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元年十月, 領軍將軍沈攸之帶兵查抄太皇太后路惠男寢宮,搜出與車騎校尉戴法興來往書信若干,二人密謀廢帝, 帝大怒, 令徹查。
慕珩最後一次在獄中見到戴法興時, 他被刑求得滿面血污, 奄奄一息, 口口聲聲喊着要見劉子業,慕珩只是漠然道:“戴公,陛下不會見你的, 你還是早日招了吧,免得再受苦楚。”
戴法興瞪着容貌漂亮灼灼如桃花的中書侍郎慕珩, 目眥盡裂:“是你陷害我, 我根本沒有密謀廢帝, 那些書信都是你僞造的,你和山陰公主串通矇蔽陛下!我要見陛下!”
慕珩走到戴法興身邊, 輕聲道:“陛下不想見你,而且戴公,不妨告訴你,想讓你死的人,不僅僅有我, 還有陛下。”
戴法興瞪着他半響:“是陛下想殺我?”
慕珩不置可否:“有你在, 陛下行事不太方便。”
戴法興頓悟, 他忽放聲大笑道:“枉我還對陛下抱有期望過, 哈哈哈, 戴法興啊戴法興,你做了幾十年官, 沒想到最後栽在一個黃口小兒和一個無恥面首身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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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珩也不生氣,而是悠悠道:“戴公,陛下的意思是,若你招了,念你輔助之功,只會賜你自盡,留你家產和妻兒性命,你考慮清楚。”他嘆了嘆:“人總是要死的,給家人留條出路,也好。”
戴法興直勾勾地看着慕珩:“若我寫了,陛下真能留我家產、饒我妻兒?”
慕珩道:“自然。”
戴法興冷笑道:“我如何信你?”
慕珩道:“戴公,你如今,還有第二個選擇嗎?”
戴法興瞪着他,忽道:“好,成王敗寇,拿紙筆來,我寫了。”
他下筆如龍蛇,唰唰地就寫完了,慕珩拿起細看時,戴法興忽嘿嘿一笑:“慕珩,倒是我以前小看你了,我戴法興這次難逃一死,但是你也別高興得太早,縱使你聰明絕頂、機關算盡,但這世上,又豈會事事如意,我在下面等着看你翻船的那天,一定比我現在還要悽慘百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珩只是輕輕一笑,也懶得將他人之將死的話放在心上,反正詛咒他下地獄的人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戴法興的證言呈上後,加上書信,鐵證如山,太皇太后和戴法興犯下謀反大罪,論罪當誅,但劉子業顧忌太皇太后聲譽,且考慮戴法興勞苦功高,僅將太皇太后幽於顯陽殿,賜戴法興自盡。
查抄戴法興家時,搜出金銀珍寶無數,有些甚至比皇宮國庫裡的還要好,都是下面官員上供給戴法興的,劉子業下令抄沒戴法興家產,殺其二子,並將戴法興棺材兩頭截去,以示警示。
什麼保他家產饒他妻兒,慕珩只相信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斬草若不除根必會後患無窮。
一代權臣,就落得家破人亡、身敗名裂的淒涼下場,慕珩冷冷看着戴法興的那些珠寶一箱一箱地從他家中運出,其中就有他以前送給戴法興的夜明珠和千年人蔘,當日他自我貶低央求戴法興放過劉子業的場景,依稀歷歷在目,如今那位忠心耿直但又貪圖錢財的老人已經入了黃泉,恍若隔世。
人有時候的執念真的很可笑,正如戴法興,執着於錢財,到最後,卻被抄沒家產,只能三尺薄棺下葬,連兒孫都被牽累所殺,又如那先帝劉駿,執着於殷淑妃,卻不得不讓劉子業繼位,自己愛妃的骸骨都被劉子業挖出,拋屍荒野,最後與他合葬的,仍然是皇后王憲嫄。
那他慕珩,執念是什麼呢?慕珩自嘲地笑着搖了搖頭,就算他聰明一世,佈局陷害戴法興和太皇太后,但依然無法得到他想要的,恐怕,這就是他的報應吧。
以湘東王爲首的一些大臣是反對這般草草給戴法興定罪的,但是江夏王卻大力贊成,他早就想除掉戴法興很久了,有這機會怎麼能放過,輔政大臣中顏師伯、柳元景都和他是一夥,自然交口贊成,剩下一個沈慶之謹小慎微慣了,而且又勢單力薄,怎敵得過其他三人聯手?因此湘東王雖大力反對,但還是無力扭轉大局。
慕珩冷眼旁觀着這一切,江夏王想當皇帝很久了,戴法興是他篡位的最大障礙,因此他就算知道戴法興一死,劉子業權力會更大,但他仍然想賭一把,人被權力迷住眼的時候,就算感覺到前方是危險,但是仍然會一腳踏下去。
太皇太后被幽禁,戴法興被殺,劉子鸞兄妹又怎能獨善其身?阮明萱那個蠢丫頭,應該能看清這宮廷的險惡了吧,及早抽身,遠離這漩渦吧,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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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萱也得知了劉子業要殺劉子鸞兄妹的消息,她一急之下,拉着楚琇奔到長樂宮,她把長樂宮所有僕婢趕走,又扔給子鸞和楚瀅兩套宮女的衣服:“快,換上!”
