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窗戶關上,那人才低低地說了一聲:“別怕。是我”。
俞宛秋曾有一瞬間想到是他,所以再怕也沒有喊救命,但心裡又覺得不可能,因爲在送別的路上,她曾一再叮嚀:“千萬不要跑去看我,朝廷密探就巴不得你去,他們正好抓個現行,省得到處搜查”。
這會兒聽見居然是他,俞宛秋不是驚喜,而是驚懼,坐在牀邊捉緊帳子說:“你已經看到我了,我很好,你快走吧,求你了。”
帳外的人佯怒道:“才一天不見,就要趕你的相公走?真是欠管教!”不由分說扯開帳子,把分別了一天的小妻子撲倒在牀上。
俞宛秋慌得不行,又怕動靜太大驚動了外面的人,只能悄聲祈求:“別,蘭姨在房裡,你剛沒踩到她吧?”蘭姨好像就睡在窗戶底下的。
趙佑熙胸膛震動,明顯在笑:“怎麼會?你放心。她睡得很香,要到明早纔會醒過來。”
俞宛秋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些納悶:“你們在房裡用藥,爲什麼我沒事呢?”
“只對她用藥,你當然沒事了”,一面說,一面愛憐地撫摸着身下的人兒:“他們說你病了,我急得要死,你到底怎樣了?”
“我沒病,早上還好好地跟你在一起,怎麼會一下子就病了呢。”
“可他們說,你從車裡出來,好像暈車的樣子,臉色蠟黃,站都站不穩,還猛咳。”
“你的手下觀察得挺仔細的嘛,的確是蠟黃,蠟燭的黃色”,俞宛秋附在他耳邊一陣嘀咕,聽得趙佑熙忍俊不禁,輕輕揪着她的耳朵說:“真是個壞丫頭,把人騙得團團傳。”
“只能騙騙外行,明天就會請大夫來瞧病”,生怕趙佑熙插手,忙道:“你別傷腦筋了,我會處理好的。這世上多的是疑難雜症,甘棠鎮不過是個小縣城。不可能有什麼鐵齒名醫,非一口咬定我沒病,最多說診不出來。”
“你就這麼料得準?小心被人當面揭穿,弄得沒法下臺。”
“真沒法下臺,你的人不是暗中盯着的嗎?派兩個尾隨那大夫回家,一頓恐嚇,保準他改口,哈哈”,剛笑兩聲,立刻捂住嘴,卻被趙佑熙拉下,給了一個溫柔纏綿的吻,吻完翻身把她抱到胸前說:“父王命我三天後趕往亳州,所以今天晚上還在抓緊排陣,一直到亥時才動身往你這裡趕。”
“天,現在都沒到三更,那你一路只用了一個時辰?”她今天早上從營地動身,路上足足用了四個時辰,晌午纔到甘棠鎮。
“嗯,五更就要往回趕,想和你多待一會兒也不能。唉,才成親就分開,過的是什麼日子”,末尾是長長的嘆息,很不滿,很幽怨。
俞宛秋腦子裡本來想着山路的崎嶇,晚上縱馬過峽谷時的危險,欲待責備幾句,聽見這聲嘆息,自己也只能付之一嘆。
但她很快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你不會要在這裡住一晚吧?”那如何使得?
“你廢話”,趙佑熙猛地扯去她的睡裙,因爲不悅,手上的動作就略有些粗魯,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語聲中帶着惱意和指控:“我大老遠來看你,當然要歇一晚了。我們沒成親之前,晚上去看你也要歇一晚的,現在都成親了,你反而要趕我走?”
“我不是這個意思”,俞宛秋一面申明,一面手忙腳亂想要阻止他的進攻,結果只是徒勞,“你在這裡很危險,待的時間越長越危險……你別這樣……相公……嗯……”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把自己的嘴脣緊貼在他的肩膀上,以免自己發出奇怪的聲音。
等到兩個人喘息定,趙佑熙才告訴她:“放心,朝廷的人還在路上,俞家從大門口到你的臥室。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有點風吹草動就會馬上發現。你只管放心住下,你在的地方,絕對是安全的。”
“可是……”她想說,朝廷密探既敢稱“密探”,就不會是廢物,埋伏那麼多人,難道他們都不會發現嗎?
“噓,睡吧,我累了”,不給她繼續發言的機會,趙佑熙攬住她閉上了眼睛。沒過一會兒,就傳來了細細的、均勻的酣睡聲。
俞宛秋以爲自己會緊張得通宵難眠的,不知不覺間,在他的呼吸聲和熟悉的氣息裡,她也沉沉睡去,竟然一夜好眠。
再睜開眼時,天已大亮,趙佑熙不見蹤影,只有蘭姨站在牀前問:“姑娘,要起來了嗎?”
