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推開長樂宮大門時, 看到裡面那副架勢時,她愣住了。
劉子業撐着頭,面色陰沉地坐於案前, 山陰公主跪坐在他身側, 而劉子鸞兄妹都被侍衛們抓着, 楚瀅已經嚇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只是抽噎着, 劉子業指着案上的那兩個青玉酒杯:“你們是自己喝呢,還是讓侍衛灌呢?”
劉子鸞淡淡一笑:“不勞煩侍衛了,我和瀅兒自己喝。”
他上前去取那兩杯酒, 忽聽到一聲:“慢着!”
山陰公主驀地站起:“阮明萱?你來這裡幹什麼?”
明萱也不管她,而是急急跑到劉子鸞面前, 將那兩杯酒砸在地上, 青玉酒杯一砸就碎了, 透明色的酒液流在地上,流到地上磚塊縫隙中的青青小草上, 小草冒着白煙,瞬間就枯了,明萱震驚地看着地上的酒液,聲音發抖:“你……你真的要毒死他們?”
她是跟劉子業說的這句話,劉子業避開她的視線, 並沒有回答, 山陰公主再也站不住了:“阮明萱, 你好大的膽, 你什麼身份, 居然敢來這干擾國事!”
她氣沖沖地疾步走到明萱面前,擡手就欲打, 但她的手卻被劉子業一把抓住,劉子業聲音中充滿了哀求,他低低道:“阿姊,不要!”
“你還要縱容她?”山陰公主怒道。
劉子業避而不答,只是對明萱道:“你走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不走。”明萱擋在劉子鸞兄妹面前,楚瀅緊緊捏着她的手,仰着頭,眼中俱是淚珠,她顫巍巍道:“師父,我害怕。”
明萱心中十分傷心,她安慰楚瀅道:“別怕。”
她復又對劉子業道:“瀅兒不過是個五歲的孩子,你居然連她都不放過?”
山陰公主搶話道:“不管她幾歲,她都是殷淑儀所生的餘孽!”她又對劉子業道:“阿業,你可不能心軟,若不殺這兩兄妹,皇祖母所籌謀的事必定會再發生第二次!”
“你別胡說了!”明萱再也忍不了:“分明就是你和慕珩合謀的,新安王和瀅兒根本沒有參與謀反,是你想斬草除根!”
“你!”山陰公主怒極反笑,她也不去管明萱,而是對劉子業道:“阿業你聽聽,倒成了我和慕珩禍害你了,你要是再縱容她下去,今天她能誣陷我,明天她就能殺了我和慕珩!”
劉子業夾在她和明萱中間,這鬧哄哄的場景讓他頗覺心煩,他勉強對明萱道:“你先回安儀宮。”
楚瀅躲在明萱身後,嚇得拼命抓着明萱手不放,明萱搖頭:“阿業,不,陛下,您知道的,您知道他們沒有謀反的,就算殷淑儀再怎麼不對,可是子鸞和瀅兒沒有做過什麼啊,你不能這個樣子對他們,他們是無辜的!”
山陰公主則盯着劉子業厲聲道:“阿業,你還要讓她再胡鬧下去嗎?”
從阿姊的眼睛,他彷彿又看見了那日沾滿衣襟的鮮血,還有阿姊蒼白如雪的臉,他又想起了那個清若芙蕖的女子張開雙臂,掉落荷花池的場景,以及父皇氣急扭曲的臉,他閉上眼,對侍衛道:“拉開明萱公主,賜死劉子鸞和劉楚瀅。”
山陰公主得意地彎起嘴角,催促那些侍衛道:“你們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送新安王和瀅公主上路!”
侍衛得令,就將明萱強行拉走,楚瀅拉着明萱的手,哭着不放,但她力氣哪有那些侍衛大,被一掰,明萱就被拉到另一側,那些侍衛又端過兩杯毒酒,就準備給子鸞和楚瀅灌下去,劉子鸞道:“慢着。”
他對那些侍衛道:“我和瀅兒是孝武皇帝骨血,不勞煩各位,這酒,我們自己喝。”
他從侍衛手中接過毒酒,楚瀅彷彿感覺到危險般,緊抿着脣搖着頭:“我不喝。”
她哭着就要去找明萱,明萱急得眼淚都下來了,但那些侍衛擋着她,根本不讓她過來,子鸞對明萱搖了搖頭,示意她別白費功夫了,明萱只好背過臉去,用手塞到嘴中,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劉子鸞輕聲勸着楚瀅,道:“瀅兒乖,喝了酒,哥哥就帶你去見父皇和母妃。”
“真的?”到底是個孩子,楚瀅止住了哭泣:“真的能見到父皇和母妃?”