楚瀅捧着宮女衣服,好奇道:“師父,爲什麼要換上啊?”
“現在沒時間說了。”明萱跺腳道:“快點換上衣服隨我出宮,晚了就來不及了。”
劉子鸞將楚瀅拉到一邊:“我們不換。”
“爲什麼啊?”明萱不解,她忽恍然大悟:“你是覺得你是個男孩子,不要穿宮女衣服嗎?哎呀,宮女纔好隨我出宮啊,現在別管這個了,快點換吧,晚了,陛下就要來了。”
劉子鸞仍然執着地搖着頭:“我知道,皇兄要殺我和楚瀅,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謝謝您的好意了,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從父皇母妃薨逝,皇兄登基那一天起,我們的命運就註定了,躲不過的。”
看着八歲的劉子鸞說出這麼老成的話,明萱愣了愣,但她馬上又道:“別說什麼註定不註定,我只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現在我帶你們出宮,你們不就可以不用死了嗎?”
劉子鸞淡然道:“就算能出宮,我和楚瀅,又能躲到哪去?”
明萱急得直跺腳,一邊的楚琇已經急得眼淚汪汪了,她抽抽噎噎道:“萱姐姐,我去求皇帝哥哥,子鸞是我和皇帝哥哥的親弟弟,瀅兒是我們的親妹妹,子鸞才八歲,瀅兒才五歲啊,皇帝哥哥不能這樣做……”
“琇姐姐,你的恩德,我和楚瀅來世再報了。”子鸞對楚琇行了一禮,慘然笑道:“但皇家無兄弟,遙望建康城,小江逆流縈,前見子殺父,後見弟殺兄,謝謝你對子鸞和楚瀅還顧念親情,來世有緣我們再做姐弟,只是不願意,再生在這帝王家了。”
明萱真覺得眼前一黑,這眼見着抓劉子鸞的人就要來了,劉子鸞卻死活不願意跟她走,她急道:
“你們別囉嗦了,陛下馬上就要來了。”
她奔到楚瀅身邊:“瀅兒,我問你,你想死嗎?”
楚瀅吸着手指,眨着大眼睛,好奇道:“死是什麼啊?”
“死就是像你父皇母后一樣,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見不到,如果你死了,你就見不到你師父我,見不到你的琇姐姐了。”
楚瀅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那我不要死,我不要見不到師父,不要見不到琇姐姐。”
“你看。”明萱對劉子鸞道:“你想死,我沒辦法說服你,可是你怎麼能拉着楚瀅陪你一起死,她還這麼小,什麼都不懂,你怎麼能剝奪她活下來的權利?”
