雪說,我怎麼了!你怎麼這會倒向着那混蛋說話了?你不是還鼓勵我去扇他耳光嗎?
我說,我當然希望你去扇他耳光,但是我不希望你當着你媽的面這樣跟他打情罵俏的,你媽很傷心,你沒看出來嗎?
楊雪說,喲,奇怪了,你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媽作風不好嗎?
我說,不管怎麼說她也是你媽呀!
楊雪說,就因爲她是我媽,我纔要看看她打算怎麼辦。
王小雅跟劉光頭在房間裡呆了很長時間,王小雅不停地哭,連哭帶罵。楊雪在外面悠閒地吃水餃。後來王小雅終於出來了,她坐在楊雪旁邊,說,楊雪,我知道他對你做了壞事,你忘了吧,女人遲早要過這一關。他已經發誓絕不再犯了。
然後王小雅又對我說,林雪,答應阿姨,不要把這件事情說出去好嗎?要是說出去,楊雪以後就沒臉見人了。
楊雪還是沒想到王小雅會替劉光頭說好話,她臉色都變了,咬牙切齒地冷笑一聲,說,你以爲我有你這麼個媽,就有臉見人了?
楊雪不理鄒明瞭。
鄒明在路上堵了幾回楊雪,都受到了冷落。後來他又堵了我一次,我想,我沒有必要告訴他真相。在我看來,楊雪不值得爲鄒明做任何事情。可我知道楊雪現在是痛苦的,她其實很在乎鄒明。
之後不久,鄒明就跟另一個女生玩上了。無論從什麼地方看,她都跟楊雪相差很遠。我的看法得到了證實,鄒明是不配楊雪喜歡的。楊雪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活躍,在藝術團排練節目的大教室裡跑來跑去,像一隻花蝴蝶。很多同學都趴在窗外看他們排練,女生們說,楊雪真漂亮啊。
有一天夜裡楊雪鑽到我的被窩裡,身上到處都是冷汗,說她做了噩夢,有條蛇鑽到被窩裡咬了她一口。我緊緊地樓着她,對她說,我們要好好學習,考上學,離開這裡。她似聽非聽,說,我不行了,我考不出去了。
那個時候,王小雅跟劉光頭正在她的房間裡。他們公開同居很長時間了,他在我們家裡吃,在我們家裡睡。其餘時間,就騎着那輛朔大的雅馬哈摩托車,在鎮政府附近的馬路上耀武揚威地跑來跑去。他騎車很快,有幾次,我看着他,突然在心裡生出希望他死去的念頭。我希望他出一場車禍。
我可怕的預感有時會使我自己受到驚嚇,因爲有一次當我生出這種念頭的時候,站在馬路邊上,眼前居然出現了幻覺,劉光頭真的出了車禍,很逼真,很符合我的想象。我眨眨眼,幻覺消失了。
期末考試的時候,楊雪提前交了考卷。她有很多題目不會做。有些同學以爲她提前答完了考題,但又覺得這跟她平時的表現不太符合,他們將信將疑地看着她走出教室。
一九八七年夏天,江老師女朋友的出現,是我生活裡的一件大事。這個期末也是我和楊雪生命裡最重要的一個期末,我們離中考越來越近。
期末考試結束了,整個校園都顯得無所事事。老師們在批卷子,給學生排名次。尤其是初二,這次升初三要分開重點班和普通班。重點班的任務是衝刺重點高中和中專,普通班的任務是隨便領個初中畢業證回家務農。
課間,江老師跟他的女朋友在校園裡打羽毛球,旁邊站着一圈同學圍觀。江老師的女朋友是一名幼兒老師,她穿着一條花裙子,拎着羽毛球拍咯咯地笑着跑來跑去,小腿緊繃,在太陽底下閃着金黃色的光澤。
放學以後,江老師就用自行車馱着她在校園裡轉來轉去,或者騎出大門,衝到大街上。知了趴在槐樹上,看到他們,驚訝地停止了歌唱。
有天中午我路過體育教研室門口,看到他們頭並着頭在一個碗裡吃飯,她皺着眉頭,說你們學校食堂裡的菜做得很不好吃。我要你餵我吃,她又說。
幼兒老師來了以後住在我們的化學老師宿舍裡,她宿舍裡多一張空牀。晚自習的課間,我們常常可以看到江老師和她一起在校園裡散步。校園裡除了槐樹還栽着一些芙蓉樹,六月底正是開花的季節,幼兒老師手裡握着一把粉色的玉米鬚一樣的芙蓉花,邊走邊放在鼻子下面嗅。
這跟以往我所見過的那些戀愛是多麼不同,比如張惠和小賈叔叔,王小雅和那個最後找不到了的手風琴手,比如她跟現在的劉光頭,比如楊雪跟鄒明。這些戀愛都不乾淨。而江老師跟幼兒老師的戀愛是多麼乾淨和純潔,這纔是真正意義上的戀愛。
我爲這種戀愛而迷醉。甚至那些小小的嫉妒都讓我覺得羞恥,不好意思讓它冒出頭來。我尋找一切時機,偷偷溜到體育教研室外窺探他們,有一個晚自習的課間,我在窗外看到他們在跳舞,放着收音機。忽然江老師把她轉到牆邊,伸手拉了一下燈繩,教研室裡忽然黑了。
我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嚇了一跳,還以爲他們發現了我的窺視。然而僅僅是兩秒鐘,燈就重新亮了。幼兒老師手裡握着燈繩,朝江老師調皮地笑。江老師拽住燈繩,又一次把燈拉滅。
他們把燈當成玩具,玩着一場浪漫的戀愛遊戲。
教導處門前坐着黑壓壓的學生,太陽很毒。一個老師在麥克風後面念名單,我聽到我的名字,我被分在初三一班。之後過了很久才聽到楊雪的名字,她在初三三班。一班和二班是重點班,三班到六班都是普通班。
人羣裡發生了一陣騷動,我身後的楊雪突然貼在我的後背上。天很熱,七月了,一絲風都沒有,楊雪貼在我後背上讓我覺得特別熱。我回過頭去,發現楊雪臉色慘白,眼睛緊閉。
史老師指揮幾名男生把楊雪擡到學校醫務室。醫生告訴我們說,楊雪同學中暑了。
可我不相信她中暑了。我們把她護送回家之後,王小雅擰着眉頭說,這孩子以前從沒中過暑,身體好得不得了,今年這是怎麼了?
我無言地看了王小雅半天。她跟我的母親張惠是沒法比的。張惠跟我是朋友,她的心事我都知道,我的心事她也都知道。而王小雅呢,她在楊雪眼裡什麼都不是。
放暑假了。在汽車站我見到江老師和他的女朋友。
與前幾天略有些不同,他們之間的關係看起來有些緊張。那個跳躍着跟江老師打羽毛球的幼兒老師繃着美麗的臉,看着灰撲撲的馬路,擰着眉頭不發一言。
看到我,江老師招手把我叫過去,說,林雪,放假了,別忘了功課。還有,記着跑步,鍛鍊身體。
然後,他對我笑笑,說開學再見,就上了車。
車帶着塵土在太陽底下慢慢消失了。我悵然若失地站在馬路邊上,覺得將要開始的暑假漫長得像望不到頭的公路,同時意識到,剛剛過去的這個期末,可能是我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個期末,它帶走了一些東西,也將給我帶來不可預知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