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城, 明日就是兩軍交鋒,饒是阮遙副將穩重異常現在也坐不住了,因爲她們的主帥長公主殿下, 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誰都不見。
“怎麼, 殿下還是不肯出來?”顧司卓來到院中, 見書潛在曉唯門外走來走去。
“是啊, 方纔阮副將也來勸過, 可還是無用,她已經緊急召集所有將領,商議明日如果主帥不出現該如何用兵了。”書潛眼中盡是憂心。
顧司卓輕輕一笑, 推門而入。
房間中一點光都沒有,顧司卓略一打量, 發現了縮在竹塌邊的曉唯。
“怎麼, 學別人玩失戀嗎?”顧司卓藍眸輕笑, 走到曉唯身邊坐下。
“……你走開,我現在沒心情和你吵架。”曉唯聲音微啞, 似是哭過的關係。
顧司卓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陪着曉唯在黑暗中沉默。
片刻後。
“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曉唯忍不住皺着眉頭問道。
“告訴我,你爲何傷心?”顧司卓側臉望着曉唯,削尖的下巴在空氣中劃出好看的弧度。
爲何傷心?曉唯眼眸中閃過一抹痛徹。
是啊,她究竟憑何傷心?
玄束日日陪在身邊、溫柔誓言着不相離棄時, 她不曾珍惜, 如今, 清茶不再。
玄束留給她那一地桔梗花便是最無聲的嘆息, 哀傷、無望的愛。
原來, 從頭到尾,錯得都是不敢靠近愛情的自己, 傷了已入魔界的子泉,傷了終是推開她手的玄束…
顧司卓靠近曉唯,擦掉她落下的眼淚,然後放在嘴邊輕輕品嚐,“別哭了,你的眼淚遠不如你的鮮血味道清甜…”說完,他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瓶放進曉唯手中。
“…這是什麼?”曉唯的聲音帶着哽咽。
“魔界幻谷之迷霧,”顧司卓眼中藍光微閃,“再加上魔界特有的迷迭香,即能讓你想起前世的記憶。”
“前世?”曉唯接過瓷瓶,“我已見過自己的前世了…”那時青龍東瑞國的方若雪不就是她早逝的前生嗎…
顧司卓眼眸溢出輕笑,伸手拔出瓶塞,一股濃霧涌出,夾雜着好似松樹清氣的迷迭香,一點一點把曉唯層層圈住,“…這一次,我會讓你想起與你有關的,全部的前世…”
“全部?”
逐漸被迷霧籠住,曉唯只看到顧司卓盈盈閃閃的藍色雙眸,然後便是大片大片的溫柔光環,似是要將她的靈魂托起,再然後,曉唯被送到了一處恍如遠古仙山的地方,那裡有九丘之樹,玄華黃實,百仞無枝,映着日出第一縷曦光,散出萬丈明暉……
房間外,書潛焦急得張望着。
“吱呀”一聲,顧司卓走了出來,反手帶上了房門。
“書潛,你守在外面,除非她自己出來,否則不要讓任何人靠近打擾。”
“主上,殿下她…”
“呵呵,如此一來,她和玄束二人因緣便全都清楚了,我想要的東西,很快就要到手了…”顧司卓笑得開心,藍眸凝視着夜色,衣袖輕揮,浮雲便逐漸退散,露出一彎新月掛在天際,“書潛,這一仗結束你就走吧。”
“…走?”
“是啊,不用再跟着我了,”顧司卓心情似乎十分好,“今後我要做的事你在左右只是累贅。”
“主上…”見顧司卓步履輕快地走遠,書潛心中直覺他要做之事跟殿下和玄束公子有關,而且,絕不爲善。
主上,您還要再折磨他們多久?
是魔,便不許世人幸福嗎…
次日,殷饒軍中。
楚杣早早就整裝待發,英姿勃勃得期待着與霄明國打一場打仗。
“玄束,你真的不去觀戰?我軍能有如今的面貌你是功不可沒啊!”
