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團委通知陳望春,下午三時在博雅樓404室,參加一個座談會,什麼內容沒有說,說了也白說,因爲這種活動,陳望春根本就不會參加,系團委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但是,午休起來後,按慣例,別的同學去圖書館,陳望春則去教室,不知怎麼的,他卻推開了404室的門。
當時,座談會已經開始,一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長髮男子,他的身份是學校心理學碩士研究生,他在黑板上出了三個題目:
你心中最大的陰影是什麼?
你心中最疼痛的是什麼?
你心中最愛最恨的是什麼?
座位上稀稀拉拉地坐了二三十個學生,陳望春走到最後一排、靠窗的一個座位坐下,他掃了一眼黑板上的題目,然後,把憂鬱的目光投向窗外。
春末夏初,窗外高大的雪松生出了嫩綠的新芽,茂密的枝椏,給教室投下了一片蔭涼;一根樹枝上站着兩隻長尾巴喜鵲,喳喳地叫着,追逐嬉戲;一隻蜻蜓,飛上了窗臺,像一架小引擎的直升機,懸停在空中,嗡嗡地響着。
前面一陣騷動,有個同學和心理師在對話,陳望春這才留意到,在座的學生,一個個面色沉鬱,形容消瘦,穿着灰色或藍色的衣服。
他們表情木訥、反應遲鈍,在心理師一二再再而三的啓發下,纔會擠牙膏似的,說一半句話,而且文不對題,簡直是對牛彈琴。
這是一堂心理疏導課,每年高考之後,各地的狀元如願以償地進入了A大學,但令人遺憾和震驚的是,這些從小就被譽爲天才的學霸,從小學一年級時,就被灌輸了一種理念,他們唯一的任務就是學習,他們的終點是高考,金榜題名是他們一生當中最耀眼最輝煌的時刻。
他們考上了最頂級的大學,卻失去了自己該有的人生,迷惘、痛苦、低落、失眠、焦慮,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融入最基本的生活、進行最簡單的人際交流、一個自然的睡眠,對於他們而言,都艱難萬分,需要靠吃大把大把的藥物才能勉強完成。
心理學碩士把這些症狀稱爲心靈感冒。
他說:“感冒,是一種最常見的疾病,吃不吃藥都是一週左右痊癒;但是,心靈的感冒,卻要嚴重得多,因爲你的心受傷了。你們之前的十八年人生,被你們最親近的父母,以愛的名義折磨,你們人生唯一的意義就是考一個好分數;你們的心靈長期承受着重壓,且有深深的負罪感,你們在努力奔跑,當到達大學這個終點時,你們的使命便完成了,人生也到達了終點,內心一片空白,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目標,一切歸零。”
心理學碩士揮舞着手,滔滔不絕,而臺子下的衆學生卻呆若木雞,他們好像不在同一個空間裡,甚至不在同一個教室裡,中間隔着千山萬水。
陳望春看着黑板上的三個題目,心裡暗自斟酌。
我心中最大的陰影是什麼?他的思緒飛回了油坊門,想起了很多往事,給他心靈蒙上陰影的,無疑是他的父親陳揹簍,當着全村人的面,讓他光着屁股拉磨。
我心中最疼的是,母親何採菊躺在月季花刺上,被父親打得皮開肉綻,隨後逐出家門,至今杳無音信。
心中最恨的是誰?是他的父親嗎?最恨不確切,應該是最怕,他夢裡都怕他。
至於心中的最愛,陳望春咧嘴一笑,有點羞澀,那是個不能告人的秘密,得珍藏好,不能讓外人知道。
