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他把程靈心和二小叫了起來,和阿歡一家用了晚飯。阿歡幾人見了程靈心,都不住口地贊她美貌。然而程靈心卻毫無開心之色,冷冷地讓殷寒水覺得好生過意不去。
吃過飯幾人回了裡間。程靈心坐在牀榻邊,雙手放在膝上,只是一言不發。
殷寒水見她如此鬱鬱寡歡,擔心她的身體,就溫聲說道:“靈心,你風寒未愈,還是早點歇息罷。”言罷頓了一頓,又說道:“現在初夏夜涼,你多加點被子。晚上莫要踢了開來。”說罷抱起一牀棉被就向屋外走去,卻是打算睡在外間。
眼看他就要走到門口,卻聽得背後幽幽一嘆,程靈心開口道:“阿水,你且先回來,我問你一個問題罷。肥冬、石頭,你們先出去一會。”話音中帶有說不出的鬱憤,直讓他背部發涼。只是他內心有愧,不好不應,抱着棉被又走了回去。
程靈心等肥冬、石頭二人出了房門,輕輕頷首,開口問道:“我問你,可有看到昨天山子最後如何?是否順利脫險?”
殷寒水聞言,卻是隻能苦笑。便道:“妹子放心,我見玉珊瑚與他交戰,未佔到半點便宜。他實在是很了不起。”這番話他是張口就來,其實說了等於沒說。想想覺得不對,忙又補充道:“他……他已成功脫離,假以時日我們定能再見。”
程靈心盯着他眼睛,看得他不敢直視。過了好一會才說道:“你果然沒有見到,但爲何要騙我?”話音中不摻雜半點情緒,卻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還未等殷寒水回答,她卻又說道:“我還有兩個問題,希望你老實回答我,莫要再騙我了。“
她問道:“第一個問題,那日在客房裡,鐵蜘蛛搜出來的那張東西是什麼?”
“第二個問題,昨日下午,你離開我們,山子就預感到要出事。你去是做了何事?”
一陣穿堂風吹過,房間裡更顯冷清。她受這冷風一吹,覺得渾身冷冽,只是心中涼意遠比身上更甚。
這是兩個觸碰到了殷寒水心底最深處的那抹愧疚,卻一直在迴避的問題。
那日下午,若他沒有進錯房間,也見不到商濟北;若他在商濟北面前能堅持本心,不受這妖女所惑,也不會拿到那張貨單;拿不到貨單,如意客棧還會如此咄咄相逼麼?
只是已經永遠沒有答案了。
他流露出不自然神色,低聲道:“妹子,你還是別再問了。這次事情……這次事情確是因我而起,我應承你,他日必然……必然會找那人討回公道。”
程靈心雙目熠熠,久久都沒有眨一下,只是嘴角那抹譏誚之意,卻怎麼也揮不去,說道:“公道,就不勞你費心了。你只需要告訴我,那人是誰?”
殷寒水見她如此究根問底,只好說道:“她是商濟北。”說完趕忙又補充道:“卻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商妹子,不過她的樣子……”將當日情形又說了一便,只是內容頗有刪減,將自己對齊燕的感情隱下。
程靈心這時委實冷靜地可怕,聽他將當日情景娓娓道來,面上卻沒有絲毫表情,連眼珠都沒有轉一下,就好似一座雕像。
過了良久,她才似緩過神來,幽幽一嘆,說道:“這商濟北也不知道是何人物,你以前可曾聽說?”
殷寒水道:“倒是未曾聽過此人傳言。她年紀輕輕,想必也是初入江湖。不過她如此心性,今後必非無名之輩,過不得多時必定聲名鵲起,也不急在一時。”程靈心冷笑道:”若她做完這次就再不出世,又該如何?”
