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從文學館回府,已經宴散,前院只剩下人在打掃,兩房都各自回屋去休息了。
雪還在下,遺玉回到向黎院的正廳,盧智也在,她將身上的披風解下,又接過平彤遞上的熱毛巾擦了擦手,纔在他對面坐下。
“你怎麼不去睡會兒?”遺玉問道,今日出殯,昨晚盧智可是一夜沒閤眼。
盧智將等她時,隨手翻看的竹簡放下,讓屋裡的下人都退出去後,才道:“魏王找你做什麼?”
遺玉出門時只說是去文學館,也沒想着要刻意瞞他,便老實地將李泰夢魘又復發的事情說了,順帶問了句,“你怎麼知道是魏王找我?”
盧智想着李泰復發的事,道:“送客時見着杜先生,聽他說的,想是不放心你,”見她瞭然地點頭,便皺眉繼續道:
“我同你說過幾次,要你同魏王保持距離,你莫要東耳進西耳出,這次就算了,等給他配好了解藥,不管是人前還是私下,都不要再同他有什麼牽扯,知道嗎?”
遺玉想答一句知道了,卻是說不出來。對待李泰、不,或者說是對待皇子們的態度,盧智在這一點上,同盧中植如出一轍,都是不想讓她牽連上。但事情哪有一句話那麼容易,不是說到就能做到的。
那天在北苑賞花,她還信誓旦旦地警告李泰敢逼迫她試試,可過了幾天再見那人,卻還是忍不住失落和難過,甚至連打聽有關他同那東方明珠後來如何的勇氣都沒有。這般優柔寡斷,是她不願意,但卻控制不了的。
她也有考慮過,想要將事情向盧智全盤托出,好讓他這腦子清楚的幫自己出出主意,可是在明知他八成會反對的情況下,據實相告,她還是少了那份勇氣,所以纔會一瞞再瞞,弄到現在,盧智都不知道她同李泰已經是“暗度陳倉”了。
盧智見她竟然當着自己的面發起呆來,眼皮一跳,心裡有了些不好的預感,聲音放輕,道:“小玉,這段時間大哥太忙,一頭是忙着喪事,一頭是尋找娘和二哥,沒怎麼顧得上你,你是不是有什麼爲難的事?”
“我...”遺玉擡眼,看見他瘦了一圈的臉上盡是擔憂,突然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本來打算壓在心裡的話,一股腦地便涌上頭,擱在桌上雙手猛一收緊,低頭快速道:
“祖父去世那天早上,我在芙蓉園見了魏王,他說......”
“嗯?”她聲音太低,說話又快,以致盧智沒能聽見後半句,可等她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後,那張清秀俊雅的面孔,卻明顯地僵硬起來。
“魏王他說等我明年生辰過了便去向皇上求指訂親。”
遺玉說話這句話,便沒敢擡頭看盧智的臉色,這件事,儘管今天見李泰時,他沒提起,可是她卻清楚,那人是說話是十成真的,說要同她訂親,保準等她生辰一過便會有信。
屋裡靜默了好一陣子,她方纔又聽到盧智的聲音:
“他是這麼同你說的?那你呢,你是怎麼想的,你答應他了?”
遺玉連忙道:“我沒。”不但沒答應,還腦子發熱地當着那麼多人的面潑了他一臉茶水,放了狠話。
“我問你是怎麼想的,說實話。”盧智的語調很是冷靜,卻帶着少見的威嚴。
遺玉擡眼偷瞄了他一下,但見他臉上的笑容消失,從親切和藹的大哥變成了“嚴父”狀態,縮了下脖子,喃喃道:
“可是他都要納妃了,我、我不想同人共侍一夫。”
她這話聽着是沒什麼毛病,盧智卻暗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又問道:
“那你是說,若他沒有納妃,你便想答應了?”
“我......”遺玉瞄見他額頭上漸顯的青筋,不由怯懦,更是滿心無奈,她想答應?李泰那廝可是明擺着說了,人不在意她的想法,言下之意,不管她是答應不答應,人都沒差。
“你喜歡他?”盧智見她支吾,便緊跟着問道。
“啊?”遺玉一怔,被他點破了心事,兩頰快速染紅。
不用她回答,盧智已經從她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眼見最糟糕的預感已經成了真,他卻控制住了脾氣,伸出手來,越過窄窄的茶案,在她肩頭輕拍了一下,哄道:
“魏王那樣的男子,是易讓女子傾慕,但你年紀還小,怎能辨別清楚什麼是男女之情,該是一時的迷戀罷了,別擔心,你日後少同他接觸,漸漸也就會忘了,聽大哥的,好嗎?”