這時,突然有人吹起了口哨,是一首蘇聯歌曲,開始是一個人吹,後來大家都跟着吹
陳望春突然興奮起來,也跟着吹起來,令他驚訝的是,這首完全陌生的曲子,他竟然無師自通地會了。
陳望春不知道的是,今天404室的全是和他一樣的、行爲怪異、心理異常的學生,他們在考場上所向披靡,而在生活中,卻和正常人拉開了距離。
夏天來了,宿舍裡好多學生都光着膀子,陳望春卻穿着長袖,釦子扣得緊緊的,大夥讓他脫了襯衣,涼快一下。
陳望春猶豫着,解開了幾個釦子,他似乎感覺呼吸通暢了,身體輕鬆了許多,他拿起一本書,扇了幾下,涼風親暱地撫摸着他禁錮多年的肌膚,令他愉悅舒服。
他鼓足勇氣,脫去了上衣,坐在電風扇前,瞬間,他從炎熱的夏季,到了涼爽的秋季。
舍友看見了他背上的秘密,他們好奇地端詳着,詢問着,陳望春講了1992年夏天,那場怪異的龍捲風,舍友們驚訝不已。
這是陳望春入學以來,第一次和他的同學坦誠的交流。
陳望春請室友們幫忙,將他後背上的印記除掉。
這個來歷不明,帶有濃厚宿命論色彩的印記,剝奪了陳望春多年的自由和快樂,也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舍友們和他一樣,對此深惡痛絕,欲除之而後快。
大家羣策羣力,想辦法除去這個討厭的印記,但他們很快失望了,那些廣告上吹噓去污能力超強的洗滌劑,居然沒有讓它褪一點顏色。
他們能想的辦法都試了,一點用也沒有。
陳望春提出用濃硫酸,他們嚇了一大跳,這是萬萬不敢嘗試的,那是要出人命的。
陳望春說水攻不行,改用火攻,他的意思是用火,將皮膚燒成疤痕,印記自然就看不清了。
室友們咧咧嘴,這是軍統特務慣用的酷刑,他們可不能用在自己同學身上。
陳望春有點惱火,他不滿地瞪着眼睛,意思是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一羣高智商,還不如幾個臭皮匠。
最後,大家友好協商,分析了利弊得失,在把傷害降到最大限度的條件下,打算用一根繡花針,一針針剜掉這個印記。
這是一項耗費時日的工程,需要多個夜晚才能完成,於是,每天晚上,室友們輪番上陣,對陳望春一個小時的刑罰伺候,一針一滴血珠,開始大家心顫手抖,到後來,就習慣了。
一天下午,陳望春罕見地去逛了一次大街,以往,大家約他一塊出去時,他從來都是拒絕的,他似乎覺得,呆在學校的四堵牆裡面,纔是安全的。
晚飯後,陳望春回來了,他花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在一家雜物店裡,買了一把鋼刷子,大家不明白他買刷子何用。
直到晚上,他脫去襯衣,把他的背亮出來時,舍友們才明白了,他嫌繡花針太慢,他要用這把鋼刷子,刷去他脊背上的印記。
大家面面相覷,鋼刷子刷在皮膚上,那是啥滋味?大家不寒而慄。
陳望春卻坦然地笑了,說:“拜託了。”
大夥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肯上,最後,採取抓鬮的方式,偏偏是最膽小的小朱,這個倒黴鬼,哭喪着臉,哀求大夥,放他一馬,他願意補償,請全宿舍的吃一次大餐。
大家斷然拒絕了他的誘惑,只能硬着頭皮上了,陳望春鼓勵他:“你眼睛閉上,用力刷幾刷子,就結束了。”
爲以防萬一,大夥兒去買了雲南白藥、碘伏、酒精、藥棉、繃帶,像要做一個大型手術。
小朱拿起鋼刷子,他的手抖抖索索的,陳望春說:“閉上眼睛,用力撓,就像撓癢癢。”
