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聲噠噠,車中端坐的少年,面色凝重。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漾着些許的落寞。微曲的雙手,默然置於身體兩側,冰涼而麻木。
本就是懷着碰碰運氣的念頭,纔會鬼使神差的來到齊府的門前。
小潤子幾次問他,主子,可是要進去。
他只是搖頭,薄脣在牙齒的咬噬下,有幾道淺淺的痕跡。
他吩咐小潤子,將馬車停在齊府的西牆邊。在這個方位,透過車簾小小的縫隙,剛好能看見那棵大樹。
那一個雪夜,他就是在那棵樹前,吻上少女薄薄的脣。時過境遷,遇上相似的情景,總能勾起對往事的懷緬。
他攥着雙手,心中五味陳雜。自打從蓬萊山回來之後,連話都沒能與她好好說上一句。
六皇子的身份,暴露之後。所有的事情,都變的棘手起來。一夜之間,他像是蒼老了許多歲。
遠去清河鎮搬來大軍,解救父皇於水火之間,粉碎了二皇子的陰謀。
然後即太子位,打理政務,結交大臣,讀書練功,日子單調的令人乏味。
源源不斷的事情,積壓在他心頭。像是座大山,幾欲讓他喘不過氣來。甚至於,連去瞧她的空閒也沒有。
那一日在宮中,芳華叢生的人羣中。他一眼就瞧見了她。
她的眉目與記憶裡,一般的清麗。巧笑倩兮,美目流轉。旁的人,就算再美豔,再傾城。與她相較之下,瞬間也失了顏色。
他的胸口突突的跳動着,卻也不得不隱了心思,故作一副冷漠孤傲的模樣。
見她獨自去了往林中的幽靜處走去,他有些擔心,猶豫了良久。腳步仍是邁開了。
但真正相見時。藏在腹中的千言萬語,只化成了一句冰涼而傷人絕情之話。
所謂口是心非,大抵不過如此了吧。他苦澀的笑了笑,嘴角上揚。
小潤子不明所以。也只能按吩咐行事。繮繩一拉。馬便停下來。老實的呆在原地。
雪漫天的飛舞着,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雪花片片落在他的肩上,面上。額頭上,有種冰涼的寒意。
他搓着通紅的手,藉以生暖。皇上的用心,他猜來猜去,猜不透,卻也不敢出了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光漸漸的明亮起來,車頂的積雪已經厚厚的堆了一層。
來時路上的痕跡,被掩蓋在雪花之下。東西走向的深巷,看來竟像是從未有人涉足過一般。
孟君浩靠倒在車壁上,一雙眸子,透過車簾的縫隙,緊緊的往外望去。
這般的風雪天,又是一大早,她怎的會出門。他暗暗嘲笑着自己的癡傻,身子卻像僵直了一般,一動不動。
馬車中的溫度,較之外面,其實暖和不了多少。冷風順着那縫隙,不斷不斷的滲進來,有種刺骨的冰涼。
他裹了裹身上的夾襖,目不轉睛,生怕一個不小心就錯失了她。
想見不能見。
身在帝王之位,很多時候,並不是隨心所欲,而是身不由已。
呼呼的風雪聲,不絕於耳。小潤子出言提醒,主子,天已經大亮了。若是不趕緊回去,只怕太后那邊,要派人來找。
他聞話,拳頭攥的更緊,手背上青筋暴起。半晌,沒有開口。那個他喚着母后的人,又何曾將他看做兒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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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有了人聲,腳步聲,淹沒在飄飛的大雪之中。聽的並不很真切,但他一聽便知,是她。
一抹紅色,隔着紛飛的大雪,落盡眼睛裡。踏雪尋梅,紅白相映。天地間的一切,瞬間,都沒了意義。
他張了張口,那熟悉的兩個字,幾欲脫口而出。
風雪中的少女,擡眸望着大樹,背影無比的落寞,像是一道抹不去的傷痕,刻在了他的心頭。