兄妹多年,他猜得了她,她自然也猜得了他,若是順勢應下,便是就此揭過,可這樣一來,日後她怕再沒勇氣向他坦誠。
“......不像是喜歡大哥那樣,也不是喜歡小鳳姐或是小虎那樣,我喜歡同他待在一處,就算是隻看看書,兩個人不說話也是好的。我知道他要納妃,還會生氣、會難過,大哥,你該知道我雖年紀小,心思卻早熟——我是真的喜歡他。”心一橫,遺玉緩緩道。
繞是盧智定力和休養都是上上乘,聽了這話後,落在她肩頭的手掌慢慢收了回來,冷哼一聲,眯起了一雙眼睛,嘴上也不再留情:
“你是吃傻了麼!李泰是有什麼心思的人,你還不知道嗎!枉我講了那麼多局勢同你聽,你卻在這上頭分不清楚!好,我今日變讓你醒醒——講些大逆不道的,你若嫁給他,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日後他爭到了那個位置,你跟着他享盡榮華,卻也要同這天下的女人爭一個男人!二則,他日後若是敗了,運氣好的話,新皇大度,你們或許還能留條小命,但也要背上一世罵名,就像是那安王一系!”
遺玉被他一句句話戳在胸口上,這些事情是她早就預想到的,可從另外一個人口中說出來,卻是那般刺耳。她沒有忘記,歷史上的李泰,便是敗了,一身榮恩盡散,被隔離在了僻縣,最終年不過四十,便客死在他鄉。
盧智一番犀利的言辭講罷,氣息半點都不帶亂的,眼神變幻,聲音又趨平靜,“遠的不說,你剛纔說你不願同人共侍一夫,那你可知道,中午宴上,我是聽見了什麼?”
“什麼?”遺玉隱有感覺不會是什麼好事,可真聽他說了出來,臉上的紅色立刻退去。
“禮部的周大人在酒宴上說,昨日他們纔到東方大人家宣了詔,指了那位明珠小姐爲魏王側室,擇日完婚。”
見她神情黯下,盧智趁熱打鐵,問道:“魏王說要同你訂親,可是有說,是娶是納?”
娶,便是大,納,則爲小。
“......他沒說。”遺玉澀聲道,可在心裡卻有了答案。
盧智輕嘆一聲,道:
“小玉,不是大哥輕看你,魏王應是真對你有幾分喜歡在,不然也不會有同你訂親的打算,只是,依着咱們盧家現在的情況,祖父去世,承爵的是大伯,二伯只有個四品的閒職在身,實在不夠看,咱們這些沒有父輩的子侄親戚更不用提了。你就是嫁過去,也就是一門側室,而照着魏王那份心氣,早晚要娶一名有助力的正妃,說的難聽些,那些側妃的名頭是好聽,但在府裡的地位,同妾又有多大的差別。你要知道,魏王妃纔是魏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要伴他左右的女子,他們纔是真正的夫妻。”
他最後一句話,就好像是一記鐵錘砸在了遺玉的心口,連日來的苦悶竟被一語拆破。事情已經再明擺着不過,她若嫁人,便要當那個唯一,這樣她纔有信心全心地去爲那個人,可是李泰的立場,卻註定她佔不了那個唯一的位置,便無法一心待他,又何談改變什麼。既然註定當不了那個唯一,她還在糾結個什麼勁兒!
“唉,言盡於此,你再好好想想吧,是要像是祖父祖母那樣相依相伴一輩子,還是要——”
“你不用說了,”遺玉吸了吸鼻子,擡起袖子一抹臉,兩隻泛紅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盧智,“我又不是吃傻了,纔不要當人家的小!絕對不要!”
在她臉上仔細看過,見她毫不避諱的兩眼,盧智一口氣“嗖”地放下,挑了挑眉,脣角又勾起,道:
“那麼,這事你便不用操心了,魏王那頭,大哥自會應付,他以爲,是什麼人都能隨便娶我盧智的妹妹麼。”
“嗯!”遺玉使勁一點頭,破涕爲笑,連日來的陰雲漸漸撥開。將這事一拋腦後,她有意轉移下話題,便學着他的樣子挑挑眉毛,道:
“我可是把什麼都說了,好不公平,大哥呢?別人像你這麼大的年紀,孩子都有了,你卻每每回避此事,是不是——已經有了心儀之人?”
聞言,盧智眼中泄出了一絲複雜,卻在她尚未察覺時消失不見,輕笑着搖了搖頭,從毯子上起身,道:
“我累了,去睡會兒,你是答應了幫人忙吧,藥材他都送來了,就在你屋裡,記得避着下人。”
知道他是慣常一提這事就溜的,遺玉也沒想從他嘴裡扒出什麼,只是託着下巴看他出了屋子,又坐在原處喝了半壺的茶水,沉思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方纔回內室去,給那面具男子準備小藥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