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會想, 絕望是在人的一生中是怎樣的存在呢?
林老爺子說,絕望給人兩種選擇,行屍走肉一般的死亡, 抑或痛定思痛的成長。
徹底的絕望, 會帶來異常的平靜。那是笑容和淚水都已毫無意義的麻木, 對外界毫不關心的閉塞。我曾經在那絕望中過了許久, 從四歲時被林老爺子帶回來開始。
我以爲我早已習慣。
無聲無息的立在門口, 有些困惑的看着那在雕花軟榻上靜靜地躺着的那人,眉目如畫,神態安詳, 似是睡着了一般,失了平日裡的冷清與孤傲, 斜着微微上挑的眼角, 帶着一絲孩子氣, 讓人想要會心一笑,卻連勾起嘴角的力氣都沒有。心裡卻是平靜如死水, 沉不見底。
“你來了。”坐在牀邊的寧則荇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說道。我無意識的點點頭,他招手示意我到他身邊。我只是盯着牀上那人,卻邁不動腳步。
“怎麼了?”他皺皺眉, 定定的看着我。我搖頭, 張張嘴, 卻說不出話來。一點一點的挪到他榻前, 呆愣半晌, 伸手輕輕的他臉頰上輕掃過,微涼的觸感, 似是昨夜的繾綣柔情。輕聲道:“他……睡着了?”
“不是。”我偏過頭,這才注意到身旁竟是還有一人,卻是許久不見的樑太醫。朝他點了點頭,木木的看着那人平靜的容顏,突然怕他就這樣一直睡下去,想要晃晃他,讓他醒來。
“應該是中了毒,只是不知是何種毒,老夫行醫多年,自認爲見多識廣,卻也不曾見過這樣蹊蹺的毒物。”
“逐月呢?也是這般?”我轉頭問向寧則荇,他點點頭,一臉凝重的道:“聽風在別院裡照顧着,還有懸劍堂的人也是,我已經派人看着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閉了閉眼,復又睜開,一隻手握着那人的大手,十指輕輕交纏,輕聲道:“大概是權清流吧。”
寧則荇帶人趕往木梓山處理那邊還未完的事,留着我在寧出塵身邊照看着。我呆坐在牀邊,凝視着那清俊如月的容顏,難得的沒有出現那拒人千里的冰冷,低頭吃吃的笑了。
“你再不醒來,我就要吻你嘍。”我俯下身,湊在他耳邊輕輕的道,凝神看向他,卻仍是紋絲不動的平靜,凍結了我脣邊的笑容,低頭在他脣角烙下輕吻,微涼的柔軟,冰的心裡刺啦啦的痛,竟有些哽咽了。
如果是你,我無法絕望,無法放棄哪怕一絲一毫能讓你醒來的可能。
深深的凝視着那熟悉的容顏,在他額上輕吻。猛地起身,匆匆的交代了門外的小廝好生照看着,正欲出那正院,卻見聽風從角門裡疾步走來,見我要出去,攔着我,沉聲道:“小少爺要去哪?”
天色已然暗了下來,已到了掌燈時分,狂風吹得長髮風中飄舞,凌亂了視線。我站定,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自是去尋那權清流。”
“小少爺可知他在哪?”聽風依舊是一副鎮定的模樣,靜靜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一臉波瀾不驚,突地怒火中燒,冷冷的看着他,有些尖刻的道:“爲何你能這般冷靜?還是你根本沒將逐月放在心上!?他平日裡看着吊兒郎當滿不在乎,卻心思最是纖細,爲了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到底有沒有在意過他!?我和你不同,與其這樣坐在一旁看着他木頭一樣躺在牀上,我寧願出去尋救他的法子!你愛冷靜便冷靜去,不要來管我!”
我話音未落,卻被聽風一把扯住了胳膊,手臂立刻被捉的生疼,擡眼看他,卻見他眼角都紅了,失了方纔的平靜,聲音微微的顫抖,死死的盯着我,厲聲道:“你說我不在意他!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這樣說!如果現在連我們都失了方寸,他們就更難就回來了,不懂得是你!”
我怔怔的看着聽風失控的模樣,那一向雲淡風清的聽風,此刻卻慌亂如迷路的孩子,眼中極力壓抑的痛苦糾結讓我有些不知所錯。沉默些許,理了理混亂的思緒,平靜了些,纔看着他,冷冷的道:“我是什麼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再一次的愛情並不是對過去的背叛,我知道不能讓眼前的人爲已成爲過去的人所累,我知道如果我是真的在乎那個人,即使是背棄倫常也要和他在一起,而不是糾結於過去!”
