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例假來得很早。十二歲的一個晚上,我和楊雪一起在槐花洲政府大院看電影,忽然覺得內褲有些粘,預感到我流血了。在我的母親張惠還活着的時候,她很早就告訴我,當有一天你流血了,那就說明你長大成人,不再是一個小孩子,而是一個姑娘了。
有關於流血的前因後果,張惠對我的交代毫無保留,她是我真正的生理老師。所以我一點都沒有驚慌,我對楊雪說,我成人了。
我跟楊雪一起回到家,我去廁所驗證了一下,楊雪也去了趟廁所,回來後跟我說,我也流血了,讓你傳染了。
楊雪的媽媽王小雅有些吃驚,她說,你們才只有十二歲啊,天哪!不過這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在西方,是應該給你們行成人禮的。
王小雅跑到供銷社去給我們兩人買回衛生用具,然後拿了一卷衛生紙給我和楊雪做示範,教我們把衛生紙疊成一個長條,塞到衛生帶裡。第二天,我就能熟練應付結構複雜的衛生帶了,甚至能把它的兩根帶子在腰上系出一個好看的蝴蝶結。
一九八七年夏天,王小雅從縣城回來,給我們買了好幾包衛生巾。她很神秘地對我們說,以後咱們就不用每個月往身上系衛生帶了。
這樣,十五歲的我和楊雪就成爲槐花洲最早用上衛生巾的女孩子,此後我們終於棄用每次都要綁在腰上長達三天、直到血跡斑斑才能拿下來清洗的衛生帶。
陸續有女生來例假了,但是她們尚不知衛生巾爲何物。在槐花洲初中的公共廁所裡,女生們還在使用血跡斑斑的衛生帶。上世紀八十年代,衛生巾是我和楊雪有別於她們、有別於槐花洲的又一個有力物證。
當我從槐花洲初中考到天津去讀書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那時候衛生巾和來例假一樣稀鬆平常,衛生帶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小兩歲的女生甚至不知其爲何物。而且大家對例假共有的尊敬態度使之儼然成爲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那時候每天早晨全校同學排成四列縱隊繞操場跑步,來例假的女生享受特別待遇:可以站在操場上,不必跑步。
每天早晨,來例假的女生們在操場中間三三兩兩地站着,男生們以她們爲圓心,邊跑邊交流心得。一大批男生認爲還是做女生好,每個月都可以這麼驕傲地流血,還國寶一樣受保護。她們在上體育課的時候也能享受同等待遇,不必跑步,翻高低槓,跳高跳遠,扔實心球,而是協助體育老師做一些記錄之類的工作。每個女生在這樣的非常時期,都毫無例外地得到體育老師的溫柔以待。
那個時候我總是想起槐花洲中學的早操和體育課。那時候有個性格孤僻的女生,穿着一條被經血染紅了一天的褲子,在體育課上跟其他同學一樣做前後滾翻,不僅全班同學,包括體育老師都對她那條紅褲子視若無睹。沒有人敢公開承認例假的存在,那是一個羞恥的禁區。
槐花洲初中一共兩名體育老師,在江老師分去之前,只有那名讓來例假女生做前後滾翻的中年老師。他是槐花洲中學一段時期以來的道德規範。而後來的江老師則成爲挑戰這種規範的女性主義代言人,他不僅在體育課上公開讓來例假的女生回宿舍休息,讓沒來例假的女生把多餘的褲子借給褲子紅了的女生,還建議學校修改規章制度,允許來例假的女生可以不必參加早操。
此後,來例假的女生再也不用爲了逃避中年老師的搜捕而躲到臭氣熏天的女廁所裡去了。
我們的江老師最接近女生們公開而又隱秘的秘密。住校生晚上睡覺之前常常在宿舍裡談論他,誰要是恰巧趕在體育課上來了例假,就會成爲全宿舍幾十名女生羨慕的對象。“倒黴”甚至不再讓女生煩惱,而成爲一件讓她高興的事。
而讓我高興的事情不止於此。幾個月後,我將成爲槐花洲初中秋季運動會上的運動員代表。我是班裡跑得最快的女生,甚至超過很多男生,因此我是體育課代表。我希望自己能成爲全校跑得最快的女生。
做運動員代表是很光榮的,有機會站在操場主席臺上,面對全校師生髮言。江老師跟我說了這件事後,我就偷偷寫好了發言稿。
楊雪是槐花洲初級中學最漂亮的女生。我如果沒有臉上那道疤,也應該是一個漂亮女生。經常,當我從槐花洲大街上跑過的時候,街上的婦女們會議論紛紛:多漂亮的姑娘,可惜臉上有道疤。
