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青子聽完郭岱的講述後,有些擔憂地說道:“這麼做無論對亡者還是生者都太可惡了,失魂嬰兒被遊離怨魂附體,最終只是一個半死不活的結果。”
“如人着履,大小不合便罷,內中還有沙礫礙足,這得多折磨人?”郭岱嘆了一口氣,說道:“將怨魂附體於失魂嬰兒算是好了,最糟糕的那種情況你還沒說。”
桂青子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郭公子,竟然還能有更糟糕的狀況嗎?”
“禽獸亦有神魂,你明白了嗎?”郭岱看着桂青子說道。
世間有靈衆生皆有神魂,但有靈不代表開啓靈智,人與禽獸之別,就在於成長過程中,神魂體魄合於造化之功,所以當從嬰兒赤子那段渾渾噩噩之後,靈智開啓與發育遠超於其他族類。
禽獸有靈,但其神魂如人赤子一般,終其一生渾渾噩噩,不知我爲何物,難分物我之別。神魂如受矇蔽,一旦身死即刻輪迴而去,也極難滯留世間化爲怨魂,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而像桂青子這樣的妖修,她的存在正好說明世間禽獸皆有神魂,若是全無神魂可言,哪來的通靈開智?只不過修爲到了桂青子這種程度,也絕對不能視作爲叢林禽獸,妖修本身就是一種超脫原身族類的修行。
但聽見郭岱這麼一說,桂青子渾身寒意直冒,她抱着祭陽令,細聲問道:“真有人會這麼做嗎?”
“同樣是取魂附體救醒失魂嬰兒,取亡靈怨魂相當不易,後續麻煩也多。但奪禽獸神魂就不一定了,同樣是如赤子般渾渾噩噩的心境,並且對嬰兒體魄生機傷害最小,我能想到,別人也能想到,估計會有人去嘗試的。一旦成功,難免有人效仿。”郭岱說道。
“可是、可是……”桂青子不敢想象,這樣的事情一旦做成,那些嬰兒未來會變成怎樣。
“你覺得人與禽獸的神魂終究不一樣,是嗎?”郭岱看出桂青子的疑惑,轉而說道:“若是託生之初,魂魄尚未相合,衆生神魂其實沒差多少,衆生齊一,非是憑空虛指。但在此之後,魂魄相合相牽,禽獸壽短,這個過程比人要快得多,禽獸神魂的確會出現種種轉變。如果是取用這時候的禽獸神魂來附體救人,結果恐怕真的不太好。”
郭岱略加推演就能明白,禽獸神魂雖然渾噩不明,但體魄生機完足之後,神魂往往趨於穩定。除非有通靈開智、自悟自修的機緣,否則禽獸神魂此後不會發生太大的轉變,這一點對人而言也是類似的。
禽獸神魂的確很難傷害到嬰兒體魄生機,可已經穩固下來的神魂也很難出現變化,也難以做到自我調攝修悟。所以用禽獸神魂附體而復甦的嬰兒,即便能比較容易長大成人,可其心智將難有成長,一如赤子渾噩懵懂,甚至出現難以預知的怪異變化也不稀奇。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地方,如同世人圈養禽獸,渾噩懵懂如禽獸,在日復一日的鞭笞與餵食下,也能學會服從號令。而那些獸魂嬰兒長大之後,如果也被用同樣的方式馴養,對世道的顛覆與破壞,將是難以想象。
有一句罵人的話叫禽獸不如,但很多人沒有想過,如果人真的徹底變成了禽獸,那維繫世道傳承的砥柱也會徹底崩塌,將令人間重返洪荒古紀。
“如此說來,這洞燭明燈倒像是維持人道造化的神器了。”郭岱心中暗笑冷嘆:“但同樣的,洞燭明燈也可以將人道徹底從這個世間抹去,生滅僅在一念之間。關函谷能弄到這樣的法器到手,必有因果。”
宮九素也在他心中說道:“主人當年遭劫而魂魄不全,險些將要入黃泉輪迴,興許便是此番經歷,讓他能夠有所感應,從而天降靈寶。”
“有這麼簡單嗎?”郭岱說道:“我總覺得關函谷不是單純的羅霄宗弟子,重玄老祖託舍附身,也不至於讓一個僥倖得遇仙緣的晚輩弟子,境界超然拔俗至此。修爲越深,越明白關函谷來歷不同尋常,若有機會,我還是該問問羅霄宗的人,到底有沒有關函谷這個人。”
宮九素笑道:“若論境界精進之速,其實你也比許多人快了。更何況你所走的,幾乎是前無古人的魔道修行。”
郭岱與宮九素在暗語交流,桂青子也在思索郭岱方纔的話,想來想去問了一件事:“郭公子,你方纔說禽獸亦有神魂,那同樣是活物的草木呢?是否亦有神魂?我記得方真道有說法,認爲草木不算有靈衆生。可是……草木成精似乎也確實存在呀?”