“陛下,運兵佈陣的詳細策略你已知曉,”玄束淡淡回絕楚杣,“今日是殷饒揚眉之際,我這個外人還是不去爲好。”
“呵呵,本王看你是怕戰場上正面遇見夏侯縈吧,”楚杣美目輕笑,“你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本王會饒她一條性命的…”
楚杣帶着大部隊走遠後,玄束神態自若地緩步走回軍營。
然而,他卻並沒有回自己營帳等待,而是憑藉輕功潛入了殷饒軍隊的糧草庫。
動好手腳後,玄束又趁人不備溜進了殷饒軍營背靠的後山,從那條飛流直下的瀑布邊找出了他早已準備好的小型竹編水壩。
這便是他的計劃,先下手爲強,使不戰而屈人之兵。
玄束傳授殷饒軍隊的行軍陣法看似以一當十,其實只是表面功夫,利用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障眼法,即便是曉唯只跟懷情學過一點五行術數,也絕對可以破解。
接下來就是趁其不備,放火燒了殷饒的糧草,楚杣情急之下定會派人取水救火,玄束設計的水壩在用到一定時候就會破損,引得整條瀑布直衝殷饒軍的裝備之地,如今時已入秋,軍衣中的棉絮被水稍一浸泡便會盡毀。
按照曉唯的性格,見到殷饒軍隊落到此般田地,定會藉機要挾楚杣,楚杣雖然好戰,卻也不是愚癡之輩,糧草軍備盡毀之下,便也只得跟曉唯議和。
如此,泯滅戰火,不傷人命。
玄束終究不是曾經的司徒文輕,不會拉上所有人陪葬,累得曉唯背上沉重的包袱。
所以,他才用心謀劃,想出這般兩全之策,儘可能不傷人性命,好讓曉唯不會因累及無辜而哀傷難過。
兩個時辰後,玄束放置好瀑布邊的水壩,稍稍舒了口氣。
隱隱聽到戰場傳來鼓聲雷動,想必是曉唯已經看透那些陣法的虛實,開始進攻了吧。
思索了片刻仍覺放心不下,玄束提氣運起輕功,悄無聲息地向着戰場而去。
天陰沉沉的,濃雲緊緊聚在一起,昏黃宛如古書記載的末世降臨。
仗着輕功躍上最高的枝頭,玄束只見兩國軍隊裝備如初,一切完好,竟是還未開戰。
殷饒國這方戰鼓雷動,包括楚杣在內的所有人都顯得焦躁不耐。
“霄明國xxx的都是縮頭烏龜,有本事放馬過來!!”
“xxx的會不會打仗?!要是怕了就回家抱男人,不要在這裡丟人!!”
……
殷饒國一片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玄束轉頭看去,但見霄明軍隊雖然一個兩個被罵的黑頭塗臉,可仍是紋絲不動,守好隊形嚴陣以待。
爲何不見曉唯?玄束看見了人羣中的顧司卓、書潛還有副將阮遙,卻獨獨不見主帥人影。
那邊,阮遙也是臉色黑得不能行,牙齒咬得咯吱響。
這位皇長女真是太讓她失望了!本以爲定國大將軍的孫女,即使從未上過戰場也不會差到哪裡去,誰知這位殿下行軍打仗還帶着男眷,戰報軍情一概不理,隨後又爲了個叛國投敵的男人閉門不出、自我消沉,現在竟然連戰場都敢缺席?!
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阮遙一握拳,準備越級接管整個軍隊。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曉唯就在此時趕來,出現在衆人視線中。
“殿下!你怎麼不穿鎧甲?!”阮遙剛放下的心又吊了起來,即使這人千般不好,但畢竟是皇長女,戰場上刀劍無眼,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可付不起這個責。
“鎧甲太重,穿上就走不了路了。”曉唯笑着解釋。
“………”阮遙徹底無言以對,深吸一口氣,她護在曉唯面前,“殿下,沙場不比尋常,生死都只是一瞬間的事,請您時刻不離屬下左右,讓屬下護您…”
“謝謝你,阮遙,”曉唯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做主帥你比起我有資格多了,所以…”說話間,曉唯伸手拿出自己的帥印放在阮遙手中。
阮遙被曉唯的舉動嚇了一跳,帥印在她手中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若我有什麼萬一,你便是霄明軍的正帥,一切就辛苦你了。”曉唯說完,越過衆多兵士,徑直向戰場中央走去。
“殿下,你瘋了?!”阮遙趕忙要去攔曉唯,卻被顧司卓按住,藍眸輕笑,他似是已經看出曉唯意欲何爲。
沒有阮遙的命令,普通兵士哪裡敢攔長公主殿下?
