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阿生到西屋來喊遺玉時候,她正有些盯着棋盤研究着眼前明顯要落敗的棋局,因她停頓的時間過長,平卉方纔側頭去看了一眼平彤。
已經白丟了半天眼色的平彤,終於瞅着機會狠狠瞪了她一眼,剛纔還沉浸在棋局中的平卉,方纔反應過來,有些緊張地看向遺玉。
遺玉到沒有她想的那般小心眼,不但半點不因棋藝不如一個丫鬟而懊惱,反而在審了半天棋局後,臉上漸漸露出喜色,對棋藝的進步,沒人比她自己更清楚。
“等我回來,咱們再繼續。”遺玉交待了平卉後,便同阿生一起到東屋去了。
在她走後,兩個丫鬟才鬆了口氣,平彤板着臉對平卉訓道:“我看你最近日子是太舒坦,做事連腦子都不用了。”
平卉垂下頭,揪着衣袖,低聲應聲道:“姐,我知道錯了。”平彤沒再多責怪她,面色很是認真地說道:
“咱們現下,能跟個好主子是最大的福氣,若是咱們將盧小姐侍候地舒坦了,介時她能向王爺要了咱們去,那咱們便不用…你以後切莫小心些,不要因爲小姐給你幾分臉面,就摸不清楚身份。”
“你瞧昨夜那姓周的姑娘,就是犯了糊塗,沈爺能跟王爺同席,又怎麼會是奸惡之徒,好好跟着走也就是了,非要尋死覓話的,違了主子的意,差點連命都沒了,最後不是還得跟着沈爺走。”
昨夜兩姐妹沒有侍候在外面,但聽到周蕊鬧的動靜,都趴在窗子邊上,將整件事情看了個清楚。
平卉聽她提到昨日周蕊在院子裡鬧的那出,似是想到什麼,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擡頭緊張地望着平彤,“姐,盧小姐不會生我的氣吧?”
平彤見她被嚇到,伸手摟住她的肩膀,低聲唸叨:“你這腦子是白長在脖子上了,有時忒不會看人臉色,我看小姐沒生氣,反倒有些高興的樣子。”
“那,那你看現在這情形,等小姐走時,會管王爺把咱們要走嗎?”平卉帶着些許期待地望着她。
平彤眼神微黯,“我也說不準,看小姐樣子,是挺喜歡咱們的,卻還沒到了會開口討咱們的地步。”
她話說完,兩姐妹一同沉默,平彤扯出一抹笑容道:“小姐還要在這裡住一陣子呢,咱們好好服侍,她總會更喜歡咱們一些。”
平卉猶豫了下,伸手拉住她的衣袖,“要不、要不咱們同小姐說說,讓她走時帶上咱們,小姐人好,咱們把——唔!”
她話尚且沒說完,平彤就慌忙伸手捂了她的嘴,環顧了一下門窗,狠狠瞪她,壓低嗓音斥道:“你不想要命了是不是,趕緊閉嘴!”
平卉小臉一白,雙手抓住她的衣袖,連連點頭,平卉又氣又怕地看了她一會兒,方纔緩緩將手挪開。
“姐,姐…你別生氣,我再也不亂說話了。”
平卉泫然欲泣地將腦袋埋進平彤的肩膀上,小手緊抓着她的衣裳,平彤嘆了一口氣,伸手摟住她,在她背上輕輕拍着,燈光映着她眼眶中的點點水光。
遺玉坐在牀邊的椅子上,一邊幫李泰按摩,一邊想着傍晚他教自己射藝的事情。
那時光顧着興奮了,其實冷靜下來一想,她能射中那四箭,怎麼想都是一件極其古怪的事情,一個初學者,能拉開六斗的弓,在五十步外四發連中,若是說出去,定會被當作癡人說夢。
可事實是,她的確做到了,而且是有些莫名其妙地做到,李泰姿勢也沒多指正她,話更是說的少,也就是手把手地——遺玉的腦子猛地打結,一想到那時李泰環着她的姿勢,就覺得莫名其妙地臉熱。
她倒不覺得自己這種反應有什麼不正常,畢竟李泰這張臉就算是板臉着也很容易讓姑娘家的臉紅心跳,遠的不說,就說近處,連平彤和平卉兩姐妹見了她還會臉紅不敢多看,自己好歹比她們有免疫力,只是間歇性發作罷了。
記得四年多前李泰帶着他們回龍泉鎮的路上,初見到這人還是少年的時候,一身藍衣貴氣逼人的模樣,就有預感他長大之後會是怎樣的光景,不出她所料,幾年後再見,李泰年少時那張略顯偏執的面孔,終是長成眼下這俊美元儔的樣子,當年她誤認爲的自閉,也變成了讓人心安的沉靜。
李泰閉着眼晴,感受着發間時輕時重的按壓,這算是他每日精神最放鬆的時候,淡淡的睡意籠罩而來,對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他總是在一開始便下意識地抗拒,然後在那纖纖十指的碰觸下,緩緩接受。
“在想什麼?”李泰不用睜眼也能從氣息上感覺到遺玉正盯着他在思索,習慣性地揣測着對方的心思後,纔出聲問道。
遺玉將視線夠到一旁的屏風上,遲疑了一下,道:“在想您傍晚那會兒教我射箭的法子,不瞞您說,我這是第二次正式地摸弓,能中一箭便是巧合,兩箭是運氣,可連中四箭就太懸了——您說,若是我繼續射下去還會中嗎?”
