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河豚之喻(中)
凡事只要一上綱上線,雞蛋裡必能挑出來骨頭。
劉鈺從天婦羅裡挑“名教之存亡”這樣的大義,也正符合此時日本、中國、朝鮮等一致禁天主教的背景。
這也不只是儒家自己的事,而是中華文化以及其衍生文化和被融化文化共同的敵人。
在大順這邊,把“陡斯”翻譯成昊天上帝;在日本這邊,把“陡斯”翻譯成“大日如來”;在大順這邊,以耶補儒,試圖先挑戰釋家的地位;在日本這邊,曾經天主教徒和佛教徒之間互相燒教堂廟宇……
以及不準祭祖、不準祭孔、不準周公叫聖人因爲封聖要得到教皇允許等等,這幾件事引起了儒家文化圈的強烈反彈。
劉鈺這番話自是沒必要在大順找茬,畢竟大順這邊找的盟友,是號稱天主孝子的法蘭西。日本這邊最起碼還找的是荷蘭,至少不是天主教國家。
但日本這邊的儒生借題發揮,念辛棄疾的觀潮詞,舒展心中的鬱悶,也就怨不得他也借題發揮。
大順這邊的官員悄悄看着劉鈺,內心都想笑。朝中誰人不知,鷹娑伯懂個屁的名教文華?十三經看沒看全都是未知數,在這裝這麼名教守護者?
腹誹之餘,內心也是佩服,心道這借題發揮的本事,倒真不愧是在朝堂裡摸爬滾打多年的水準。雖說這些年一直在外,可耳濡目染之下,這等本事多少還是學了一些的。
日本這邊的儒生終究水平差一些,連新井白石這樣的人物,去朝鮮之後,都感覺到“文化自卑、武力自信,與朝鮮交,唯靠武力以致對等”。就準備換約的接引寺,到處都是朝鮮通信使留下的題字、題詞。
被劉鈺這麼一上綱上線,頓時啞口無言。
儒家內部有很多矛盾的言論和思想,比如漢時就有的馬肝之論。
文王武王,到底是造反?還是代天行道?
最後還是漢文帝出面指示:不爭論。
馬肝有毒,馬肉沒毒,消停的吃點馬肉就得了,非得把馬肝也吃了纔算真正吃過馬?
今兒劉鈺說的這事,也是一個沒法爭論的東西。
這種類似的爭論,在九十多年前的日本,就已經爭論過一次了。
當年的長崎奉行山崎正信,見明末大亂,想盡辦法蒐集明末大亂的情報,其中抄錄到日本的,有《抄錄李賊復史軍門書》、《史可法回大清攝政王書》、《闖賊僭登基詔書》等等。
一邊是直接寫李自成是賊,但“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既窮乎仁愛,致兆民爰苦於災祲。朕起布衣……”,這又繞回了當初的馬肝之爭,商湯周武是造反啊?還是代天行道?
一邊是《史可法回大清攝政王書》裡,“謹啓大清國攝政王殿下”、“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貴國,破走逆賊……此等舉動,振古鑠今,凡爲大明臣子,無不長跪北向,頂禮加額……”
這不只是讓中原的儒生懵圈,不知道到底是站農民軍一邊,還是直接投大明薊國公大將軍吳三桂爲先君報仇。
日本這邊的儒生也是出現了劇烈的思想混亂,一直“不爭論”的馬肝之論再一次被翻出來。到底誰是正統?誰對、誰錯?
之後大順這邊廢了均田免糧的口號,改用保天下的口號,荊襄涅槃,日本這邊一揆漸多,怕大順這邊的反抗思想影響到日本國內的統治,再加上南明借兵和大順之間結下的樑子,之後就斷絕了任何形式的官方往來。
現如今劉鈺又翻出來了類似的話題,大順在保天下、保名教,打一頓日本,到底是對?還是錯?