楚瀅拉着劉子鸞的手哭道:“哥哥,我不要死,我不要見不到你~”
劉子鸞皺着眉,楚瀅拉着他的手哭鬧不休,他長嘆一聲:“好吧,我和楚瀅跟你們一起走。”
劉子鸞遺傳了他母親殷淑妃的美貌,他眉清目秀,穿上宮女衣服梳上髮髻後,倒活似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他和楚瀅換好衣服後,明萱趕緊拉着他們出宮了,明萱將他們藏在她出宮的馬車裡,守門的侍衛喊道:“站住,馬車裡是誰?”
明萱撥開車簾,故作鎮定道:“是我。”
“是明萱公主啊。”侍衛很是諂媚,都傳明萱公主馬上要是皇后了,自然是不能得罪的,他又道:“公主這個時候要出宮?”
“是的,我要去湘東王府。”
“不知馬車裡,還有其他人嗎?”
“還有我。”楚琇探出頭道:“和我的兩個隨身小宮女。”
“琇公主?”守衛有些發暈,怎麼今天陛下最在乎的兩個公主都要出宮:“琇公主,您怎麼也要出宮?陛下知道嗎?”
“陛下自然是知道的。”明萱搶話道:“否則,你以爲我敢私自帶琇公主出宮嗎?”
守衛點頭,想必是未來嫂子討好小姑子,帶琇公主出宮玩玩吧,他往馬車裡面張望了張望,裡面坐着兩個小宮女,看不太清臉,只是從身形來看年紀都不大,而琇公主的隨身奴婢,的確是有幾個年紀很小的,他思忖了思忖,還是別得罪琇公主和未來皇后了吧,他揮揮手:“放行。”
明萱喜出望外:“多謝。”
她放下車簾,就催促車伕快點趕車,她心剛放下來,卻聽到一聲寒冰般的聲音:“慢着。”
明萱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上,是慕珩。
天殺的,他怎麼現在出現了?
明萱將暗花錦緞車簾撥出小小一個角,她露出半張臉,擠出一絲笑容:“慕侍郎,您怎麼來了?”
慕珩看着她比哭還難看的笑,不由嗤笑:“我若不來,豈不是容你闖了大禍?”
明萱故作驚訝:“慕侍郎這話,我怎麼聽不懂呢?”
慕珩也懶得理她,而是喊道:“琇公主,請下車。”
坐在馬車裡緊張萬分的楚琇聽到慕珩喊聲,不由嚇得身子一僵,慕珩又道:“琇公主,請下車。”
楚琇看了看明萱,遲遲疑疑地下了車,囁嚅道:“師父……”
慕珩搖頭,對明萱道:“你自己做事不經大腦就算了,爲什麼要帶上琇公主?”
楚琇忙道:“師父,別怪萱姐姐。”
明萱仍然裝瘋賣傻:“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慕珩也懶得再和她多廢脣舌,而是對身後兵士道:“你們,去把新安王殿下和瀅公主請下來。”
明萱吃了一驚:“你……你怎麼知道?”
慕珩嗤之以鼻:“你不會天真地以爲能把他們帶出這皇宮吧?在蕭嶷身邊呆那麼久,他沒把你教得聰明點嗎?”
明萱又氣又急,事實上,她一對上慕珩,就很難平靜下來,這個男人總是有本事讓她惱怒,幾個兵士已經擁上來,將馬車裡的劉子鸞和楚瀅押了出來,慕珩抓着扮作女裝的劉子鸞的下頜端詳了端詳,又鄙視地看了明萱一眼,對身後兵士道:“真是胡鬧,快帶新安王和瀅公主換回原來的衣服,畢竟是先帝的骨血,怎麼能穿着下人的衣服上路呢?”
兵士應了聲,就把一臉平靜的劉子鸞和嚇得哭鬧不休的楚瀅帶了下去,明萱急了,她追着慕珩,慕珩走得很快,也不管她,她好不容易追上慕珩,她心急之下,不由拉着慕珩衣袖,對慕珩道:“你不能帶他們走!”
慕珩轉過頭道,低頭看着明萱拉他衣袖的手,明萱這才發覺,趕忙放開,她重複道:“你不能帶他們走!”
慕珩示意那些兵士先帶劉子鸞兄妹離去,他問道:“我爲什麼不能帶他們走?”
“你明明知道他們會死的,子鸞才八歲,楚瀅才五歲,還是個孩子啊,你怎麼能送他們去死呢?”
