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自己父親的緣故,程靈心對江湖上其他門派不甚瞭然,對這吉祥天卻是熟悉得緊,當下理清了思緒,就將箇中情況對着殷寒水娓娓道來。
原來這吉祥天當年號稱江湖第一邪派,倒不是說作風邪惡,而是說他們人人均有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特殊愛好”,或是修煉的武道與衆人不同,不在大道之中。許是自己的這些愛好、武道不爲旁人理解,所以這些人的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孤僻,更加受旁人排斥,行事風格漸趨古怪,久而久之在江湖上就傳了開來。
其時吉祥天共有五大當家,對外號稱五大吉祥,程靈心她爹位列第三,便是三吉祥了。毒道素來神秘,不受人待見,江湖人氏就給他取了個名號叫做殺人毒醫,名氣卻比其他幾個吉祥還要大一些。江湖上以訛傳訛,慢慢就將他成了一怒之下,殺人盈野的大魔頭。
聽到這裡,殷寒水問道:“他們都有些什麼樣的特殊愛好?”程靈心想起父親以前所言,答道:“這些可就多啦。像二吉祥喜歡蓄養野獸,每日裡吃、睡都和它們在一起,直是視若家人。”殷寒水道:“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雍京城裡那麼多豪門, 哪家不馴養個幾百只貓狗。我和山子在街上見到落單的,一律宰了吃肉,也不知道宰了多少隻。”程靈心嘴角泛起淺笑,兩個酒窩若隱若現,卻是想起了以前在雍京的溫馨日子。
過了一會她才又說道:“還有更誇張的,四吉祥喜歡……喜歡變裝,明明是男人,偏偏喜歡裝成女子,去撩撥那些青年男子。”殷寒水“啊”了一聲,說道:“這可大大不該,他得手過麼?”程靈心笑的更厲害了,說道:“怎麼沒得手?他扮的女子就比商……齊妹妹還要漂亮,男人見了就沒有不動心的。就算後來大家知道他是男子,也……也都不願意和他分開。”殷寒水見她笑的厲害,也打趣道:“是麼,那是他沒見到我和山子,若我們見到斷然不會……”剛說到這裡,突然醒悟過來:“糟糕,我又說錯話了。”便即住口不說。
程靈心見他提起嶽山窮,頓時想起那雙複雜的眼神,心中剛涌起的一絲快樂又變作悽楚之意,只好久久不語。
殷寒水的心卻還在四吉祥身上,想道:“這四吉祥,平白無故去撩撥那些男子實在是不該。但江湖之大,作惡之人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爲何偏偏是這吉祥天承擔瞭如此惡名。”心中難解,便又問道:“這四吉祥除了勾引這些陌生男子,可還做過其他惡事?”程靈心凝神一想,說道:“這個我爹倒不曾說過,只是說他從不強迫旁人,那個……那個過後也是好聚好散。”
殷寒水有所感觸,悠然一嘆,說道:“以前孔老爺子說,‘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吉祥天這些人堅持自己本心求道,又不妨害旁人,大家爲什麼要排斥他們?”