那傷害,是他帶去的。
他迫不及待的想跳下馬車,將她攬入懷中,解釋給她聽所有的事情,給她世間最好的溫暖。
只是,他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他咬着脣角,身子縮成一團。胸膛裡那顆火熱的東西,雀躍着,疼痛着。
少女走了幾步,想是看見了馬車,眉眼盈盈,定定的往這邊一望,似乎在猜測馬車的主人是誰。
清亮的眸子裡,映出少女玉色的面容。烏黑的發,如畫的眉眼。隔着紛紛的大雪,瞧得並不真切。
但他還是緊張到手足無措,屏緊了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那張日思夜想的面龐,在風雪中,美得攝人心魄。
他登基時不曾緊張過,指揮大軍時不曾緊張過。就連生命垂危的時候,亦不曾緊張過。但今時今日,他卻覺得緊張的雙手發顫,嘴脣發僵。
幸好少女只是略略懷疑了一下,轉身就離去,並未多作停留。
他怕再呆下去,自己會失態,急忙吩咐了小潤子,起駕回宮。
小潤子應了聲,撣了撣馬背上的積雪,揮動着鞭子,動了身。
先前,他請求要回去的時候,皇上明明還拒絕了他。不過半晌的功夫,皇上卻又提出要走。
莫不是那個紅衣少女。冥冥之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小潤子沉思着,馬車路過齊文鳶的時候,忍不住用餘光多看了兩眼。
當真是傾國之色。他恍然明白過來,這紅衣少女,定然就是齊府的五小姐。怪不得皇上日思夜想。換作是未淨身的他,見到這般的佳人,只怕也會念叨上一陣。
明明自家主子是高高在上,受萬人矚目的皇上,權利大於天。既然喜歡。爲何不直接要進了宮裡來。
這種方式看似簡單粗暴。但普天之下,又有誰敢違抗皇命。齊府在鳳翔城中,只算的上小家小戶。
若是自家主子下了命令,齊府的人自然會一副眉開眼笑。笑臉盈盈的模樣。獻寶似的。心甘情願的將五小姐獻上。
畢竟,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機會,並不是誰都有。他思索着。搖了搖頭,百思不得其解。
馬車飛快,車頂上的積雪,因着顛簸的緣故,盡數落了下來,消弭了一季的愛戀。
孟君浩的神情凜然,脣邊漾着一抹澀然來。到最後,他仍是忍不住,掀開了簾。只露出一雙眼睛,癡癡的盯着少女的背影,似要將她看穿了一般。
“主子,到了。”小潤子掀開車簾,恭敬的說道。
孟君浩“恩”了一聲,霍然從馬車上起身,一擡腳,下了馬車。
雪漸漸下的小了,冷風呼嘯,凌厲的吹過來。
小潤子忙撐開傘,護在他的頭頂。青色的身影,在傘下顯得格外的頎長。
轉眼,又至宮門。孟君浩恍恍惚惚的盯着那硃紅色的門,愣了愣神,有種被打回原形的無措感。
宮門口正站着個小太監,瞥見雪中青色的身影,面上一喜,一路小跑過去。匆匆忙忙的道:“皇上,您可算回來了,太后等您許久了。”
“母后在哪?”聞話,孟君浩的神色一凜,問道。
“正在養心殿中。”那太監小心翼翼的回答着,不時的用眼睛的餘光,偷看孟君浩,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說錯了話。
“朕不是吩咐過,朕公事繁忙,不準任何人踏入養心殿麼。”孟君浩的臉色愈發的難看,垂在身側的雙手,被凍的通紅。
他的聲音嚴厲,充滿威嚴。在冰天雪地中,更顯凜然。
那太監將頭垂的更深,一個是皇上,一個是太后,都是一等一的主子,他們這些做奴才的,哪一個也不敢怠慢了。他硬着頭皮,聲音細若遊蚊:“太后的命令,奴才們不敢違抗。”
“你可真是朕的好奴才。”孟君浩冷哼了一聲,語氣中滿是諷刺。
他的兩道英眉,緊緊蹙在一起,額頭上青筋暴起,似是怒極。
那太監何時見過龍庭大怒,嚇得渾身瑟瑟發抖,半天不敢吱聲。一雙腳,深深的嵌進雪中。他本來就冷,此時,更是覺得如墜冰窖。