兩個舍友,抓住小朱的手,在陳望春背上撓了起來,一共撓了四五刷子,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印記自然看不出了。
陳望春咬牙忍着,舍友用碘伏消了毒,撒上雲南白藥,用綁帶纏了幾圈,大功告成,所有人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晚上,陳望春破例買了一紮啤酒一大包零食,感謝舍友,這是他大學四年裡,唯一一次與室友同樂。
之後,他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每天午夜之後,他的哭泣、驚叫,如期而至,大家也見怪不怪了。
陳望春不斷收到陳揹簍的信,每一封信,陳揹簍都關注陳望春學習如何、有無獲獎,如果獲獎了,及時把證書的複印件寄回來,油坊門急用。
陳望春每封信的後面,都是三個大大的驚歎號,類似於過去鄉間傳遞緊急情報的雞毛信。
然而,收到信的陳望春並不着急,看完後,他就撇在一邊,他從不回信,如果他回信了,不但會被陳揹簍拿着到處炫耀,還會貼在榮譽牆上示衆。
除了信,陳揹簍每月寄給他500元生活費,對於社交空白、社會活動等於零的陳望春,500塊已經足夠生活了,他大概是班上花費最少的學生,因爲除了吃飯,他不知道該把錢花到哪裡去。
這天下午,陳望春坐在花園邊,讀陳揹簍的最新來信,厚厚的五六頁,不厭其煩地敘述了村裡的最新情況:誰家買了一臺大彩電、誰家買了一輛摩托車、誰蓋了五間大瓦房、誰打工賺了多少錢、誰從副科級升到了正科級;這一月,哪個學校來參觀了魁星樓、誰留了言等等。
陳望春一掃而過,當他看見劉麥稈和劉愛雨的名字時,他慢了下來,細細品味。
劉愛雨在廣州打工,工資很高,給劉麥稈寄了兩千塊錢,因爲這個,劉麥稈和劉愛雨在村裡的地位大大提高,很多人將劉麥稈奉爲座上客,認爲高考狀元不如一個打工妹。
陳揹簍大聲疾呼,兒啊,你父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你要爭氣,快點把獲獎證書寄回來,我有急用。
急用兩字是紅的,是陳揹簍咬破手指寫的血字,可見他的心情相當地急迫。
陳望春一直坐到黑夜來臨,然後去食堂吃飯。
第二天,他找出自己的獲獎證書,裝入A大學特用的信封,寄回了油坊門。
北京來信了!陳揹簍翹首期盼的陳望春的信雖然姍姍來遲,但畢竟是來了。鎮郵電所的小王,第一時間把信送到油坊門,並親手交給了陳揹簍。
陳揹簍右手高高舉着信,像舉着一把火炬,穿過油坊門,邊走便喊,北京來信了!北京來信了!
陳揹簍將信給人們看,牛皮紙信封上,有紅色的A大學的字樣。
陳揹簍將手在衣襟上蹭了蹭,小心地撕開信封,取出裡面的證書,展示給人們看,上面有A大學紅色的印章,老百姓就認官印,紅坨坨就是王法。
陳揹簍眉飛色舞地向人們炫耀,根本就沒意識到,信封裡,除了證書,一無所有,沒有給他一句話一個字。
第二天,陳揹簍專程去了鎮上,複印了獲獎證書,他希望人們能關注一下來自A大學的獲獎證書,但開店的小媳婦,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操作複印機,根本不看證書的內容,這令陳揹簍很掃興。
陳揹簍將證書的複印件,貼在榮譽牆上,爲了招攬觀衆,他放了一掛鞭炮,然而,只有寥寥幾人出來,看見是他,又縮回去了。
證書的原件放在魁星樓一個紫檀木的木盒子裡。