言罷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拂袖而去。身後一頓一頓的痛着,扯得心似是要裂開了,狂風將呼吸吹得有些亂了,有些睜不開眼,咬咬牙,飛身掠到丞相府大門,冷着臉朝那門房要了匹馬,又命一個小廝在前帶路,也不管他嚇得渾身發抖,翻身上馬便一路狂奔而去。
黑沉沉的夜空陰鶩一如此刻的心情,兩旁的高樹被山風吹得幾欲折斷,空氣裡瀰漫着暴雨的氣味,空氣溼重,潤溼了睫毛,視線在黑暗中有些模糊,遠處此起彼伏的高山,在黑暗中蟄伏着,似是伺機而起的野獸,危險而誘惑。
心下焦急,馬鞭揮的啪啪作響,騎馬行了兩個時辰,就在覺得有些撐不住的時候,前面那小廝勒了馬,哆哆嗦嗦的看着我,顫聲道:“小少爺,千……千峰頂……到了……”
我亦勒了馬,擡眼看向眼前黑暗中靜靜佇立的黑影,看也不看那小廝一眼,淡淡道:“你可以回去了。”
那小廝如蒙大赦,一揮馬鞭一溜煙消失在黑夜裡,我翻身下馬,急速朝山頂掠去。山路甚是崎嶇,黑暗中尤爲險峻,一路騎馬急行,身上幾乎無處不痛,此刻卻也顧不得那許多,跌跌撞撞的,夜裡的涼風吹得人骨頭縫裡都似是結了冰,卻滿身冷汗,有些麻木的刻意忽略滿身的大小傷口,專心致志的往山頂一步一步的走着,眼前卻總是那人月下溫柔如水的笑容,清晰的讓人心裡發寒。
不知行了多久,跌了多少次,纔看到那隱隱的高空中有豆大的燈光在黑暗裡隨風閃着,心裡一振,朝那燈光飛身而去,不多時便見一座小小的宅子在密林間如鬼魅般無聲佇立着,狂風中那窗裡透出的一點昏黃陰惻惻的搖晃着,定了定心神,輕輕的呼出一口氣,靠着身後的樹歇了會,便輕手輕腳的走到那廟門外,叩了叩門。
不多時門後便傳來一個聲音,飄飄忽忽的悠悠傳來,“誰?”
“我找阮七夙。”
“你是何人?”
“我是寧罌,勞煩閣下通報一聲。”
那邊聲息了會,便有人來開門,正是阮七夙,她驚異的看着我,上下掃了我一眼,面色不定的道:“你怎麼來了?”
我知道自己定是十分狼狽,前些日子扔了一張紙條便不告而別,定是惹她生氣了,只輕笑一聲,道:“阮姨不請我進去麼?”
她皺了皺眉,冷聲道:“如果你是爲那寧出塵的妻兒而來,我看在姐姐的情面上不跟你計較,你就走吧。兩日後讓那寧出塵來便是。”言罷便要關門,我收手擋住她,輕聲道:“寧出塵來不了了。”
她一愣,忽的有些尖刻的道:“哼,早在他殺了姐姐之時我就知道他冷酷無情,這麼多年竟是一點沒變……”
我打斷她,提了提氣,凝神道:“可否請阮姨看在寧罌的情面上放了思年姑娘和夏陽?畢竟他們也是無辜之人,阮姨又何必爲難一個弱女子呢?”
她的眼神凌厲起來,盯着我,冷聲道:“當年你爹殺了我冰魄山莊四百餘口,哪個不是無辜之人?現在你又來說這些話,又怎麼對得起你孃親!你走吧,莫要逼着我連你也恨!不管怎樣,如果兩日後我見不到寧出塵,那二人即便無辜,也必死無疑,怪只怪寧出塵無情無義!”
我輕輕一笑,並不接話,悠悠問道:“現在她母子二人可好,希望阮姨沒有爲難她們。”
她只是微微點頭,便要關門,我只是臨風而立,斂了氣息,待門半合上,她轉身之際,將藏在袖中的黑石匕首滑至手間,無聲無息的朝她頸間探去,她似有發覺,急急的轉身,卻正將纖細的脖頸撞上那吹毛立斷的刀刃上,手上稍微用力,血便從那頸間噴涌而出,黑暗中將那白皙的脖頸染成了黑紅色,煞是詭異。
她睜大了眼睛,軟軟的倒了下去,我伸手接了,攬着她在懷裡,極爲溫柔的看着她不敢置信的目光,滿是憤恨和不甘,淚順着她的眼角流下了來,她張了張嘴,想要發出聲音,卻只能嘶啞的出氣,絕望漸漸浮上她秀美的容顏。
我手指輕劃過她的臉,柔聲道:“阮姨你一定想問我爲什麼,”拿着匕首的一隻手漸漸的遊移到她心臟處,輕笑着道:“因爲……我愛他。”手上一翻,匕首便深深的扎進她的心臟。
她無聲的劇烈掙扎了幾下,便在我懷裡不動了,眼睛依舊圓睜着,空洞的望着黑沉沉的夜空。我將她摟的緊些了,低頭撩開她額前的發,輕輕闔上她的眼睛,在她額上輕吻,輕聲道:“對不起。”
山風穿林而過,似是嗚咽。我將那深陷在阮姨心臟裡的匕首用力拔了出來,微溫的血濺了我一身。在身上仔細的擦淨了匕首上的血,頭也不擡的淡淡而道:“權公子好戲也看盡了,可還滿意否?”
身後那黑黢黢的密林裡閃出來一個人影,在我不遠處臨風而立,風將他清脆的笑聲吹散,在黑暗中沉沉浮浮。
轉身看去,那人白衣勝雪,長髮被山風吹亂了,有些妖魅的在身後飄舞着,面容卻又與昨日不同,一雙眼睛仍是晶亮的,黑夜裡灼灼的看着我,含笑道:“我昨晚就說我們很快就會再見,果然是有緣。在下一直惦記着寧公子的琴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