程靈心以前也只是偶爾聽父親說起這些事,卻從未想過此節,天長日久下來就只覺得理所當然,此刻聽了他這一問,也是一怔,過了好一會才說:“對啊,爲什麼呢……”她細細品味,越想越是覺得不通,只與殷寒水面面相覷。
殷寒水也想不明白,只好咳嗽了一聲,說道:“且先不說這個。你接着往下繼續講罷。”程靈心點點頭,接着說道:“我爹他們受衆人排斥,只好大隱於市,來雍京做了個郎中,也算擺脫了江湖中的紛爭。但是我知道,他心中其實是很難過的。”
殷寒水好奇問道:“他爲什麼難過?”程靈心答道:“便是因爲這本《毒經》。想必你還記得我曾經對你們說過,這《毒經》修煉到大成,便可修成萬毒噬身大法,由人身轉變成毒身,從此萬毒不侵,厲害的很。”
殷寒水心中大叫正戲來了,左手向前一揮,笑道:“正是,所以我纔想請你傳授於我。我練成以後,舉手擡足間就毒倒一片,想必十分威風。”程靈心啞然失笑,說道:“哪有那麼容易。別說大成,就是要小成也是不易。而且我爹說過,這《毒經》一旦開始修煉,就必須勇猛精進,不得中途放棄。否則……”
殷寒水聽她話中似有不豫之意,急忙追問道:“否則怎樣?”程靈心咬咬牙,說道:“否則就像我爹一樣,連親生女兒也只能丟下,獨自浪跡天涯。”
殷寒水與她相識多年,從未聽她說過此節,今日一聽只覺心中更是爲她擔心,好一會纔回過神,問道:“這是怎麼講?你詳細和我說說吧。”程靈心還以爲他心急學這《毒經》,心想自己可得把這後果講得越嚴重越好,說道:“《毒經》中有云‘天生萬物以養毒’,世間毒物林林總總,但歸根結底均有一個共同之處,便是毒性越強的生靈,所在之處反而越發生機勃勃,鳥語花香。原因無他,生氣屬陽,死氣屬陰,毒物集斂天下死氣於身,凝精化露,遂成毒精。上天有好生之德,見某地死氣氤氳,必取有餘而補不足,取他處多餘生氣,彙集於此與死氣交相抗衡,始得陰陽調和,故有此像。”
殷寒水細細回味她這“生氣屬陽,死氣屬陰”的說法,回想起自己這 無生訣終日吸取生氣反哺自身卻進境甚緩的情況,心中突然一動:“我每日習練這無生訣,吸取生氣洗滌自身,舒服倒是舒服,但用來攻伐卻是直接將生氣打入對方身體,端的是半分效用也無。聽她這一說,看來缺的就是這‘死氣’,不知該如何解決?”
程靈心見他聽得用心,就又接着說道:“世間修習毒道之人,大體分以下幾類:其一,取天生天養之毒,明毒性,知毒理,殺人只在瞬息之間。這是下者。”殷寒水聽她說起來頭頭是道,想道:“靈心妹子真是變了,這殺人的手段說起來也是毫不變色。不過這殺人於瞬息之間也纔是最下品的毒師,難道還有更加厲害的?”更是凝神傾聽。
程靈心繼續說道:“其二,不但明毒性,知毒理,更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根據現有毒物培育新種,控其毒,盡其用,不再拘泥於毒物的毒性,反而可用來救人,這是中者。”殷寒水大奇,問道:“毒還可以來救人?”程靈心知他對此道涉獵不深,耐心解釋道:“怎麼不行?就好似平時那砒 霜,乃劇毒之物,用好了卻也有治療瘧疾之效,民間不是都有‘主諸瘧,風痰在胸膈,可作吐藥’的說法嗎?我爹當日在雍京裡掙下好大名頭, 靠的卻不單是那醫術。”殷寒水一想也確是如此,就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就在此時,程靈心似是想起什麼可怕的事情,眼神中竟然露出恐懼之色,嘴上繼續說道:“還有第三個境界,卻是非得驚才絕豔之人才可達到。到了這一步,已不用藉助外部毒物,自身已可化身爲天下奇毒、奇藥,就是呼吸中也蘊含生死二氣。他若要你死,只是彈指之間,無聲無息;若要你生,你就是收了致命傷害,也可殘喘一時,卻是天下最最可怕的人物。”說到這裡,想起了什麼,又補充說道:“偏偏他外表看上去與正常人一般無二,你決計看不出來。”
殷寒水見她說得如此厲害,心中極是神往,竟然隱隱動了真個去修習毒道的念頭:“我常聽人說‘三千大道,殊途同歸‘,這毒道修煉至頂峰竟然如此神奇,若我真去修煉不知能否練到那化身爲毒的境界?當日我記這無生訣只需一遍,便已牢記腦海,想來資質甚好。”腦中胡思亂想,一時間竟然忘記自己此來本意。
程靈心見他聽得入神,雙目放射出淡淡嚮往光芒,知道自己說得他越發心動,趕忙道:“先賢老子曾說過‘將欲取之,必先與之’,這毒道雖然強橫無比,但付出代價也甚是驚人,你還是收了這個念頭罷。”殷寒水如夢初醒,眼中射出複雜之色,想道:“磨蹭這麼久,她終於肯說出來了。”嘴上問道:“什麼代價?”