“真的,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父皇和母妃在等着我們呢。”
“可是,爲什麼皇帝哥哥和大皇姐剛剛這麼兇……”
劉子鸞看了劉子業和山陰公主一眼:“他們不想讓你見到父皇和母妃呢,如果你乖乖喝了,不哭也不鬧,就能看見父皇了。”
楚瀅聽後,乖乖喝下劉子鸞喂她的毒酒,不一會,她就捂着肚子,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也流下來:“哥哥,我肚子疼。”
劉子鸞抱着她:“乖,疼過了,就能見到父皇和母妃了。”
楚瀅的身體開始抽搐起來,鶴頂紅其毒無比,劉子鸞抱緊楚瀅的身體,楚瀅的口鼻開始流下鮮血,明萱背過身子,她身體發抖,手都被咬出血來了,她終於忍不住轉過身子,喊道:“你們讓我過去,你們還是人嗎?她才五歲啊!”
那些侍衛擋着明萱,恪盡職守地不讓她靠近劉子鸞兄妹,劉子鸞慢慢放下楚瀅開始發冷的屍體,他對明萱作了一揖:“子鸞替瀅兒謝謝萱姐姐了。”
他又對着劉子業和山陰公主作了一揖:“希望我的死,能讓皇兄和皇姊開心點。”
說罷,他就平靜地喝下毒酒:“願來生,不再生在帝王家。”
明萱眼睜睜地看着劉子鸞毒發倒下,她哭得不能自己,劉子業揮手讓那些侍衛放開她,侍衛一放手,她就立刻奔到劉子鸞和楚瀅身邊,跪坐在地上,那個少年老成的劉子鸞,那個總是喊她師父的楚瀅,自稱自己是大師姐的楚瀅,剛剛還活生生的人,現在卻冰冷地躺在地上,而她,卻半點都做不了。
明萱哭得發抖,山陰公主皺眉,想上前說什麼,劉子業卻一把擋住她:“阿姊,你們都出去吧,讓朕和她單獨呆會兒。”
山陰公主道:“但是……”
“阿姊!”劉子業的聲音十分痛苦:“請你出去。”
劉子業雖然還喊她阿姊,但面上神色已經不好,山陰公主見狀,只好跟所有人都出去了,出去前,她憤憤地瞪了明萱一眼,然後才拂袖而去。
劉子業只是站在那裡,看明萱在那裡哭,明萱哭了很久,才止住哭泣,她聲音沙啞,平靜道:“我要出宮。”
劉子業不答,明萱又靜靜道:“我要離開,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阿業了。”
劉子業搖頭道:“不,你現在看到的,那就是我,真實的我。”
明萱悽然一笑:“是嗎?那看來,是我一直看錯了人。”
劉子業捏緊拳頭,又放開,他背過身:“你要走,就走吧。”
明萱站起,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然後就毅然決然地離開,沒有再回過頭看劉子業一眼。
劉子業背對着她,他自己都沒發覺,不知道什麼時候,眼淚也滑過他臉頰,他靜默半響,喃喃道:“願來生,不再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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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萱收拾包袱離開了皇宮,楚琇十分傷心,爲明萱的離去,也爲楚瀅和子鸞的死,她沒有留明萱,因爲連她自己,也無法爲劉子業的殘忍找一個藉口。
明萱坐着馬車,由華願兒親自駕車,送她離開皇宮,華願兒小心翼翼道:“明萱公主真的不再留下來嗎?陛下是真的很喜歡公主的。”
馬車裡面的人一言不發。
華願兒也沉默了,當馬車駛離皇宮時,他停下馬車,明萱從馬車上走下來,沒有再看他和身後那個巍峨壯闊的宮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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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業又喝得醉醺醺的,山陰公主在那勸他道:“那個阮明萱有什麼好的,走了就走了,阿業,天底下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讓阿姊給你挑幾個,早點生個兒子,承繼大統……”
劉子業將酒壺砸在地上,砰得一聲,山陰公主閉了嘴,她靜寂半響:“阿業,你幹什麼?”