“我可沒你這麼大慈大悲。”慕珩道:“他們意圖謀反,賜死是應當的。”
明萱跳腳道:“他們有沒有謀反你心裡清楚,子鸞被軟禁在長樂宮,怎麼會謀反?這是你的陰謀,你存心要他們死!”
“誰告訴你這是我的陰謀?蕭嶷?湘東王殿下?”慕珩一字一句道:“阮明萱,我勸你說話小心點,以免連累他人。”
明萱愣了愣:“你不用威脅我,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楚琇也追了上來,她懇求道:“師父,你別怪萱姐姐。”
慕珩對她柔聲道:“你先回去。”
“不,師父,你放了子鸞和瀅兒吧,他們年紀還小啊。”
慕珩放緩聲音,對她輕輕一笑:“琇公主太善良了,但是放不放這種事情,不是我能決定的。”
“你……你……”明萱顧忌楚琇,還是把之後的話吞了回去,她道:“楚琇,你先回去,我一定會救子鸞和瀅兒的。”
楚琇眼淚汪汪的,她看着眼神堅定的明萱,只好點了點頭,先行滿心焦慮地回了安儀宮,她一走,明萱立刻無所顧忌:“你別騙楚琇了,你怎麼不能決定,山陰公主都聽你的,整個宋國都快要是你的了,你怎麼不能決定放不放子鸞兄妹?”
慕珩哼了聲:“如果你是我,你會放他們嗎?”
“我不是你,我也做不了你,我沒你那麼下作,沒你那麼不顧臉面,爲了權力去做女人的面首!”
明萱不管不顧地喊了出來,慕珩的臉越來越冷,他目光中有點點憤怒,他步步緊逼,明萱看到他噴火的眼神,不由也有些膽怯了,她步步後退,不小心退到牆角,她四處張望着,希望能有個人來救救她,但是該死的,居然一個人都沒看到,她退無可退,只能張口結舌地看着慕珩一步步欺身前來,他美如桃花卻又冷如冰雪的臉越來越近,她胡亂地想用雙手去推開他,卻被慕珩一隻手壓住,將她雙手拉高禁錮在牆上,讓她動彈不得,她這才發現,她和慕珩形成一個奇怪又曖昧的姿勢,她又羞又氣,喊道:“你想幹什麼?”
慕珩用另一隻手捏起她下頜,迫使她直視着他:“這是你求人的態度嗎?”
被他強行捏着下頜直視着他,明萱索性毫無畏懼地與他漂亮深沉如幽幽潭水的雙眸對視:“那你想怎麼樣?又想在七殺門那樣,讓我用身體服侍你?然後再狠狠羞辱我一頓嗎?慕珩,慕侍郎,這個遊戲,你還沒有玩膩嗎?難道我低聲下氣求你,你就會放過劉子鸞兄妹嗎?”
慕珩倒是一時之間被她說得啞口無言,他沉默了半響:“那你剛剛何必口口聲聲要我放人?”
“是我蠢,我以爲你會可憐他們兄妹,畢竟他們年紀還小,瀅兒更是一個才五歲的孩子,可是我錯了,就算她是個五歲的孩子,但只要擋了你慕侍郎的路,你怎麼會放過她呢?我求一個沒有心的人去放他們,我還不如去求陛下!”
慕珩面色越來越陰沉,明萱以爲他會發火,沒想到他卻放下禁錮她雙手的左手,還了她自由,他道:“你求陛下也沒用,他如今不會聽你的。”
明萱道:“就算有一絲希望,我也要去試試。”
“陛下和劉子鸞兄妹都在長樂宮。”
明萱一愣,他怎麼會突然好心告訴自己,但她無暇多想,而是提着裙子就往長樂宮方向奔去,她聽到身後慕珩的聲音遠遠傳來:“明萱,走吧,離開這裡,不要再回來了,這裡,不是你適合呆的地方……”
他的聲音不同於以往冰冷,而是帶着一絲關心,還有一絲嘆息,明萱沒時間停下來細聽,而是繼續向長樂宮方向狂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