日本的儒生能產生“若孔孟爲主將、來徵日本我們該怎麼辦”的疑惑,是因爲本身就有這種疑惑,所以才問。如果沒有這種疑惑,當然就不會問。
而且本身大順也確確實實沒割地,對馬和隱歧島,那是爲了名教之德“以直報怨”,割給琉球了,恰好是琉球割讓北方五島的兩倍時間。
不管事後琉球是否“主動”交給大順代管,反正大順是沒割日本的地。
開埠那是租地,給租子的。本身長崎就有唐人町,這也算不得啥大事。開埠是爲了提高日本的米價,改善武士儒生和農民的生活;開埠是爲了讓日本的百姓得到充足的貨物。這都是很仁義的。
蝦夷按劉鈺所說,那是羅剎國南侵,日本根本沒能力攘夷,大順作爲天朝,是有義務去攘真正的夷狄的。
這種疑惑,可以說是自遣唐使以來、至明中晚期宋儒之學開始在日本擴張所引起的思想大混亂的體現。
而劉鈺的詭辯和借題發揮,只是把這種思想大混亂引爆的導火索。
從明末開始,日本儒生涌現出了三種不同的思想。
這不是說朱子學還是古儒學的爭端,那爭端,實際上是打着先秦旗號想往前走的、和打着宋儒之學想往後退的爭端,牽扯的還是經濟問題。
這裡說的三種思想,是關於華夷問題的。
一派認爲,自己就是夷狄,就該努力學習中華文化,恨不能生在中華。
一派則認爲,日本自己也可以叫中華,只要符合禮、符合比周邊民族先進、有藩屬朝貢體系,那麼中原可以叫中華,日本也可以叫中華。
中華是個文化概念,只要儒學守禮就是中華,和地理沒有任何關係,稱呼中華的時候應該改爲地名如震旦、支與那。中華是中國的自稱,在日本,中華就是日本的自稱。
還有一派則認爲,日本纔是中華,中國根本就不是中華正統。
因爲日本國萬世一系,在降生的那一天,就是按照天道的禮儀所定型的。儒家禮法,是天地大道,殊途同歸,日本產生儒家大義的時候,可比周公孔孟早多了。
日本之所以多用漢文,因爲文字這東西日本原來也有,只是孝德天皇大化改新的時候,把日本的典籍“悉數爲灰”了,所以導致現在看不到日本古文字書寫的典籍了。
要是能看到的話會驚奇的發現,其實古代日本也有文字,而且也寫了自己的儒家經典,和周公孔孟之道殊途同歸。
可惜因爲孝德天皇大化改新、全面唐化,都燒沒了。
前兩派還是在儒家天下觀的範疇內閃轉騰挪,最多也就是“僭越稱兩華”,也沒離譜到第三派這種糅合怪的程度。
山鹿素行在提出第三派理論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佛家、耶穌教、儒家的影響。
就像是宋儒面臨佛教“從何而來、往何處去”的成型的宇宙觀影響,不得不搞出了理學來反擊、而被大順的古儒一派批評爲“理學爲釋家所染而不自知”一樣。
山鹿素行這是自以爲自己是“復古之儒”,實際上整個體系卻是不自覺地受到了儒、耶、釋三家的影響。
延續着日本聖堂林家和耶穌教的辯論,認定天理在造物主之前。那麼先有天理、後有宇宙,既如此,在宇宙創立之初,天理早就存在,那麼創世之初就有一個“文華制度完備”、符合天理的日本國,也是合理的。
天理既然在造物主之前,那麼儒學也就是在創世之初就存在的。只是周公、孔孟等人,悟出了大道,傳播出去而已。但實際上,儒學早就在日本出現幾萬年了。
就像是烏雲籠罩的時候,不是沒有太陽,只是海西邊的那羣人那時候還處在蠻荒,看不到而已。
山鹿素行之所以能這麼搞,主要還是因爲……中華的史書太詳實了。
神話就是神話、史書就是史書。
而山鹿素行拿着日本的神話,對照着中華的史書,說你看時間,是不是比你們早?
他這一套三家糅合怪,此時在日本的下層武士裡,還是很有市場的。在上層儒生那,是被批判的。
這可以看成是一種樸素的自卑情緒下轉爲自負的民族主義雛形,而且是立在不敗之地的那種:比孔孟還早的日本儒家經典,在孝德天皇的時代被燒了,所以現在看不到;你說沒找到存在的證據,不就恰好證明那時候燒的乾淨嗎?
這和後世那種“史書都是篡改過的、所以史書不可信”的一派,幾乎是一樣的道理,根本就是不敗的。你舉出史書中的例子,他也會告訴你那是篡改過的。
新井白石這樣的儒家大手子,去朝鮮也在文化上感到自卑。但大手子的做法,是解構天下觀,炮製各自稱華論,水平還是有些的。
山鹿素行則是自卑之後轉自負,搞出這麼一套自嗨的東西,這對下層武士的影響力是極大的。
那種文化上的自卑是浸在骨子裡的,越是水平低就越容易被這種自卑後轉自負的東西所蠱惑。
但是,理論家不是誰能都當的。想要封聖,自稱一派,山鹿素行還欠缺了點火候。
他根據日本的情況,否定了“天”這個正統的概念,而是轉用了“武”。
因爲如果不轉用“武”來尋找正統性的話,只靠“天”衍生出的“道德”、“禮教”等,日本在朝鮮面前都會自卑。
但如果是“武”作爲正統性的話,在朝鮮面前就不自卑了:我能打得過你,就證明我是正統。
所以山鹿素行把伊邪那美創國時候的“天瓊矛”作爲神器之首。“蓋矇昧之時,除暴驅邪彰顯聖道,非武不可”。
這就導致這一套體系裡有個最大的問題,就像是奧地利畫家的那一套理論一樣:如果日耳曼人優越,那麼結果必然是戰勝其餘劣等的民族;如果日耳曼人不優越,那也活該被其他民族所滅絕。
贏了吃香喝辣、輸了全族滅絕,在最後一刻不自殺的日耳曼人都是假日耳曼人,既然證明了自己劣等,爲什麼不全族自殺爲優越民族騰地方呢?總之,種族的優越論沒錯,只是優越的不是我們日耳曼人而已。
所以劉鈺操練了十年海軍,樞密院下令暴打了日本一頓之後,這第三派理論幾乎是瞬間崩解了。
既然“武威”是正統的標誌,那麼打輸了不就恰好證明自己不是正統嗎?