曉唯就這樣閒庭踱步一般,一直走到兩軍戰場中心。
雅白繡着金絲的衣襬隨風微揚,曉唯不着一片鎧甲步行而至,腰間別着一根破舊的鐵棍,滿眼都是悠閒。
殷饒軍隊此刻安靜下來,面對敵方主帥隻身在前,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在場中站了片刻,曉唯在殷饒軍隊中沒有發現自己想見之人。
看來不得不如此了,輕輕嘆了口氣,曉唯伸手拔出了腰間破舊的鐵棍。
光華綻放,隻影明滅。
瞬間,飾有七彩珠、九華玉的赤霄劍在曉唯手中出現,一時間寒光逼人、刃如霜雪。
“楚杣,你出來!”曉唯對着殷饒軍衆喊道。
“你以爲有神劍赤霄在手,本王就怕你不成?”楚杣揹着雙手,越衆而出。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楚杣,今日一役,我等腳下這片土地必將流盡熱血、埋進屍首…”
楚杣皺起了眉頭,“我殷饒將士同進退、共榮辱,不會有一人貪生怕死!”
“我當然知道,此地幾十萬兵將每個都是爲國而戰的勇士!可我也知道,這裡有多少個勇士,身後就有多少位父母雙親在期盼她們平安而歸,共享天倫…”說完,曉唯深吸了口氣,心中有些感嘆,什麼時候這種大義凜然的臺詞她竟也能說得如此像模像樣了…
雙方戰場一片肅靜,只有風偶爾盤旋着流過。
“殿下想幹什麼?!打擊對方士氣嗎?”阮遙忍不住怨聲載道,難道她不知這種言論一出,不但打擊了對方,也打擊了自己啊!
果然,兩方兵士面容都有些蕭然,似是想起了遠在他方的親人。
“你休要出言擾亂軍心!”楚杣生氣喝道,“這世上無國哪有家?身爲軍人自是應將國事放在第一!”
“所以,作爲兵士們將國事放在第一的回報,不如你我二人代表兩國決鬥,勝者便是此戰的贏家,如何?”
“……”決鬥?楚杣沉思不語,這般親身犯險對她有什麼好處?
“戰爭本就無謂。若只是爲了分出勝負,同屬皇族的你我決鬥一樣可以達到目的,”曉唯盯着楚杣,繼續出言相迫,“我希望這裡的幾十萬兵士還能有機會再見一見家中親人。楚杣,你呢?”
一時間,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楚杣身上。
這番話一出,楚杣便被曉唯逼上了風口浪尖,若她此時此刻不應戰,無論今日之役最後結果如何,都不僅失了顏面,還失了人心。
楚杣一把丟掉鎧甲披風,拔出長劍,“好,我便如你所願。”
曉唯手持赤霄劍迎風而立,眼中卻沒有楚杣。
她四下遍尋,仍是沒有見到那個她期盼的身影。
玄束,如今你還是要避開我嗎…
再次輕嘆一口氣,曉唯劍柄輕轉,一劍刺向楚杣。
楚杣橫劍隔斷,反手斜削曉唯左臂,本以爲曉唯定會側身避開,誰知她卻不躲不閃,任劍刃劃破皮肉,赤霄劍自下而上直取楚杣面門。
急忙後仰翻身連退幾步,楚杣險險錯開赤霄劍鋒,背心驚出了一身冷汗。
左手鮮血頃刻便浸透了衣衫,曉唯卻毫不在意,揮劍緊逼楚杣。
被曉唯這般兩敗俱傷的打法鎮住,楚杣連續十幾招都是隻守不攻,不願陪她玩命。
霄明軍營裡,所有士兵都替曉唯捏着把冷汗。
顧司卓此時已經發現不遠處樹稍上匿藏着的人影,略一思索,掩在衣袖中的手心藍光一閃,本就濃雲密佈的天際突然雷鳴電閃,晝如黃昏。
場中心,曉唯只攻不守的打法已經完全壓制住楚杣,而她自身也是渾身上下劍傷累累。
猛得一陣強攻,曉唯挑落了楚杣手中長劍,微咬嘴脣,她赤霄劍不退不收,朝着楚杣迎頭劈下。
天際烏雲翻滾,似是在醞釀着雷鳴。
突然寒光一閃,承影劍冰冷的劍氣在場中溢起,玄束飛快的身影掠過場中,擋在楚杣之前隔開赤霄劍。
然而,並不像那日御花園中一般,玄束承影劍剛剛揮出就覺得不對勁,完全沒有感到赤霄劍氣阻擋,隨即馬上撤回五成功力,但仍是震得曉唯連退數步摔倒在地,一口鮮血吐出染了一地殷紅。
“…玄束,我終於還是將你迫了出來,”撐着赤霄劍站起身,曉唯嘴角掛着血跡,瞥見玄束身後攤到在地的楚杣,眼中似要溢出淚來,“只是不曾想你卻是爲了救別人…”
千躲萬避仍是避不過自己的心,玄束望着曉唯,再移不開視線。
天空“轟隆隆”的雷聲終是響起,閃電若驚龍在浮雲間遊弋。
“曉唯,你快放下劍來!”玄束神色有些焦急,顧司卓難道還沒有解除她的天魔之印嗎?
