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請先往文學館去吧,我回去換件衣裳,再過去找您。”
後花園門口,遺玉這般對李泰道,她是擔心他沒錯,可不會傻乎乎地跟着他在這人來人往的當頭同進出。之所以答應跟他到文學館去,不單是爲了幫他查看症狀,還有一部分,是因爲那日半路上想要抓她的紅莊來人,事關自己的人身安全,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就此事,問一問他到底知道些什麼。
國公府這幾日喪葬,少有外頭的消息,加上她有意地迴避,因此,對那魏王選妃一事的後續進展到底如何,卻是半點不清楚,也不知道,有關李泰和東方明珠的婚事,是否定下過了。
李泰看了一眼她身上衣裳的薄厚,也不勉強她同自己一路,淡淡地道:“本王在風佇閣等你。”
“是。”遺玉留意到他從那日北苑爭執後,便變回來的自稱,眨了眨眼睛,低頭一應,再擡頭時,便只見他漸漸遠去在雪中的背影,須臾,她方纔在臉上露出自嘲的苦笑來。
迴向黎院添了件衣裳,遺玉這回可沒再偷偷出門,而是找到盧智過來,同他打了招呼,報備了行程,說是要到文學館去一趟,盧智沒多問她是幹嘛去,只交待了她別亂跑,便讓盧耀駕車隨行。
前院人來人往,遺玉在國公府後門上了車,兩刻鐘後,到了文學館。
她一手撐着傘下了車,另一隻手上抱着半個多月前在大書樓借來幾本書,進去後,她先去了趟大書樓還閱,這些日子,她白天在靈堂裡候着,到了晚上,則會在睡前抄寫書籍,全當是練字。
許是因爲下雪,今日雖不是沐休,可文學館裡沒見多少人走動,遺玉還了書,穿過長廊,仰頭賞看了片刻前方覆上了一層白雪的灰白閣樓,方纔擡腳朝前走。
阿生站在樓下等着,眼睛就沒離過那通路的長廊,一見她走近,便在兩旁守衛阻攔前,迎上前去接過傘,把人迎了進去。
遺玉第一次同國子監的學生到文學館來,便被領路的查濟文博士特意囑咐過不要在風佇閣附近亂逛。這裡是魏王定期接見文人賢士的地方,就是文學館內的學者也少有人進到裡頭過,在她印象裡,這種透着神秘的地方,該是有些陰森氣的。
但這會兒真正進到樓裡,才發現並不是想象中的那樣,樓下的大廳開着四扇窗子,白色的雪光從窗外打進來,很是敞亮。
上了二樓,是條長廊,依舊開着窗子,左右通道各有房間,阿生引着她走了左道,在第二間門前停下,叩了兩下門,不需裡面應聲,便將門推開,道:
“王爺等您有一陣子了,您且進去吧。”
“嗯。”遺玉進了屋,聽着門在後頭闔上的聲音,沒回頭。室內比較外頭,暖的明顯,幾步路後,繞過屏風,卻沒在廳裡見着人。
“殿下?”
“進來。”
聲音是從一旁半掩的門內傳出來的,遺玉聞聲走了過去,推開門,掃了一眼這沒開窗子,有些發暗的內室,目光落在那設在地毯上唯一的一張軟榻上。
李泰正斜躺在上面,衣裳還是下午見到的那件紫的,頭上的金冠卻摘了下來,髮髻放開,黑色的長髮有一半壓在身下,幾縷散落在肩頭,垂在榻面上,因爲盤髻,有些捲曲的弧度,配上他側頭望過來的那張俊美的臉龐,整個人卻少了白日的冷漠,奇異地柔和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遺玉的腦子生了錯亂,覺得是回到了還在密宅時候,每天晚上去爲他上藥,他便是這樣安靜地躺着等她,想到那時,她的心底,不由變的柔軟了些。
“殿下。”
“過來。”
遺玉發現,這幾次見面,她沒少聽他說這“過來”二字,心中有些異樣,但還是老老實實走了過去,眼睛卻沒再看那張會讓人心馳的臉。
不知是否默契,兩人都沒想提那天在北苑發生的事,就像是李泰沒有強硬地說要同她訂親,遺玉也沒有發火潑他茶水一般。
遺玉詢問了些他近來的休息情況,諸如醒來後是否會有頭疼的異狀,他都一一簡單地做了回答。
遺玉面上沒表現出什麼,其責越聽越覺得不妙,醒來會頭疼,睡前會異常口渴,睡遲有夢,且耳頸後的幾處穴位,有明顯的發熱和脈動感,他這狀況,分明是同夢魘毒發前的徵兆一模一樣!
“不應該啊.....”她小聲自語道,明明是解毒時候是按着步驟來的,療效的確顯著,那白絹上的毒方也不像是會出錯,是哪裡出了婁子,怎麼會導致復發?