“先回宮。”良久,孟君浩冷冷的吐出三個字來。
“是,是。”小潤子與那太監得了令,一個走在前面引路,另一個負責撐傘。
一行三人到達養心殿的時候,太后正坐在榻上,殿中央,放了盆炭火,正燒的旺盛。
一見孟君浩回來,太后霍然起身,快走了幾步。悉心的幫他撣掉身上的積雪,滿臉關切的道:“皇兒,這大冷天的,可是去了何處?仔細凍壞了身子。”
她說的動情,眼淚幾欲掉下來。任誰看了,都像是個慈母。太后一生無所出,連個女兒都無。對皇上寵愛,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在場的太監們,個個看的動容。
孟君浩強壓下心頭的不耐煩,淡淡的勾了勾嘴角,“皇兒只是在宮中走動走動,母后大可不必操心。”
言下之意,就是她管的太多了。
“皇兒,凍壞了吧,快來炭火前暖暖身子。”太后彷彿對他的話置若罔聞,拉着他的手往屋中走去。轉過身子,吩咐起侍奉她的小宮女來:“青杏,還不快去給皇上沏一杯熱茶過來。”
那叫青杏的宮女,聞話 急忙應了聲,向他福了福身子,往裡間去了。
外面的大氅已經脫下,內裡的衣服,倒是乾燥。
孟君浩挺直着身子,兩手攤開,手心朝下高高舉着,漫不經心的問道:“不知,母后來所爲何事?”
火盆裡的炭火,一暗一明。映照在他臉上,也是一暗一明。暖意卻是傳了過來,蔓延至身上的每一寸肌膚。
方纔在外面,因着心中的愁思,他倒是忽略了寒冷這件事。
及至入了門,冷熱交替,他方始覺得透心的涼,像是穿了件單薄的春衫,走在飄雪的冬日裡。
“皇兒,母后所說的事,你自然清楚。”太后捧着一盞茶,遞給他。
她的脣角帶笑,雍容華貴。雖已年逾中年,卻保養的極好。玉色的面容上,似乎能掐出水來一般。
孟君浩接過茶,飲了一口。茶水是溫的,剛好能下口的溫度。喝在口中,有種清淡的暖意。
他合上了茶蓋,修長的手指,摩挲着瓷白色的杯壁。輕輕一笑,道:“若母后是爲了那件事而來,皇兒還是恭請母后回去吧。”
那件事,他閉着眼也知道,是他的親事。
自打他的父皇駕崩,太后一夕之間,就換了嘴臉。每次見他,都會來催促他的親事。
人選都定好了,是太后的兄長徐長風膝下的嫡女,徐初雪。
他自然是不答應,萬般推脫。
太后卻是不依不饒,甚至,暗中協同了朝野中的大臣們,逼他立後。
徐長風是朝中的宰相,平素裡,威望甚高,頗得朝中百官的景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加上妹妹又是太后,自然是一家獨大,無可匹敵。
如今,他登上皇位,太后與宰相,居然又來打皇后的主意。
他早看清了這些,早就憂心打壓徐家的氣勢。但畢竟,登基未久,根基不穩,若是貿然動了朝野之中的一把手,後果不堪設想。
“皇兒,你如今過了弱冠之齡,也是時候立後,充實後宮了。”太后說的語重心長,一副苦口婆心的慈母模樣。
孟君浩在心中暗暗冷笑,走了兩步,將茶盅放在桌上,頰邊的笑意更深。他正色道:“立後之事,朕眼下並不着急。如今這風大雪大的,做什麼都困難些。不如等到年節之後,再詳談也不遲,左右不差這數月。”
他瞥着榻上端坐的美婦人,心中一陣厭惡。初到皇宮之時,她就擺出一副慈母的模樣。
命人問了他的喜好,每日讓小廚房親自做了他喜歡的吃食,送過來。他自小沒體會過母愛,以爲她是一片真心實意,心中不勝感激。
及至那時候,父皇說要將他過繼在她膝下,他想都沒想,一口就應下來。
那種被關愛的感覺,他太也迷戀,不願輕易失去了。
誰知道,父皇剛一駕崩。她如願以償的當上了太后之後,就暴露出了野心。她千方百計的要操縱自己的婚事,甚至不問過他的意見。
那時候,他方纔醒轉,原來,他不過是她手下攫取權利的一枚棋子。
什麼母愛,不過是個彌天大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