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河豚之喻(下)

第482章 河豚之喻(下)

儒生的另一種功能是祭司、教士,他們的想法主導着社會的主流思想。

若是臭不要臉自比爲楚,一樣也可以繼續分成兩派。

一派是“我蠻夷爾、待我帶甲百萬,觀中國之政”。

另一派便是“我蠻夷爾、當多讀經典,化夷爲夏、融入天朝”。

這樣一來,也就簡單多了,各自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向,但整體的獨立意識上已經茫然了。

把複雜的派系思想,找一個筐,筐裡又分成若干小筐,恰好能把所有的想法都能裝下,而這個筐把握在大順手裡就好。

不能想着找一個筐,讓混亂的派系思想扔進去後,都能變成同一種認同,這就很不現實,關鍵是時間不允許。

至於“帶甲百萬觀中國之政”和“多讀經典、融入天朝”哪一種在將來纔是主流,這就既要看儒學的理論建設能否魔改成適應新時代的東西、又要看大順的武力經濟能超越日本多少了。

人都慕強。強者,放個屁都大有道理,慕強者會自發論述強者的優越性。

正如大順此時官方的“永嘉永康之學”類似,義理,要以功利來體現,你幹不出實績,那麼義理就是虛談。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劉鈺之所以給德川吉宗出“削藩一統”的主意,除了使壞之外,也是因爲只有日本的經濟基礎和此時的大順一樣了,此時大順的一整套價值觀才能完美輸出到日本。

大順日後變革的路,才能成爲日本模仿的對象。

而此時雙方經濟基礎的不同,使得很可能日本偏離出去,覺得沒法從大順這邊學到有用的東西,很可能跑去全面西化。因爲就經濟基礎來看,日本倒是和歐洲的封建體制幾分相似。

要麼削藩成功,集權如大順,大順怎麼走後面就跟着怎麼走;要麼削藩失敗,馬爾薩斯主義影響下人口減少、武士反叛有理認爲自己存在才能促進工商業發展。

要麼成爲後世體系內天朝分工論的一部分,要麼自廢武功再無雄起的機會。

往前走、往後退的路,都給設計一套。

在經濟基礎之外,劉鈺借天婦羅的引子,搞出了宗教戰爭的這一套形而上的東西,大帽子扣下去,壓的日本這邊的儒生一個個喘不過氣來。

心裡或有同意的、或有反對的。

但在嘴上,此時同意也不是、不同意也不是。

鬆平輝貞這邊,則是儘可能希望不要再節外生枝了,趕緊把條約換了,送走大順這尊大神,儘快讓大順在萩城撤軍。

他是想趕緊叉開這個話題,哪曾想過劉鈺非要選擇在下關換約,更有其餘的目的,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話。

撤掉了天婦羅,可桌上還有其餘的河豚菜品,下關本就是個吃河豚的好地方。

趁着宴席間尷尬沉默的空檔,劉鈺又道:“我剛剛說的,尊周攘夷之論,又說天朝庇護諸藩之言,你們不要以爲我在危言聳聽。”

“下關多產河豚,古來就有冒死吃河豚的說法。可以我觀之,這河豚還有另一件事,正要你們引以爲鑑。”

歷史上《馬關條約》的簽訂,選擇了下關,選擇了河豚館子,伊藤博文取的就是“冒死吃河豚”的寓意。

豪賭一場,輸了就死,活了就冒死吃了頓最鮮美的河豚。

但若想借題發揮,河豚又何止這一種可喻之意?

況且以此時大順的體量,來伐日本,也實在和冒死吃河豚沾不上邊,最多也就是腳踩癩蛤蟆怕染一腳丫子足癬級別的。

他選在下關來換約,自是早就準備着以直報怨,你說河豚我也說河豚,早就準備了一大堆的話,甚至這些話可能許久之前從長崎“參”江戶的時候就開始琢磨了。

和借天婦羅一事發難是一樣的思路,劉鈺便說起來了河豚的另一個特性。

“河豚此物,若遇危險,先鼓脹自己身體,叫人以爲雄大而不敢吃。或黔之驢,技窮之前,虎亦懼之;然技窮之後,善刀工者,剖解河豚,只知味道鮮美,卻不見中毒身亡。”