殷寒水想到這有何難,說道:“齊妹子貌似與她相熟,屆時我找她問下罷。”程靈心又道:“說得輕鬆,你未曾見過她真容,怎麼去找?就是這‘齊燕’二字恐怕也未必是真的。”殷寒水一愣,想到這倒是有可能,商濟北說的話自己豈能相信?程靈心又說道:“何況……何況齊燕是否真不是那商濟北,也是未定之事。”這話卻是有點誅心了。
殷寒水心中大感不快,冷冷說道:“絕對無此可能,齊妹子那日爲了救我們,受了如此嚴重的內傷,你也是親眼所見。”
程靈心默然,雙目中閃過一絲迷離之色,緩緩說道:“只是……只是這商濟北如此狡詐,若她刻意演戲,你我也定然瞧不出來。”她雖如此說,但心中到底感念齊燕救命之恩,語氣還是鬆了些。
殷寒水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只好說道:“那我就找……找如意客棧這幫人,他們昨晚交手多次,定然知道對方來歷。”他想到自己武功與那些人相去甚遠,這話就說得沒有丁點底氣。
不過程靈心這次倒是沒有反駁,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閃過,低聲道:“不錯,反正也是要找他們,兩件事一起辦了倒是省事。”接着又說道:“若連如意客棧的人也不清楚他們來歷,又該如何?”這話語音甚低,卻不是對着殷寒水說的了。不過殷寒水也和肥冬一樣練過聽力,還是聽到了,趕忙說道:“這個……你大可不必多慮,如此高手在江湖上不可能籍籍無名,如意客棧的人定然知曉。”
程靈心聽他說到“高手”兩字,眼睛頓時一亮,說道:“正是,他們必是大勢力出身,那我們就從萬古魔宗開始,一個一個殺將下來,殺得雞犬不留,總能找到正主。”她平時便連只雞都沒殺過,武功也是低微,說起這話的時候卻是一字一句,慢慢吞吞,極爲認真。
殷寒水聽得不寒而慄,心想:“靈心頭腦有些糊塗了。 ”說道:“萬古魔宗名頭雖響,但一向只有師徒兩人,應與此事無干。離山劍宗身爲名門大派,更不可能……”
他話還未說完,程靈心嘴裡就嗤笑一聲,道:“當日你也說那船上不可能是如意客棧,結果如何?”
她說話如此不留情面,殷寒水一時無語。只好強自笑道:“那是我錯了。只是這些名門大派,加在一起何止萬人,就是不反抗,給你殺你也殺不完。何況這些人大都是無辜,平白殺了於心何忍?”
程靈心臉上似笑非笑,低聲說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本布衣出身,若能布衫竹釵,守籬南山,相夫教子,便於願已足。奈何這世間惡人層出不窮,總有人欺你,辱你,傷你,就是走遍天下又如何能覓得淨土?那日你說要去離山學劍,我心裡很是不情願,現在看來,卻是我與山子錯得狠了。你若有一身劍術傍身,這幫惡人又怎敢如此相逼?武藝功法,本無善惡之分,偏偏有人持之行兇,各大派難辭其咎。”她停了一下,接着說道:“一絲而累,以至於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一年殺不完就殺十年,十年殺不完就殺百年。若殺不完,我就一直殺下去。”殷寒水怒道:“你若有天發現齊妹子也是大派中人,是否也要連她一起殺了?”
程靈心盤算半晌,心中難決,但終於還是答道:“我也希望她不是。”言下之意竟然是承認了。
殷寒水心中怒極。暗想:“她平日是個知曉事理的,怎麼今日變化如此之大?”
他心中有愧,又謹記當日嶽山窮的託付,這兩日是盡心盡力照顧程靈心等人。可程靈心因爲嶽山窮、狗軍二人遭難的事,頗有疏遠之意,不復往日親近,給他帶來極大的心理壓力。儘管如此,他在衆人面前還是陪盡笑顏,裝出一副堅強之態,實際內心早已不堪重負。這刻見程靈心如此不可理喻,他竟然壓抑不住心中怒意,自覺已到了爆發邊緣。口中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靈心,你真個倦了,先休息罷。”便抱起棉被走了出去。
他心中有事,就在牀上翻來覆去,直到下半夜窗外雨聲漸起,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只是夢中也不甚安穩,不時夢到嶽山窮、狗軍二人披頭散髮、滿面血污的樣子,這一夜真是好生難熬。
雲夢澤終年水霧繚繞,水汽氤氳,這場雨直下到早上也沒停,反倒是越來越大。殷寒水這幾日心力耗費極多,雖有無生訣補充體力精氣,但精神的疲憊卻是免不了的,因此睡到日上三竿方纔醒來。
醒來以後他只見到肥冬和石頭,程靈心卻是不知去向。問了老婆婆,卻說她一大早就出去了。殷寒水想着昨夜她那番言語真是驚世駭俗,竟然想着要將幾大門派全都屠盡,定是壓抑已久,就此出去散散心也好。
雲中城稅負甚重,阿歡夫妻兩個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勉強得以餬口,現下又已出門去了。老婆婆做了點豆湯和麪餅,殷寒水吃了,只覺得清淡無味,竟連鹽巴都未放(本書設定中鹽巴是普遍的調味料,史學家不要較真)。這才知道雲中城苛政竟至於斯,更加爲幾天後的人口報備發起愁來。
他閒着沒事,就搬了條板凳,坐在門口和老婆婆閒聊,詢問本地有什麼好營生。一問之下,才知道這裡是雲夢澤外圍,雲夢澤的大部分特產在這都沒有。是以阿歡夫妻每日出去也就能拿到一些三棱、地鱉之類的尋常藥物。若要掙錢,雲中城內的紅樓分會發布有大把的高額賞金任務,只是任務物品大多都在兩個中央大澤“雲”、“夢”那裡纔有出產,危險性也是大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