她還是將心裡的疑問講了出來,那時李泰在她四箭之後喊停,她只覺得意猶未盡,再射還能中,可事後冷靜下來,便隱約覺得,她再射一箭,絕對會脫靶!
若射藝這麼好學,那整個國子監的學生怕有大半都能成神射手了,很顯然,李泰那看似不着邊際的指點方式,絕對暗藏玄機。她不會去問他是怎麼做到的,只想向他求證一下,那第五箭,是否還能中靶。
“不會。”
“哦。”
儘管猜到,但聽他證實,遺玉還是有些意興闌珊,原想着借這法子,怎麼樣在五院藝比時候,也不會是墊底,可現在看來,看來這法子絕對短時速成的,誰是誰,效果也是神速,但只有四箭…這數量上未免也太少了些。
聽到她語氣中的失望,將要進入沉睡中的李泰,在神志消失前,輕聲道:“明日你早起些。”
“早起?”早上要教她射箭嗎?可他的方法只有四箭的效果,學了也沒什麼用吧。
“殿下,還是算了,免得耽誤了您休息的時間。”
遺玉這話說出口後,半天沒見人反應,低頭朝他臉上看去,就見一張安靜的睡顏,算了下時候,他也是該入唾了,如此,剛纔她婉櫃的話,他便沒有聽進去…
遺玉收回雙手,臉上帶着迷茫和爲難,早起——早多少起是早起啊?
因明日要早起,遺玉回房後就沒繼續那局未完的棋,平彤和平卉便跟在她身後忙話起來,端茶送水,遞帕擰巾的,直將她侍候上牀,平彤才拎着一隻藥瓶,在牀邊蹲下。
“小姐,奴婢幫您擦擦藥酒,不然您手臂明兒會痛的。”
遺玉笑道:“好,還是你仔細,不然明日有的我受。”
她雖然只單獨射了四箭,但先前被李泰指引時候,手臂也都在用着力,後來那四箭更是廢了大力氣,當時不覺難受,這會兒才痠麻起來。
平彤將藥瓶放在牀邊的香案上,輕輕拿起遺玉的左臂將衣袖撩開,道:“是李管事提醒奴婢的,這藥酒是剛纔他給的。”
遺玉心道:原來是阿生,這人做事的確貼心,不但應了盧智那麻煩的請求,幫她佈置了臨時的靶場,事後還關心她會用力過度,送來藥酒,明日再謝他吧。
平彤將藥酒小心塗抹在她手臂上,遺玉開始還覺得有些涼氣,漸漸手臂就開始發熱,微燙的感覺在冬季的夜晚是極舒服的,沒多大會兒,她便閉上眼晴睡着。
平彤將她兩隻手都擦過藥酒,纔將她手臂輕輕收在被中,給她掖好被子,又檢查一遍前後窗是否關好,才退了出去。
長安城品紅樓
夜半,盧智在處理過事務後,換了一身衣裳,乘着馬車一路駛到了平康坊內,在最繁華的一條煙柳街巷下車,他同那身材高壯的車伕低語了幾句,然後一人朝着街尾走去。
品紅樓的大字招牌掛的高高的,隔着數丈遠,便能聞到濃而不俗的香粉氣味兒,盧智走到品紅摟外,便有守在門口的鴇母向他揮了揮帕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錦衣玉簪的盧智,風韻猶存的臉上帶着媚笑。
“這是哪家的公子,怎地平日沒有見過,是頭次來?”
問話不待他應話,就扭頭衝着樓內高喊了一句:“來了位年輕的俏哥兒!”
就有兩三名花鬢粉面的姑娘搖着腰肢走了出來,這等天氣,竟然還穿着薄紗,絲毫不覺冷的樣子,見到盧智,皆是眼前一亮,嬌笑着圍了上來。
盧智輕笑一聲,任這些姑娘圍在自己身邊,不推不迎,對着鴇母道:“我約了人,他姓穆。”
鴇母桂在臉上的笑容稍稍收斂,“盧公子?”
“正是。”
她不慌不忙地揣了帕子在袖裡,上前扯開兩名快要貼在盧智身上的姑娘,在她們的抱怨聲中,單手引着盧智進到樓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