“日本國有蒙元神風之事,自以爲如河豚,叫人知道身有劇毒而不敢吃。乃至於平秀吉侵朝鮮,大明以蒙元之鑑而不渡海。”

“可面對西洋人,西洋人又不知蒙元之鑑,只是看到了河豚鮮美。日本國只能鼓脹身體,叫自己看起來雄大,使之不敢吃咬。”

“鷹狩演習,邀荷蘭人觀看;南蠻船至,筑前小倉兵備……不過鼓脹身體而已”

“我亦不誇大,西洋諸國彙總,軍艦百倍於天朝。登陸海戰,皆勝天朝。”

“今日一戰,西洋諸國方知,日本國之前不過鼓脹身體而已,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如何不生出貪婪之心?”

“河豚之毒,西洋人以其航海之術,不屑蒙元之鑑;河豚之鼓脹,被我一戰打破。如今哪裡是河豚?分明是一塊肉肥而體虛的豚,去了河字。”

“河豚肉本鮮美,又沒了毒素,也沒了鼓脹駭人,只怕比之鯽魚還要誘人。至少,鯽魚多刺,西洋人未必肯吃。”

“而只要天朝尚在,西洋人便不敢吃日本這條無毒的河豚。”

“是故,尊中華,就是保日本。三萬裡內,必須要有一個天子,處置儒學諸國之紛爭,保天下之道德名教、存各國之傳統。”

“諸君想想,若有朝一日,日本國不信切支丹教、便信新教、東北地方信東正教,那日本還是日本嗎?”

“天朝既戳破了你們鼓脹的軀體,叫夷狄知道日本國徒有其表,便有義務保護你們。如此,方不負天朝之名、天朝之義、天朝之德。”

把劃分勢力範圍說的如此大義凜然,卻也說在了在場這日本人的心頭上。

鮮美的河豚頓時沒了滋味,一個個看着被劉鈺說成是“去了河字的豚”,只覺得再吃下去就像是再吃他們自己。

河豚無非有毒、能鼓脹身體。

河豚有毒,肯定是有人吃過死了,然後才能知道河豚有毒。

這本是個保護自己的妙法,但總有廚師有庖丁之術,使之無毒。

蒙元之戰,算是中了河豚的毒,自此之後成爲了“不徵之國”。

現在劉鈺親自操刀,讓全世界看到了該怎麼吃“日本這條河豚”,現場教學,包教包會。

到頭來還得感謝劉鈺日後的保護,以免被人吃了。

可問題是之所以有人吃它,不正是因爲劉鈺操刀展示了可以毒不死的緣故嗎?

更可悲的是現在有毒這個特性被破解了,吹起膨脹也被劉鈺證明了不過虛大而已。

若說不擔憂西洋人,那是假的。

百十年前葡萄牙人就攻打過平戶,劉鈺之前去江戶詆譭西洋諸國滅國絕族的書,近十年間也已流傳開來。至少劉鈺之前的名聲不錯,又送甘薯解饑荒又送鑄幣改革方案提米價的,德川吉宗混了個米公方的稱號,劉鈺也得了個“甘薯救荒君”的名頭。他的書,還是有不少人看過的。

後世伊藤博文用河豚之喻,不過是戰勝後自負得意的意境,搞出了一堆看似情調的美滋滋。

如今劉鈺是河豚之喻,則是推銷他的天朝存在才使得日本免遭南蠻入侵論。

一個說毒,一個說脹,各取所喻。

鬆平輝貞此時是真的鬱悶了,本想着按照以往的常例,換約之前大家吃頓飯,招待一下。

結果從天婦羅到河豚,全都被劉鈺借題發揮了一番,衆人案几前的菜,就幾乎沒什麼可吃的了。

現在劉鈺把日本比作了河豚,誰還敢吃?誰還好意思吃?