我已經習以爲常。槐花洲街上的那些婦女也習慣了那些議論,好像見着我不提一下那道疤,日子就不知道怎麼過了。尤其是斜眼婦女。
由於經常去玉皇頂山,因此我隔三差五地從斜眼婦女家門口經過。她家住在街東邊,我去玉皇頂山必須經過她家門口。我猜,也許是爲了躲避她我才練得越跑越快吧。
山洞總是那個樣子,自從張惠凍死在那裡,就很少有人接近它。它自在而寂寞,像身負重大使命、不得不寂寞而生。這樣也好,沒有人跟我共享,使它成爲我的獨立王國。沒有大人趕着牛或羊來放牧,也沒有勤工儉學的學生來摘樹上的野果和松球。這裡樹木參天,草綠花黃。
我的朋友是兩隻烏鴉,住在洞口的一棵老槐樹上。一九七九年冬天,楊根茂回到槐花洲醫院,找人把張惠和王小雅擡下玉皇頂山。王小雅因爲過於悲痛暈死過去。這時來了兩隻烏鴉繞着洞口飛來飛去,不停鴰鴰地叫。人們都很討厭,說,像敲喪鐘。他們擡着張惠和王小雅迅速離開這不祥的地方。烏鴉一左一右停在我的肩頭,沉默不語良久。後來它們圍着洞口的一棵老槐樹飛,找到一高一矮兩個樹杈,開始銜枝築巢。
我站在洞口問它們,你們要住在這裡嗎?它們鴰鴰叫兩聲,以示回答。它們上上下下飛個不停,累得氣喘吁吁。
第二天一早,它們已經在巢裡睡了一覺,神采奕奕地蹲在枝頭向我問候,紫藍色的羽毛在太陽下閃着金屬的光澤。他們都說它們是喪鳥,那有什麼關係呢,不影響我們成爲好朋友。張惠雖然讓他們擡下去,送到醫院裡燒成一把灰,但我覺得她還在山洞裡。烏鴉是飛來守護張惠的,我不在的時候它們可以陪張惠說話。
對所有人來說,山洞是一個不祥之地,甚至當兩隻烏鴉站在槐樹上一叫,附近的人聽了都要趕緊跑到聽不到的地方去。長此以往,這裡的各種樹木每到收穫季節就沒有任何人光顧,野柿子熟透了,撲通撲通往下跳,酸棗像紅豆一樣在枝頭唱歌,核桃從帶刺的外衣裡滾出來,滾到我腳旁。還有不知名的蟲子,在草和花裡吟詩。
我是它們的國王。
唯有山洞那裡是我的王國。白橋邊的爺爺家是我又嚮往又厭惡的地方,現在我父親林寶山住在那裡。他已經無法在醫院工作,因爲他夜裡不睡覺,白天就沒精神掃走廊刷廁所,病人們整天抱怨。有一次他刷廁所的中途睡着了,並且睡在蹲位上,一坨屎還沒有打掃完,他就睡在它上面了。他還多次在掃走廊的時候迷迷糊糊地撞了牆,把昔日的舊瘡疤又撞出血來。
他不工作了以後,就住到了爺爺家的廂房。因爲那年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我們家的房子倒塌了。張惠死後,王小雅就讓我搬到鎮政府家屬院她家裡去住了,因爲林寶山連飯也不做。我搬到王小雅家,房子倒塌,林寶山沒了工作,不搬回爺爺家,就只有餓死。
本來林寶山就是住在爺爺家的,他是因爲跟張惠結婚才搬到醫院家屬房裡。現在他重新回到沒結婚時的住處。爺爺讓他把前後窗上的玻璃都鑲好了,農具收拾到廁所旁邊的角落裡。我很多次偷偷站在後窗外面,看毫無生氣的廂房。那裡始終有毒玉米粒的味道,再也沒有老鼠在地上出沒,也沒有野貓從門洞裡擠進來。林寶山即使在炕上躺着睡覺,看起來也像一具屍體。
現在林寶山像條豬一樣地活着。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他整天在東廂房裡睡覺,不睡覺的時候就傻子一樣在街上亂走,笑個沒完。他什麼也不做,成了一個廢人。我對他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面他是我的父親,另一方面我卻很瞧不起他。
一九七九年冬天,林寶山見到死了後的母親,忽然呵呵地笑了,笑得很得意。大家都說,林寶山這半輩子從來沒那麼笑過。他聳着肩膀,身子一顫一顫的,眼裡笑出渾濁的淚花。此後林寶山就得了一種止不住笑的怪病,只要不睡,他就在笑。沒人知道怎麼才能讓他不笑。人們都說,寶山想張惠過度,魔怔了。可我總覺得他很高興。人只有高興了纔想笑,不高興怎麼會笑呢?張惠看不上他,這個看不上他的女人終於死了,他是該笑笑。
母親死後的第二年五月,槐花開放的時候,我到白橋上看槐花,有一天忽然看到林寶山。我看到他後下意識地想逃跑,可腳底下瞬間生出根鬚來,跟白橋長在一起。
林寶山一路笑着走上白橋。他的笑聲像無影手,伸進我耳朵裡,一下一下地抓撓。他看見我了,終於止住笑,但忽然問了我一句,你是誰家的小孩?