“是有亦無。”這個問題一下子還真讓郭岱糊塗了,但他並沒有刻意賣弄,只是從自己的判斷來說:“如果只論神魂託生輪迴角度而言,在草木成精的那一刻,才真正有了屬於自己的神魂。這一點與人和禽獸似乎差別甚遠,但在我看來,輪迴不在死後,而恰在眼前。
草木之形便是其體魄,但草木魂魄天然相離、而非相合,其神魂乃是天地賦予,積年累月之下感應通靈。所以能成精通靈之草木,多是歲月長久,或原身特異、或紮根靈地,不能指望農人地裡一顆白菜也能成精,時間實在太短暫了。”
對郭岱來說,最熟悉的草木成精就是白素芝了。白素芝原身水精玉芝,受仙杏精純生機靈泉澆灌培育,又生長了數百年,可謂是各因具備。但與之同時栽種的另外幾株水精玉芝卻並未通靈,甚至仙杏樹本身也未通靈,可知草木成精需要多麼苛刻的前提與難以揣測的機緣。
而就跟從嬰兒長大成人、沾染世俗紅塵種種一樣,草木成精受外界各種影響極大。白素芝即便能化形成人,心性卻有天然缺弊,空有取奪心機,失卻草木化潤滋養一方的根本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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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函谷指點她跟隨郭岱前往彩雲國,有心讓她在調治瀝鋒會修士間領略這一點,但白素芝並未悟透。而在癸陰泉秘境中,關函谷則示意用神道修行令白素芝託舍癸陰萍蔬,用意也在於令白素芝重新證悟草木修行,而非任由根基朽壞。
不過好在草木精靈實在太過稀少,其修行也大爲不同,若機緣得當,草木精靈的壽元遠非方真修士能比,動輒千年不是難題。而通常草木精靈也不願意讓人知曉其原身存在,畢竟壽元長久、生機沛足的草木,本身也算是一種獨特的天材地寶了。
而草木成精、天賦神魂也證明一事,所謂輪迴轉世,本就是天地造化之功,非是有哪位仙佛神聖刻意造就。世間最早的生靈,也是天地造化、賦予神魂,是天地有神,神在衆生,輪迴轉世,乃是天地之神自攝不息。
如此推想,失魂瘟便是天地之神滯礙不動,無法自攝,所以表現在人間,是初生嬰孩無有知覺。然而特別的是,新生而失魂者只有人,其他生靈卻並無異狀,可見暗合天地造化的族類,也最易受天地之神所牽動。
郭岱忽然想起,關函谷曾言“此世間沒有飛昇超脫之道,卻有超脫之仙家”。這看似相悖之語,郭岱最初不解,如今回想也並非無理,但結論卻是異常驚人——此間天地,便在超脫之中。或者說,這片天地本就超脫,卻又造化出另一片輪迴。
“郭公子,不如我們去幫幫那些孩子吧?”桂青子說道:“孩子總歸是無辜的,而且獸魂附體應該還不太久,郭公子你可以給他們替換新生神魂的吧?”