“…你要我棄劍認輸?”曉唯眼眸凝緊,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在心間蔓延,“是爲了楚杣?”
一道閃電猛得劃過天際,曉唯不但沒有放下,反而揮劍再次劈向楚杣。
金鳴交接聲再度響起,承影劍復又隔住赤霄。
“……玄束,你爲了她還要一再對我拔劍嗎?!”曉唯氣得握住赤霄劍的手都在顫抖,“我知是我不好,一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愛你的心,但你…”
“…什麼?”玄束身形猛得頓住,她在說什麼?若自己沒聽錯的話,曉唯是說,愛他…?
“轟”地巨響,低沉蒼穹雷鳴與閃電交錯紛然,似是就要掉落。
玄束再沒時間細想,飛身撲過去抱住曉唯,緊緊地將她護在懷中。
然而,預想中的落雷並沒有打下,“滴答滴答”的細雨絲絲綿綿,軟軟地從天空緩緩飄落。
…這是?
玄束擡起頭,但見霄明軍中,顧司卓閃着藍光的眼眸笑意滿盈,一邊聳肩一邊攤開雙手,似是在說“天要下雨,我能如何?”
玄束鬆開曉唯轉而拉住她的手腕,一看之下發現那天魔之印的黑線已經盡數消失不見,暗一咬牙,原來他竟被顧司卓騙了。
“……你說話啊,”曉唯臉頰有些緊張。
“說什麼?”玄束一下沒有抓住她的意思。
“……”曉唯額間一滴冷汗、頭頂掛滿黑線,她剛纔,那算是變相告白了吧?
深吸一口氣,曉唯凝視着面前之人,眼中粼粼閃過一絲水色,“我說,我愛上你了啊,玄束…”
昨夜她已憶起。
憶起了那彷彿從千萬年前遠古神界就開始蔓延的執念,透過宿世的層層暮靄,綿延至今。
幾生幾世的癡纏,未曾想她邂逅的竟都是同一個靈魂…
…愛,愛誰?愛他啊…
玄束眼眸逐漸輕柔、溫暖,曉唯說,她也愛他啊…
“…你給我點反應啊?!”曉唯手心微握,“…還是說,你已決定離開,所以,不需要我愛你了…”
非夢非幻,曉唯就近在眼前,說着愛他的話語。
三生緣定,摯愛旖旎,讓他如何拒絕…
承影劍輕聲落地,玄束深邃如辰星的眼眸溢出不悔的溫柔,一如他自亙古開始,漫過千萬年歲月卻不曾褪色的相思情濃。
向着曉唯伸出手心,玄束淺笑莞爾,“…誰說的?我什麼時候起不需要你愛我了?”
手中赤霄劍砰然墜落,曉唯撲到玄束懷中緊緊相擁,容顏笑靨宛如清晨第一縷晨曦。
在流年中散落的緣,如今,執手相牽。
—————————————————————————————
禹城一役,開始得莫名,結束得離奇。
兩國軍隊沒有刀劍相交你死我活,也沒有握手言和親如友邦。
短短三日,雙方未失一兵一卒、未毀一車一馬,彷彿只是單純的帶兵拉練,踩一踩禹城土地、呼吸下邊境空氣,然後殷饒女皇和霄明殿下便各自點兵回朝,洗洗睡了。
對此,無數不明真相的兩國百姓都曾極爲好奇地問過當時在場的各自兵士,
然而…
霄明士兵甲滿眼崇敬、一臉回味:真不愧是咱們的殿下!赤霄神劍在手,三下兩下就擊敗了對方女皇,抱得美人歸…
殷饒將領乙眼中凝淚、滿面動容:真不愧是咱們的軍師大人!捨身爲國、深明大義,用美人計便擺平了對方殿下…
兩國百姓被這隻言片語勾得心中癢癢,待要繼續追問,誰知…
霄明士兵甲臉色一擺:你們!膽敢刺探軍機要事,不怕問罪了是不是?!
殷饒將領乙眼淚一甩:爾等!竟然窺探機密軍情,小心全部被打成敵國奸細!!
於是,禹城一役,終將變成一則傳說,在這片大地上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