“殿下,在密宅時候,每天晚上您都有用藥油按摩吧?”起初還有她監督,到了後來便是阿生接管了。
“嗯。”
“那早上呢,都有用藥汁梳洗頭髮吧?”這個起初也是她親力親爲,到了後來,就變成李泰自己動手了,想來想去,可能就是在這兩點上出了差錯。
果不其然,李泰沉默了片刻,道:“是落了一次。”
遺玉臉一黑,忍住突然冒出來的火氣,問道:“何時?”
“殿下,請您告訴我是什麼時候,我好判斷該如何補救。”解夢魘雖沒什麼危險,卻很麻煩,若是在痊癒之前有間斷,那便有復發的可能,若是這間斷的一次,是在治療快結束的時候,那還好補救,最怕就是一開始或是半中央掉了鏈子。
李泰察覺到她口氣不善,總算是配合地答道:“是十月初一那天早上。”
十月初一,剛好是一開始治療的時候!這麼大的事,怎麼都不見他說起過。
“你——”遺玉一咬牙,正待發火,到嘴邊的話語卻生生卡住,十月初一......
正是從那天起,她便沒再爲李泰梳洗,只因爲前一天晚上,密宅遭到夜襲,耗神過度,她在昏迷後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中午,衝着知情不報的盧智大發了一通脾氣,哭着睡到下午,聽聞之前外出辦事的阿生是近中午回來的,才讓盧智去詢問李泰早上是否有上過藥,當時盧智回來,是告訴她,李泰自己洗過了,許是因爲經歷了一場噩夢,她當時並沒心思多想。
“您、您不是說,您自己洗過了嗎?”遺玉問完,才發現這個問題是有多蠢。
那個恐怖的血夜在她記憶中依然清晰無比,卻比不過那個溫暖且讓人感到安全的懷抱,比不過那人赤手爲她擋劍的畫面。
那天她在醒來後,還有問過他爲何要幫她擋劍,還記得他那句“不知道”,卻會蠢地忘記他受傷的手,怎麼自己洗。
李泰側着頭,擡眼看着她眼底的自責,青碧色的眸光閃了閃,明知她在想些什麼,再開口,卻沒半句安慰的話,而是答了她那個“蠢”問題。
“那時有傷,遇水手會疼。阿生回來的晚,本王不喜外人碰,以爲少上一次也沒有差,便作罷了。”
話說完,他耳朵輕抖了一下,瞥了一眼窗外,快速地眯了下眼睛。
遺玉聽了他這不鹹不淡的應話,一半自責當即換成了牙癢,不能自己洗便罷了,那不喜歡讓人碰的原因,就太任性了吧!
這是說起來,他們兩個都有錯,可理智上這麼認爲,感情上,她還是自責更多一些,哪怕不願再和他攪合,也不能放着他不管。
“您讓人儘快重新準備一批藥材吧,我會再配一個月的分量出來,這次您可要記住,一次都不能落下。”遺玉語氣不好地交待道,見他“乖乖”地點頭,火氣才小了些。
一個月的分量是有些多,不過對於中過夢魘的人來說,這解藥沒什麼毒性,多用沒壞處就是了。
說完了這樁,因爲屋裡暖和,又穿的厚實,遺玉有些悶熱,報着趕緊說完走人的念頭,她沒多拐彎,便直接問了下一樁:
“您上次在大理寺外面同我說過,要我不要將得了姚不治東西的事情告訴別人,我想知道,那東西,那個紅莊是不是急着要?”
李泰不意外她會問及那錦繡毒卷的事,餘光又瞟了一眼對面緊閉的窗子,道:“本王待會兒還有事,明日是沐休,你下午到天靄閣來。”
遺玉也沒想着讓他輕易開口解疑,見他願意說,便沒多糾纏,應下之後,便告辭離開了。
李泰看着她的身影沒在掩上的門扉後,稍後,方纔還有一絲柔和的五官,瞬間連帶着聲音一起,變得冷硬起來。
“滾出來。”
“吱呀”一聲響,對面的窗子被從外頭推開,一條白色的褲腿首先垮了進來,接着出現在窗扇後頭的,便是一張嬉笑的臉。
“嘿嘿...我剛來、剛來。”
沈劍堂從窗子外頭爬了起來,察覺到李泰冰冷的視線,側頭看了看肩上落了一層的雪花,趕緊伸手拍將其拍去,又特意解釋道:
“外頭雪大,我就待了一小會兒就落了這麼多雪,你放心,我絕對沒偷聽你們說話。”
他也知道自己的解釋沒什麼說服力,但要讓李泰知道他在外頭聽了個全套,還不得把他丟到雪裡活埋了。
也是他不小心,聽見李泰方纔說什麼“手會疼”,一時沒能憋住氣,悶笑出聲,破了功。天知道,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能從李泰嘴裡聽見這樣類型的瞎話,兩人認識這麼些年,他不比誰清楚,一個腿骨裂開還能在冬天走上十里路的人,說他會怕疼,這真是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