我感覺到那隻無影手掏穿我的耳朵,一路到達心臟的部位,又到達眼眶子裡。我流出淚來,叫了他一聲爸爸。但是卻沒發出聲音。沒有奇蹟出現。
這期間有個鎮上的人也從白橋上經過,見我對林寶山這樣,搖搖頭說,你爸爸都這樣了,你還不肯叫他一聲。心硬的孩子。
母親死後,我們家的房子倒塌了。
那天清早,楊根茂叫來鎮醫院的醫生,他們用擔架把張惠擡下玉皇頂山,我一個人留在山洞口看兩隻烏鴉築巢。
沒有人找我。他們在鎮上忙成了一鍋粥。如花似玉來到槐花洲的知識青年張惠把自己凍死了,她的屍體直接送到了醫院,鎮政府馬上派人去煙臺聯繫張惠的家人。然而張惠那時候家裡只剩下一個哥哥,而且多年沒有往來。我的這個舅舅告訴鎮政府派去的人:在你們當地燒了吧。
於是他們手忙腳亂地開始燒張惠,同時搶救再度昏死過去的王小雅。王小雅自告奮勇陪鎮政府的人一起去煙臺,返回的路上受到刺激,再次昏死過去。
半上午,楊雪在一個名叫鄒明的男孩陪同下,來山洞找我。中午時分,我們回到醫院的時候,他們還在忙那幾件事情。爺爺把笑個不停的林寶山弄回白橋旁邊的家裡,楊根茂則陪着剛剛再次甦醒過來的王小雅。
我一個人回到醫院後面的家屬院。雪已經停了,我穿過迎風招展的白牀單,站在我家院門口。院子裡的雪留下了人們很多的髒腳印,樹上的鳥不見了。我走進院子,擡頭找了好久。樹無聲無息,只有雪末讓風吹起,像無聲電影。
鳥不見了,我進屋去找老鼠。屋裡也無聲無息,我叫了一聲,老鼠!沒人應答。我走進西屋,發現老鼠死在地上。
鳥的失蹤和老鼠的死亡讓我產生不祥的預感,這個時候我聽到頭頂有劈啪的響聲,西牆角的天花板裂開了一道縫隙,房頂上的雪從縫隙裡落到炕上。我把手從脖領伸進去,掏出母親掛在我脖子上的鑰匙,跑過去打開寫字檯抽屜上的鎖。母親淡綠色的塑料皮筆記本躺在抽屜裡,紙頁在裡面不安地掀動。
等我拿着筆記本剛邁出竈屋門檻,身後發出更大的響聲。我跑到院門口停下來,轉過身,看到我家的三間房子倒塌了,厚厚的積雪忽隆隆地落進去,一眨眼就把房子填滿了。
而左右鄰居家的房子還都好好的。
我重新跑回院子裡,去拖我母親留下的舊藤椅。手剛碰上去,它就散架了。
很長一段時間,沒人願意走進我家的院子。很顯然那是一個晦氣的地方。於是那裡就成了一堆瓦礫場,春天的時候,上面長出很多草來。它旁邊的樹卻沒有發芽,夏天,也就沒有濃密的樹葉,更沒有知了在裡面唱歌。
劉光頭在凳子上坐着抽菸。
在這個家裡,按理說楊根茂應該是最厭惡劉光頭的,但因爲王小雅喜歡劉光頭,楊根茂遇見劉光頭時就點頭哈腰表示友好。楊雪對劉光頭不喜歡也不是很討厭,因爲她習慣了。
所以在這個家裡,只有我纔對這個土匪似的男人厭惡至極。我從不正眼看他,有一次他很輕薄地扯我的辮梢,我伸手抓過桌子上的剪刀,一下子就把辮梢剪斷了。
吃完飯後,王小雅就關上了她的房門。劉光頭睡在鎮政府單人宿舍裡的時候,遠遠不如睡在王小雅牀上的時候多。有時候王小雅還到單身宿舍裡收拾他的髒牀單和髒衣服,拿回家洗。我不明白王小雅爲什麼能看上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又爲什麼能看上三十三歲的王小雅。他比她小十歲。
關於這個男人,他在我的記憶裡總是跟一輛雅瑪哈摩托車在一起。他天天騎着它,在鎮政府大院裡進進出出。整個槐花洲的人都知道,槐花洲最美的知青王小雅跟這個天天騎着雅瑪哈的年輕人相好,明目張膽,有恃無恐。
我覺得王小雅現在變得低級而庸俗了。她早已不是當初喜歡手風琴手的她了。她不肯跟渾身散發着牲畜大糞味道的楊根茂一起睡覺,卻肯跟這個土匪似的男人睡覺,而在我看來,這個男人並不比楊根茂好到哪裡去。他的光頭和臉充滿了汗腺,總是溢着不那麼幹淨的分泌物。
以前王小雅是鎮上領導相好的時候,她是有身價的,但我覺得,即便該領導落了難,王小雅也不該自貶身價到如此地步。
楊根茂一直睡在獸醫站裡,我和楊雪睡在另一間房裡,我們各自睡一張單人牀。我們一直很要好,彼此是對方在槐花洲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