“你這話說得輕巧。”郭岱說道:“且不說這些孩子如今歸家散落不知何方,找到之後施法易換神魂,是我施法,借不了洞燭明燈太多妙用,堪比螺螄殼裡做道場、繡花針上雕龍頭。再者,此舉等同與玄真大法師那夥道士結仇,我雖不懼,但沒必要無端招惹這些旁門修士。”
桂青子撅起嘴巴,想說話卻又不敢開口,郭岱明白她的心思,說道:“你要是想插手,你自己去探聽消息,找到那幾戶人家的小孩,說清楚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如果那些人家能被你勸動,我可以出手移換神魂。”
“真的嗎?”桂青子聞言立馬來了興致。
郭岱臉一板,言道:“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那夥什麼大法師敢在失魂瘟爆發之際玩弄這一手,要麼熟通江湖手段、勾結當地人家設局牟利,要麼是真有修爲的厲害人物,不懼同道拆穿。萬一兩者兼有,對方捨棄掉那些嬰孩、耍什麼下作手段還是次要,直接對你下手,你又該如何應對?”
桂青子握着祭陽令說道:“郭公子放心,這些日子我也有好好修行!”
“那你自己掂量着去吧。”郭岱說道。
“那我現在就動身!”桂青子得到准許,一溜煙地離開了。
“你就這樣讓她去了?那夥玄真大法師應該是趁此亂局作祟的邪修,修爲應當不俗。”宮九素問道。
郭岱回答道:“若我真存心讓桂青子磨礪鍛鍊,那麼連最後那提醒也不該說,讓她吃過苦頭才能更有精進。”
“以桂青子的悟性,只要提醒過她自然會有所警醒,她再怎麼說也是妖修,叢林險惡早有經歷。”宮九素言道。
“我這麼做也是爲了引這夥大法師現身。”郭岱說道:“我來到曲梅縣後,他們便蟄伏不出,卻還是不甘心,暗中窺視,意圖謀奪洞燭明燈。桂青子孤身去查探,他們必然有所察覺,自以爲能夠通過挾持桂青子來威脅我交出洞燭明燈,屆時正好一舉連根拔起。”
“你用心當真狠絕,連桂青子也算計在內。”宮九素嘆道。
“她若真如你所說悟性上乘,就應該明白我有這個想法。”郭岱說道:“要麼乖乖地看破不說破,用心行事同時不忘自保,以免成爲我的拖累。要麼當場說破,自己想到別的解決之法。否則就息心止念,畢竟神通再廣、法力再深,也總有難解之事,看不透這一點,未來難有精進。”
“不必如此強求。”宮九素笑道:“現在你應該明白,爲人師長、傳承道法是何等不易了吧?”
“魔道無傳承。”郭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
桂青子動作很快,她畢竟是妖修,先前有過烈山明瓊的傳授,後有郭岱的指點,加上混元之精傳功,修爲法力精進相當快。
而且這些日子跟在郭岱身邊,也摸索出一套感應神魂的法子,如果真是有失魂嬰兒被禽獸神魂附體,桂青子能夠立刻感應得到。加上街坊鄰里這些日子都是在討論失魂瘟被治癒之事,只要稍微留心打聽,很快就找到五家失魂嬰兒,都是被玄真大法師救治過的。
實際狀況也確實如郭岱所預料那般,這五家裡面,有三家本就是與玄真大法師暗中勾結好的,俗話說就是託。但也不能完全說是作假,因爲玄真大法師的確事先治好了他們家孩子的失魂瘟,然後纔有後面的勾結。
這幾戶人家也都是無知的平頭百姓,充其量與玄真大法師串通一塊謀點私利,如果說身爲幫兇的代價,那就是他們自家的孩子,也已經是被禽獸神魂附體。
桂青子悄悄找到這五戶人家,跟他們說玄真大法師作法恐怕算不得數,最好去找南天仙師再診斷一番,而且不用額外供奉花銷,這就足夠讓本就心虛的這幾戶人家立刻“倒戈”。
與最後一戶人家約定好時日,桂青子從小巷中離開,正打算迴轉千金坊之際,忽然站定不動,就像一隻小狐狸豎起耳朵來回擺動。
“喲,這不是南天仙師身邊的小侍女嘛?天都快黑了,跑來這種小巷子做什麼呀?”
陰影之中,一名穿着杏黃袍的道士捻着細長鼠須走出,滿臉油膩猥瑣,笑嘻嘻地朝着桂青子走去。而在小巷兩端,影影綽綽來了十餘號人,不僅有方真修士,還有帶着長短兵刃的兇徒,將桂青子包圍在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