程靈心幽幽嘆了一口氣,說道:“毒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練這《毒經》,每隔一段時間必要取世間奇毒、奇藥服用,用以洗滌自身經絡,調和生死二氣。否則……否則生死二氣在體內衝突激盪,兇險無比,一個控制不好就會……就會散功,最後腸穿肚爛也不奇怪。這是所有毒道之人的大劫,喚作‘生死之殤’,一旦發作能度過的人怕是萬中無一。”饒是她已經幾番思量,決定了開始練這《毒經》,卻仍然有些不敢面對今後的重重磨難,因此說起來就有些磕磕巴巴。
殷寒水聽她這麼一說,心裡嘀咕:“每隔一段時間取奇毒、奇藥,卻也不難,世上毒物藥品如天上繁星,無可計數,有了毒功以後想要什麼拿不到。只是不知道她說的這‘一段時間’是多久。”便笑道:“如此也不算太難,只是每隔多久就需要服用你說的毒藥?”
程靈心心中惴惴,還是勉力回答道:“這個時間就難說了, 每個人遇到的情況都有所不同,聽說長的有幾年的,短的卻只有幾日。而且同一個人,每服用一次毒、藥,下一次發作的時間也會不同,端的不好控制。不過每次服用過後,便會知道下一次發作是在什麼時候,也算有緩衝時間。”
殷寒水這下再也無法淡定,叫道:“只有幾日?這不是坑人麼?”程靈心只有苦笑,說道:“正是,而且還有個限制,每次所服用的毒、藥不得與上次相同,且毒性、藥性均要更加強大,如此才能滿足生死二氣的需求,讓它們和和睦睦, 不出事情。”
殷寒水心中凜然,想道:“那發作時間倒還好些,這毒性、藥性的要求要滿足卻是不易。 一開始還好,到了後來那毒性、藥性強大的物事要去哪裡尋找?即便有幸找到,再發作時又要更加強大的藥物,豈不是將自己小命交予上天?”如此一想,總算明白當初程靈心爲何要說出“寧死也不修煉毒經”的話了。
他明白過來,便又問道:“那如何知道自己下一次生死之殤的發作時間?”程靈心雙目一黯,說道:“毒道之人,雙手腕掌交界之處‘大陵’穴起有一條青色肉線,隨着時間會慢慢生長,長至上臂‘天泉’穴時就會發作,不過每次生長時間不一致,自己估算時間即可。”
殷寒水聞言,也不管什麼男女之防,雙手一伸,已在程靈心驚呼之中擒住了她的雙腕,隨即兩掌一翻抖開她衣袖,定睛一看,只見兩條清清楚楚,粗細如竹籤的青色肉線赫然出現,映在她潔白如玉的手臂上,便像有生命般不停地挪動生長,真是觸目驚心。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才短短一日不見,這青色肉線已長至“內關”穴附近,看這光景不出十日,定會抵達“天泉”。他這下總算知道剛纔程靈心爲何露出那樣的黯然之色,不禁又是惱怒,又是痛惜:“殷寒水啊殷寒水,山子將她託付於你,你卻任她整出這件事來,現在如之奈何?”他心下懊惱,雙手不自覺地驀然一緊,連帶着程靈心“啊”地叫了一聲,黛眉微皺。
殷寒水聽得程靈心痛呼方醒悟過來,急忙鬆開雙手,慌忙說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程靈心卻只是咬住嘴脣,一言不發,只是雙手也是顫抖得厲害,顯是內心激盪不已。
殷寒水臉上神色稍緩,問道:“靈心,你習練未久,你可有辦法不練這勞什子《毒經》?我們去離山劍宗求道,學得至高劍法,定然能報此血仇。”