關於這個盒子,有一個曲折的來歷。
一次,陳揹簍去村長牛大舌頭家,看見他桌上有一個盒子,很舊很老了。
這個盒子陳揹簍熟悉,在大集體時,上面發了紅頭文件什麼的,隊長牛大舌頭給大夥一傳達,就裝進了這個盒子裡,鎖上鎖,誰都不讓碰。
那時,這個盒子的神秘,使陳揹簍想入非非,什麼時候,能把這個盒子打開看一看。
後來,集體解散了,紅頭文件也失去了它神秘的光環,有時候,村長牛大舌頭就把它撇在桌子上,誰都可以看,有人還撕了捲菸。
再後來,村長牛大舌頭就用盒子裝香表,放在祭祀祖宗的神龕前,算是派上了用場。
陳揹簍看見紫檀木盒子,觸動了他的心思,他想,這個盒子用來裝陳望春的獲獎證書,是再合適不過了。
陳揹簍當即提出這個要求,村長牛大舌頭歪着頭想了想,居然答應了,說:“陳望春是咱油坊門的招牌,這個盒子,我無償地捐獻給你。”
村長牛大舌頭連盒子帶鑰匙和鎖,一併送給了陳揹簍,陳揹簍過意不去,給村長牛大舌頭買了一包五塊錢的蘭州煙,表示謝意。
陳揹簍將獲獎證書放進盒子裡,鎖上鎖,當有人來魁星樓參觀的時候,他纔會打開,讓他們一飽眼福。
徐朝陽校長成爲陳望春的鐵桿粉絲,他不遺餘力地宣傳着陳望春的勤學和優秀,陳揹簍對此感激不盡,儘管徐朝陽校長一直以陳望春的伯樂自居,而淡化了陳揹簍家庭教育的作用。
每學期中期考試後,徐朝陽校長都要雷打不動地組織一次向陳望春學習的活動,有時候是優秀學生,有時候是差後進學生。
對優秀學生,徐朝陽毫不留情地敲打他們,你們比起陳望春來,還差着十萬八千里,要虛心,要夾緊尾巴。
對後進學生,則鼓勵他們,說當初陳望春也是一名差學生,在老師的教育感召下,端正了學習態度,努力追趕。其實,每個人都能創造出奇蹟來。
徐朝陽校長帶着學生,清除了榮譽碑周圍的雜草垃圾和人畜糞便,用抹布將碑子上胡寫亂畫的痕跡擦掉,然後,用粉筆工工整整地寫上一行字:每天晚上,我們仰望星空,默默注視着你這顆最耀眼的恆星,和你對話。
在魁星樓裡,徐朝陽校長指着牆上的獎狀,如數家珍,他能夠清晰地回憶起每張獎狀頒發的細節;他讓學生們傳閱陳望春做過的試題、記過的筆記本、摸摸他用過的筆。
在新學年的教師會上,徐朝陽校長勉勵新調入的教師,要狠練教學基本功,只要能教出陳望春這樣的學生,這一輩子就沒白乾。
新舊世紀交替時期,正是讀書無用論和知識改變命運兩種論調鬥得臉紅脖子粗、難解難分之際,在油坊門,這兩種論調的代表人物是劉麥稈和陳揹簍,油坊門人像看對臺戲,一會往東一會往西。
陳揹簍說,陳望春又獲了獎,還發了獎學金,發表了論文。
劉麥稈必針鋒相對,說劉愛雨又漲了工資、升了職,她們廠子的待遇好,每頓飯都有羊肉泡、四菜一湯,每天發新鮮的水果,每週旅遊一次,連擦屁股紙都是廠子裡發的。
劉麥稈炫耀時,馬上有人出來聲援呼應,說:“真真的,我們丫頭來信說了,廠子美得天堂一樣。”
就在年初,村裡有三個女孩去了廣州,在劉愛雨的介紹下,進了工廠,兩個月後,給家裡寄回了錢。
這個現象在油坊門有九級地震的效應,這些土裡刨食吃的農民,一輩子打着牛屁股,春種秋收,早起晚睡,把日頭從東背到西,幸苦一年,未必能收一把滿意的糧食。
而女孩子一去工廠上班就發工資,太快了,種子撒進土裡,不一定都會發芽,即使發芽了,還需要雨水、肥料、陽光和風,最終才能長成一株禾苗,結出果實。
劉麥稈所說,有人證物證,相比之下,陳揹簍說的,看不見摸不着,誰知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