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五歲那年我回到槐花洲。在村街上我碰到斜眼婦女,她當了一個七歲女孩的奶奶,正無所事事地在門口和孫女玩雪。她門口的豬圈裡還養着豬,難以計算有多少代豬從這裡走向了宰豬牀。
這個女人眼斜卻好使,當我離她尚有一百米的時候她就站起身來恭候我,拽着我的胳膊朝她家院子猛拖。我本來無意讓任何人認出我,爲此特意選擇清晨時分潛入鎮子,真沒想到在大多數人都還吃着早飯少數人還睡着熱炕頭的時候,斜眼婦女祖孫倆卻這麼早就在街上玩耍。那小女孩正在堆一個雪人。
我坐上她家的熱炕頭。斜眼婦女神色詭秘,興奮不安。實際上她是看着我在說話,而看起來她看的卻是我身邊兩米遠的門框子。她的眼疾屬於斜視。
昨天夜裡又下雪了,她神秘地說,每到這天,老天爺都要下雪。
事實上我重回槐花洲,第一個想知道的就是每到這天就下雪的歷史是否還在繼續。自從母親凍死在一九七九年的昨夜,此後每到這天的夜裡,槐花洲都要下雪。這同樣是一個難解之謎。然而我初中畢業離開之後就不再知道這裡的情況了。
凌晨時分,我搭乘一輛熟人的小貨車從煙臺出發,一路之上夜色沒退但天氣是晴的,沒有下雪的跡象。我們的車快要接近槐花洲的時候,路上纔開始有積雪。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這場雪總是如此特殊,如果我此刻乘的不是小貨車,而是一架直升飛機,那我將會看到雪以玉皇頂山爲圓心,在大地上畫了一個小範圍的圓。當我尚未離開槐花洲的時候,槐花洲的人們總是在前一天做好這一天不出行的準備。對這一天來說,天氣預報暫時休假一天。
從斜眼婦女家出來,我把臉縮到大圍巾裡,以免再被別人認出。如此這般,纔在一個小時以後到達玉皇頂山的山洞。還在槐花洲上學的時候,山洞差不多是我的第二個家,我經常在洞裡睡覺。
自從張惠凍死在這裡,此後就沒有人敢進入山洞,這是我的獨立王國。所以一切如初。除了壁上的土有些變老以外。
我站在張惠躺過的地方,閉着眼聽外面各種各樣的聲響。雪花在唱歌,太陽光讓歌聲吸引出來,爲了表示獎賞,送給雪花很多亮晶晶的衣服。風跑過來撩起那些衣服,嘖嘖讚歎。有兩隻鳥在爲今天飛往什麼方向而爭執不休,其中一隻負氣飛進洞裡,另一隻尾隨而來。
自從離開槐花洲去天津上學,十年裡我不再有此聽力,看來跟我是否長大無關,只跟這片神秘的土地有關。我站在那裡熱淚盈眶。
我的父親林寶山多年以前在這個山洞裡神秘失蹤,而我的爺爺也早就不在人世。我選擇二十五歲的時候回來祭奠張惠,因爲她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而我二十五歲還好好活着,並如她所願成爲一名作家。
當我成爲作家以後,一直試圖還原這段歷史,爲此做了大量前期準備。在我所查閱到的資料當中,有這樣兩個特殊的年份和特殊事件:一九七九年末,全國三百九十五萬知青調回城市,一九八○年,*提出不再搞上山下鄉。
在我看來,這是兩個極具宿命和諷刺意味的年份,全國那麼多知青都調回城市,上山下鄉運動正式停止,我的母親卻死在鄉下。
中午時分我裹緊圍巾從山上下來。
我去了一趟爺爺家。白橋還在,像爺爺家的正房和廂房一樣頑強地立着。房頂上多處地方冒出老高的草,刺破大雪,沉默矗立。
這是我的房產。如今我是林家唯一的後代。多年以後我認識一個學美術的美院學生,曾經想過帶他來畫畫這處老屋。經典的,誘人的,無可替代的衰老和殘破,一定會令那男生震撼和痛哭。但是我還沒有帶他到這裡來,我們之間就發生了很多不愉快,以至反目成仇。
我轉到廂房後面。後窗玻璃全都沒了,窗框也斷落腐朽,像老人沒牙的嘴。屋裡落着一層從窗戶和門洞飄進去的雪,農具倚牆站着,像長在灰塵裡。
沒有任何動物在廂房裡出沒,我甚至聞到多年以前我灑在屋裡的毒玉米粒的味道。那味道經年不散,使這間廂房成爲一處沒有生命跡象的死亡之地。我聽不到任何生物說話的聲音,包括農具和灰塵。
要是有另外的路出村,我絕不會再走斜眼婦女的家門口。可惜經過這麼多年,只有這一條路讓我選擇。
如我所料,斜眼婦女等在門口。不知道爲什麼她對我如此熱情,可能是念及過去對張惠的欺侮,心裡後悔。
她甚至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款待我。她男人當年是槐花洲的會計,現在是他七歲孫女的爺爺,也坐在炕上陪我吃飯。
斜眼女人的丈夫嚼着一塊肉,給我講一個秘密。你們都不知道,當年部隊爲什麼要打山洞,那不是一條普通的山洞,而是一條秘密軍事山洞。可是後來,還沒打通就不打了,因爲美國衛星監測到了這條山洞。
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名女作家,因爲擁有超凡的想象力而小有名氣,但這個秘密卻大大超出我的想象。槐花洲就是一個如此不凡如此神秘的所在,我的出生地,我的痛苦地,我此生無法釋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