俞宛秋慌忙拉扯身上的絨線毯子,幸虧那人還算細心,走時給她蓋好了。要不然,讓蘭姨看見她一個人睡覺居然脫光光,成什麼樣子了。
清早他走時說的那些話,雖然當時迷迷糊糊,這會兒也慢慢想起來了。他說,府里布置了十幾個暗衛,戚長生也已經趕來,叫她只管放心。她在俞府的飲食,暗衛們會密切注意,有一丁點不對勁都會發現,凡是端到她面前的。都是可以放心食用的。朝廷密探來了,也會及時告訴她是誰,讓她好提防。等那密探一走,就讓暗衛護送她去亳州跟他會合。
最後一點,俞宛秋不會接受,她早想好了,離開俞府後就回蘇城。現在真的不是夫妻團聚的好時機,朝廷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若是密探不只一批,而是明裡暗裡交叉出動呢?她離開俞府直接去找趙佑熙,等於給那些人當了引路人。她不能冒這個險,這關係到包括她親愛的夫君在內的,許多人的性命。
此時,大老爺和大太太正在自己屋裡用早餐,同時商議着給俞宛秋請大夫的事。
大太太親手給大老爺添了一碗稀飯,放到他面前問:“你是去請馬雋,還是楊六指?”
大老爺只顧看着稀飯抱怨:“怎麼這一個月天天都是白米稀飯?以前還時不時換個銀耳蓮子羹,雞絲麪,肉燕餛燉,最不濟也是八寶粥,現在倒好,每天早上稀飯饅頭,我家窮到這地步了嗎?”
大太太冷笑起來:“吃吧,有朝一日,連這都沒有了。”
大老爺放下筷子,懷念起了過去的好時光:“小時候,哪怕生一點小病,上房就會派人送來人蔘燕窩,老太太就讓丫頭洗出銀銱子,煨上銀絲炭慢慢熬燕窩粥。”
大太太給他夾上一筷子酸筍,大老爺這才端起粥碗悶頭吃了起來。
大太太把先前的問題又問了一遍,大老爺琢磨了一下道:“就楊六指吧,他以前給陳家的二媳婦治過這病,有經驗。”
大太太湊過去小聲問:“據老爺看,那丫頭是癆病嗎?昨晚我和老七媳婦過去,她咳得快接上氣了,不是裝的。裝不了那麼像。”
大老爺道:“我也說‘不像裝的’,可慕仁說,得癆病的人,都瘦得皮包骨,臉白得像死人,而不是那種黃色。仔細看,那丫頭也不算很瘦,所以……”
“所以三弟懷疑她故意裝病?”
大老爺點了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了:“那丫頭走的時候也有八歲了,已經記事,她又自小機靈,可能看出了一點什麼,怕我們害她,故意裝出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糊弄我們。”
大太太也疑惑起來:“她自己說,她大病一場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就是這點蹊蹺,八歲以前的事記得少我信,要說什麼都不記得,就有問題了。”
“老爺懷疑她故意那樣說,就爲了打消我們的疑慮,讓我們以爲,她對沈氏的死因毫無所覺?”
“有可能!”
“那怎麼辦?”大太太慌了,恨恨地說,“小小年紀城府這麼深,真不愧是沈氏親手教出來的,哪點像我妹妹了。”
大老爺瞥了她一眼,不客氣地說:“像你妹妹有什麼好?只落得生產裡被人害死。”
大太太突然有了主意,一拍膝蓋說:“就算她知道了又怎樣?沈氏殺了她親孃,本來該她這個做女兒的報仇,我們替她……”
話未完,已經被大老爺一眼瞪得嚥了回去,大老爺朝窗外看了又看,纔回頭說:“你這話,叫人聽見了,還以爲是我們害死了她娘,明明就不關我們的事。”
大太太奇怪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但也聰明地沒出聲反駁。
吃過早飯大老爺就去請大夫了。俞家大老爺親自出馬,大夫來得很快,剛過辰時,就已經出現在俞宛秋屋裡,而且來的不只一個,而是三個,除馬大夫,楊大夫外,還有一位苟大夫。
如果是平時,光是三位大夫的姓氏就足以讓俞宛秋偷笑出聲了,可今天她真的很緊張,因爲她沒想到俞家會一次請三個來。
聽着外面蘭姨跟幾位大夫的問答,俞宛秋知道很快就輪到自己了,下意識地攥緊手裡的東西。
最先進來的是馬大夫。蘭姨放好墊枕,卻並未退下,目光憂慮地在大夫和姑娘之間打轉,倒也符合忠心奶孃的形象。事實上是剛好擋住了跟着大夫進來,而後靠牆陪坐的大老爺的視線。
馬大夫身爲婦科和兒科大夫,一生醫過的婦人不少,最先見到帳中伸出一隻白皙嫩滑的手臂時,倒也能眼觀鼻,鼻觀心,專心診治。可他怎麼把脈也把不出問題,正要出聲,對方手腕一翻,他袖子裡多一個硬硬的元寶。
沒提防大老爺眼尖,好像瞄到了什麼,走過來問:“怎麼啦?是不是侄女的病很難確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