程靈心心神略微恢復,想道:“原來他已經知道了,先前只是誘我說話罷了。”想道自己今後的命運,心中悽然。緩緩搖了搖頭,說道:“晚了,晚了,我已服下我爹給我的毒丹作爲藥引,萬毒噬身大法已經發動,再也停不下來啦。我爹說過的,毒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退無可退之時,便是身隕之日。大哥,你還是別操心我了。”
殷寒水聽她重新喊了自己一聲“大哥”,心中又是歡喜,又是難過,但不願就此放棄,還是勉強勸道:“天無絕人之路,這毒道也不是天生就有的,我們好好研究,多找找前輩高人問問,說不定有解決辦法也未可知。”
程靈心黯然沉默良久,突然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癡癡凝望窗外。
此時夜色已深,涼風習習,只是屋外蟾聲響個不絕。她慢慢將眼睛閉上,又狠狠地睜開,看見屋外新抽出的桑葉蔥翠欲滴,枝頭掛着三五桑葚隨風飄舞,心中不安之意竟然稍減,想道:“桑葚青澀,難以下嚥。尋常人便是嚼上一口,也必然脫口吐出;但再過上兩月,待到果實成熟,那時便酸甜多 汁,足頂世間美味。”
她心有所感,胸中寂寥之意漸漸壓下,化爲一股喜悅之情,忍不住低聲喃喃唱道:“吳桑成綠陰,吳蠶盈翠箔。闔門障風雨,荒祠動村落。千絲爲衣被,一繭自纏縛。殺身以成仁,此計殊不惡。”她唯恐吵醒他人,刻意壓低了聲音,但清越歌聲仍然隨着夜風傳出,飽含的那股不屈決意令窗外鳴蟾都爲之一頓。
殷寒水感受到她情緒突然高漲,心中不解,想到:“好端端的她怎麼突然唱起歌來?啊,對了,她唱的這個‘千絲爲衣被,一繭自纏縛。殺身以成仁,此計殊不惡’,豈不是說自己已經作繭自縛,難以自拔?只是不知她說的是山子之事,還是說這《毒經》一旦開練,就再也無法挽回?無論如何,她既抱了殺身成仁的念頭,想來是萬萬勸不轉的了,這可怎生是好?”他一會想到程靈心“生死之殤”發作時的情景,一會又想今後該如何尋找毒、藥,臉上神色忽驚忽怒,瞬息百變。
程靈心走回到牀榻邊,軟聲說道:“大哥,我這輩子就這樣了。莫說已無法回頭 ,就算能回頭,我也不想再折騰了。”
她話雖平淡,但殷寒水從她眼中分明看到一抹堅決之色,心中居然也隱隱起了羨慕之心:“看來她已經找到自己的道。唉,也只好隨她去了。說不定她真能成就那萬中無一的毒身呢。 ”
他主意一定,也不再在此問題上磨嘰,站起身來,雙手搭上程靈心雙肩,雙目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道:“靈心,不管如意客棧還是商濟北,都是勢力龐大,這報仇的事,其實是難得很的。我們身處江湖,時時刻刻都會遇到兇險,你和石頭、肥冬又不會武藝,我本來實在是放心不下。你既然有此覺悟,大哥雖然不是很贊成,但也會全力支持你。你放心,我明天就去給你找藥,十日之內必定迴轉。這些時日你就好生呆着,切記要保重自己。”說罷再不多言,轉身開了房門離去。
程靈心聽他如此說,心中寬慰,一雙眼睛不知何時已經蒙上一層薄薄霧氣,癡癡地看着房門,久久才長嘆一聲,合衣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