日本這邊人都停下了筷子,不敢把自己的“國之所喻”吃掉。

大順這邊的人想着明天就換約了,也不想節外生枝,差不多得了,這時候提筷子吃河豚,那就有些打人打臉不給面兒了。

外事招待的宴會,吃到所有人無菜可吃的地步,鬆平輝貞也是深感不好意思,心裡也不好埋怨劉鈺。

終究今天這事,不是劉鈺非要借題發揮,是自己這邊有人先借大潮念辛棄疾的詞。

這回可倒好,念詞的被懟了一頓不說,今天這番話定是要被人記下廣爲流傳的。

一邊吩咐着叫人再準備一些菜餚,爲了防止劉鈺找茬,特意吩咐準備些寺廟的素菜就好。

鬆平輝貞也只能站出來打圓場道:“劉君河豚之喻,或有道理。只是攜兵鋒之威,這話就算有道理,那也變得不那麼有道理了。有毒也好、膨大也罷,終究不是劉君戳破的嗎?”

劉鈺也沒有繼續再爭執,話點一點就好,不用說的太透,今天在場的人自有會把這些東西整理之後,發揮一下寫成文章論證對錯的。

想着今天的事,份兒也拔了、面也取了,實無必要再羞辱一番,遂笑道:“此所以諱疾忌醫之典故,兩千年不衰。人們不恨疾病,卻恨說出有病的醫生。罷罷罷,此事便是三千年,亦還是如此。”

“如今被我一說,這案几上的菜都不能吃了,鬆平君既爲主人,當叫人添酒回燈重開宴纔是。我便喧賓奪主一下,來人,撤去這些菜品!”

通譯趕忙翻譯了一下,鬆平輝貞本也不想今日再鬧出什麼意外,敬了一下劉鈺。

大順這邊的人也知道臺階已經給了,日本這邊今天氣勢完全被鷹娑伯壓住,不會再沒事找事了,便有人提議聯詩、賞潮。

然而日本這邊終究還是有人出來說話,一個年近六十多歲的儒生起身道:“聯詩、聯詩,何用也?”

“夫唐之太白、子美,皆終於詩人;明之於鱗、元美,好弄文辭,至死不倦。然俱無功業之足稱於世,豈不可憫哉?”

“餘常爲此憤懣,好古君子何不自省?劉君既言日本有疾,卻無人在意,是何道理?”

“大國治政,自有手段。若常平倉、平糶法,可解米賤傷農之困;若至百官、明司職,亦爲治國之首務;效大國設方伯、太僕、宗正之官,去管諸藩、宗室、內府事務;一貨幣、統金銀,絕關東關西各用金銀之弊政……”

“哪一個不是於國有利的經濟實務?”

“漢文賈生,不問蒼生問鬼神。你們卻不問治政聯詩詞。當真道不同,不相與謀!”

這老頭兒噴完之後,鬆平輝貞斥責叫他噤聲,劉鈺見這人說話大爲不同,奇道:“此何人也?”

“見笑了。此人姓太宰,名純,自德夫,號春臺。雖行事癲狂,卻有才能。本國大儒荻生徂徠,亦稱道其才。”

劉鈺還沒什麼感覺,倒是大順這邊的幾個官員驚道:“莫不是作《朱氏傳詩膏肓》之太宰春臺?昔者孔子作《春秋》,君子以爲撥亂反諸正。先生作此文,似亦有撥朱熹胡亂解詩之意。昔日鷹娑伯自長崎帶回先生所作之書,粗讀之後,竟與某所作之書,不謀而合,不想今日竟能相見!”

卻也有大順這邊的人拊掌笑道:“原來是效王荊公託古改制而作《產語》的太宰春臺。昔日鷹娑伯從長崎帶回此書,序言說此書乃先秦東渡之古本。文辭驚豔,確有先秦古風,然若說這是先秦古籍,我是不信的。開篇《經濟錄》,實效王荊公託古改制之言。此非儒學真義,我看乃農家、法家之學。託古改制,斷不可取。”

“王荊公解《周禮》行申商之政,春臺兄倒是更進一步,自己寫本書,說是先秦古籍。只怕過些日子會有人考證出夫子所傳‘六經’皆爲夫子欲改制而自撰的……”

一片或是恭維、或是質疑、或是稱讚、或是嘲笑的聲音中,劉鈺和鬆平輝貞對視一眼,心道這世界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圈子,以國爲圈,自己是一邊的;若以文爲圈,自己和自己屬下不是一個圈的,竟是圈外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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