“武威”不是不好,只是不該野心這麼大,只能勝、不能敗。
若是拿出“我蠻夷爾、唯有武威”的心態,這就沒什麼漏洞的。
問題是既想當天朝、又不認天德而認武威,那就只能勝不能敗,敗了這理論的一切基石就崩解了。
任何功法都有破綻,要找準罩門。
如果此時大順的大儒和山鹿素行辯論,只能是雞同鴨講:大儒不相信日本的神話是正史、山鹿素行的一切根基都是神話,雞同鴨講,誰也辯不過誰。
你說拿出你們之前有文字的證據,我說大化改新的時候焚書坑古,都燒了,所以這不正好證明了我的觀點,古文字古文化都被燒乾淨了嗎?
你說你們的神話是歷史,拿出證據來,我說這些都是記錄在書上的,你們的書可以是歷史憑什麼我們的就不能是?我就問你萬世之前周公孔子是不是還沒誕生吧?孔子哪年出生的,我可是能在你們的史書上大概推斷出來。
這麼爭論的結果,就是相信大順大儒的還是相信大順大儒、相信山鹿素行的還是相信山鹿素行。
但吳芳瑞突襲京都,在京都放的那一把大火、李欗砸了京都御所的僭越之物,以及隨後大順願意“補償百姓數萬兩白銀”的仁德之行,正打在了山鹿素行這一套理論的罩門上。
如果神話是真的,那武威就是天命,輸了就證明天命不在日本。
如果神話是假的,那日本的文化就是中華文化的衍生品,衍生文化沒有天命。
用武器的批判崩解了第三派的體系根基之後,日本儒學界實際上也就剩下了前兩派。
一派自認蠻夷、一派各自稱華。
但劉鈺藉着“天婦羅”而發揮,又把剩下這兩派的根基都打碎了。
天下的概念,是隨着交通工具而逐漸擴大的。當帆船將整個世界聯繫在一起的時候,關上門來自稱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劉鈺借天婦羅之題,提出了天下就是地球、地球就是天下的概念。
一方面,“恭維”日本不是蠻夷,而西洋人才是蠻夷;另一方面,既然天下就是地球、地球就是天下,那麼華夷之辯就和以往不同了,華也就只能有一個。
如今天下儒生,要做的是“尊周攘夷”。
可以認可朝鮮、日本都是周天子的諸侯,反正也不怕七雄再臨,反正這個體系,早晚崩解。
而崩解之前就現在大順的路子繼續往下走,再不濟也不至於混到個被人問鼎的程度,至少在天下這個概念崩解之前,不可能有危險。
朝鮮可以繼續做“帝出乎震”的美夢、日本也可以繼續做“羣雄逐鹿爭天子”的美夢,但周天子可不再是八百里京畿的周天子了,帝出乎震也好、羣雄逐鹿爭天子也罷,最終還是要靠槍炮、人口、生產力的。
周天子要是六師仍在,哪個敢霸?齊侯的屍體還在大鍋裡煮着呢,諸侯估計也都喝過湯。
吳芳瑞一把火崩解了日本“真華”論、劉鈺的天下概念解構崩解了“各自稱華東西兩華並立”論、最後的蠻夷也分三六九等結好了那些自認自己是蠻夷的儒生。
如今他一個根本不信儒學的人,在這怒噴日本的儒生“斯害也已”,連噴帶罵。
幾個自認蠻夷派的儒生盯着地上被劉鈺拋下的天婦羅,臉紅低頭,心道若天下如此論,當真該尊周攘夷。
唐人既爲天子,我等亦是諸侯了,也不是蠻夷了呢。就算是蠻夷,那也是比南蠻高級的蠻夷。楚不貢苞茅,而天子徵之,天子亦無錯啊。楚人縱蠻夷,那不是比更南邊的南蠻高級一點點?
做蠻夷,也要分三六九等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