“阿姊,求你走吧。”
“阿業……”
“阿姊,求求你,快點走吧。”劉子業搖頭道:“否則,朕不知道會做什麼,阿姊,朕心裡有一團火,一直在燒,好疼啊阿姊,你再不走,朕怕自己會做出什麼對你不利的事,求求你,快走吧……”
山陰公主看着劉子業那副樣子,理智告訴她還是先走爲妙,山陰公主只好道:“那我先走了。”
她憤憤然地離開,心裡又把明萱罵了千遍萬遍,加上之前慕珩和明萱的傳言,她心中簡直恨毒了明萱。
劉子業只覺心中那團火簡直要將他燒死了,他覺得自己快被燒得窒息了,他又打罵了壽寂之等奴婢一頓,看着那些人跪着抖簌的身體,他還是覺得那團火無處發作。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太極殿走到了安儀宮,安儀宮的奴婢跪了一地,他這纔想起來,明萱已經走了。
他又轉身走了,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長信宮,長信宮是冷宮,這是他第一次來這最偏遠的宮殿,破敗的殘垣斷壁簡直不像是在富麗堂皇的皇宮一般,裡面一股發黴的味道,長信宮裡面的路貴人聽到他來了,立刻哭喊着跑了過來,跪下抱住他大腿喊道:“陛下饒了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
長信宮裡面關的其他女子也紛紛跑出,跪在劉子業面前央求饒恕,劉子業覺得頭又疼起來,心裡那團火越燒越烈,耳邊這些女子的哭鬧讓他頭痛得快裂開了,他舉起手,對身後侍衛吐出一個字:“殺!”
侍衛得令,就手起刀落,將那些哭喊的女子砍倒在地,剛剛還軟玉溫香的身體瞬間變得冰冷,鮮血蜿蜒流了一地,長信宮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劉子業看着那些鮮血,覺得心裡那團火,總算澆滅了一些。
路貴人戰慄地看着那些屍體,捂着嘴巴,一句都不敢再說,劉子業擡起她的下巴,問道:“想做皇后嗎?”
路貴人嚇得發抖:“陛下饒命,臣妾不敢。”
劉子業鉗制住她下巴的手又收緊了些,路貴人疼得一叫,劉子業問道:“朕再問你一遍,想做皇后嗎?”
路貴人遲疑着不敢回答,劉子業放開手,淡淡道:“不想的話,就去死吧。”
路貴人嚇得連連叩首:“陛下明鑑,臣妾和陛下少年時就結爲夫妻,臣妾怎麼會不想呢,臣妾一直想做皇后的呀……”
劉子業打斷她:“想做皇后,就給朕生個兒子。”
路貴人疑懼地睜大眼睛:“陛下……”
“給朕生個兒子,聽到了嗎?”
路貴人不知道劉子業這是怎麼了,她以爲劉子業突然回心轉意了,她又復寵了,但還沒等她高興一夥,就見劉子業隨便拉過身後一個侍衛:“你叫什麼名字?”
“劉勝。”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少府了,你和路貴人,不,是路皇后,替朕生一個兒子。”
劉勝和路貴人不解,過了半響才反應過來,劉勝忙跪下哀求道:“陛下饒命,臣不敢啊。”
“讓你生,你就生。”劉子業猙獰道:“不生,就去死。”
路貴人哭喊着爬到劉子業腳下:“陛下,臣妾是您的妻子,您不能這樣對臣妾啊……”
“你不是一直想當皇后嗎?朕是在成全你啊。”劉子業醉得搖搖晃晃,他笑道:“你應該感謝朕啊。”
路貴人呆滯了半響,忽痛罵道:“劉子業,你真是個瘋子,你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朕早就瘋了,被你們逼瘋了。”劉子業搖頭道,他拍了拍戰慄的劉勝的肩:“朕看今天就挺好的,和皇后給朕生個太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朕馬上要有兒子了,這子殺父、弟殺兄的劉氏江山,後繼有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劉子業醉得站立不穩,在華願兒的攙扶下離開了長信宮,路貴人跪坐在地上,髮髻散亂,口中只是一直喃喃道:“他瘋了,他真的瘋了……”
而劉子業在離開長信宮後,就走到了太極殿中的芙蓉潭邊,他屏退左右,一個人坐在桃花樹下,十月的天氣,桃花早已枯萎,只留下殘葉,他眯着眼,又想起幾個月,那個言笑晏晏的少女,在這芙蓉潭邊,遞給他兩隻草螞蚱。
他拿出碧綠色的草螞蚱,看了很久很久,遠遠站着的華願兒,忽聽到十六歲的少年皇帝像個孩子一般,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