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之所以在意海防
很容易叫人聯想到當初“胡鬧”的敲登聞鼓上書內容,也就很自然地聯想到這裡面有劉鈺的事。
這件事肯定是要鬧出來大風波的,張牧之心想,劉鈺這小子倒是會選時間。
蠲免一年,白雲航正式試行就算成功,也是兩年之後。兩年之後若是有效,則可能在全國推廣,
但那時候,基本上就要平叛準噶爾部了。到時候劉鈺帶兵一走,風波鬧得再厲害,也不能逼着皇帝在前線撤職大將。
等到準部打完,戰功卓著,縱然有人彈劾,又有何用?
想到這,張牧之心裡暗笑,想着劉鈺做事果然不聲不響搞出來一些大動靜。
反正平準噶爾就是一道坎,過不去的話劉鈺必死無疑。可要是過去了,之前的再多彈劾也就是放屁,擦腚還嫌彈劾的奏摺硬。
張牧之心道,什麼叫有恃無恐啊?這就叫有恃無恐。
倒是這個白雲航,膽子也是真的大。
到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還是這白雲航本就是個膽大包天的,兩個人臭味相投,就這麼邂逅了?
眯着老眼,悄悄看了一眼皇帝,見皇帝神態自若,就等着衆人發聲。他想着自己的態度此時已經不重要,便一言不發,等着別人先說話。
“陛下,臣以爲劉鈺乃龍禁,亦領練兵之責。他卻干預地方事務,這是否有些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了?”
“此事一旦形成常態,領軍出鎮者干預地方事務,恐有藩鎮之禍。”
上來先扣了一個大帽子,張牧之眼睛微微一睜,悶聲道:“此言差矣。白雲航說的清楚,是他有心,而人手不足,不得已去借人手。這又不是劉鈺強逼着白雲航做的,這怎麼能叫干預地方事務呢?此事既是白雲航上疏,與劉鈺何等關係?總不能因爲劉鈺在威海練兵,就說此事是他唆使的吧?”
李淦呵了一聲,品着這句“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心道這可不是多管閒事。
衆人並不知道劉鈺當初用“斷漕運、開科舉、扶傀儡”這些話嚇唬皇帝的事,自然也就不知道李淦的噩夢。
敵人從東邊而來、艦隊直插長江口、斷漕運開科舉的噩夢,一直環繞在李淦的心間。
當然,人固有一死,未必就在他生前會這般。
然而李淦的噩夢更具體一點,便是“神州再度陸沉,始於泰興”這樣的後世史書評價。
就像是劉鈺一直表現出的那種態度:準噶爾疥癬之疾,哪怕不用編練新軍,一樣打的贏。編練新軍不過是拿準噶爾練手,真正的威脅只有東海。
李淦也認爲,的確如此。
大順的內外環境,遠比前朝要寬鬆,也遠比歷史上的清朝問題更少。
若以滿清對比,東北西南不論,西北在大順就比滿清更安穩。
一則是陝西是大順的起家地,老五營五分之一的兵力駐紮在西京附近。
二則就是宗教問題,大順的情況和滿清完全不一樣。
明末陝西大起義,回人也有不少,大順軍中有不少並肩作戰的,良家子中也有不少回人。
明時西北的綠色教派,是在中國魔改後的哈乃斐派,融合了唐前儒家、景教等,提倡“以儒釋教”,在明末已經開始漢文譯經。不少教徒不但當兵,而且還參加科舉。
哈乃斐派在一些方面卻確實寬容一些,比如可以容忍男男、女女這樣的同婚。
甚至在中國經過魔改之後,祭奠死者要穿孝、有頭七。教內只有教長,沒有法官,不行教法,甚至回漢通婚,不準內部私自嫁娶,要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沒有要求通婚的一方必須改信。
原本歷史上,因爲明末大起義的緣故不少教徒義軍跟着李過退到了湖廣,以及後續的米剌印、丁國棟反清,擁立“朱識錛”。
要效狄仁傑擁立廬陵王李顯故事。
從“朱識錛”這個名字的輩分上,很容易判斷這是肅王一系:瞻祿貢真弼,縉紳【識】烈忠,曦暉躋當運,凱諫處恆隆。
這導致滿清對西北地區的哈乃斐派進行了一波屠戮,破壞了原本的統治性地位。 шшш◆T Tκan◆C 〇
新傳入的蘇菲派迅速抓住了機會,大肆擴張。
蘇菲派到了中國,自然也經歷了魔改,然而他們融合的卻是一些糟粕。
魔改後的蘇菲派學到了很多糟粕,教徒跪拜首領,“道祖”馬明心甚至公然說:向我叩頭吧,我即爲主,我就是聖人!
遇到三災八難,要焚香祈求;早晚要給教長上香;教徒要把錢財貢獻給教長或者教堂……儼然成了封建莊園,封建主擁有財力、人力、人心、內部司法權、行政權。馬明心的哲合忍耶派也就成爲了同治年間大亂的重要因素。
但大順這邊沒有這種情況,因爲大順沒有打破哈乃斐派一家獨大的局面,也沒有對西北大加屠戮導致蘇菲派趁機佔據空位。
魔改後的哈乃斐派仍舊佔據主要地位,地方官仍舊把持着司法權,各個地區的教內頭面人物的家族勢力都來源於政府:或是軍官、或是良家子、或是考科舉當官。
蘇菲派各個門宦想發展,這些以儒釋教的魔改哈乃斐派的、和士紳軍人互相通婚、權力自上而授的邊軍、軍官、良家子或者科舉官們,首先就不會答應。
搞個人崇拜、封建莊園制,就會先扣上一個“邪派”的名目,利用官方勢力加以打壓。
總的來說,哈乃斐派相對而言,相對比較溫和,也相對比較容易世俗化。尤其是傳到中國融合了儒、景教等後的特色魔改派。
朝廷從明朝開始,就一直緊抓着司法權,大順延續下去。
再加上西京的特殊政治地位,故而按說作爲爛攤子的西北,在大順這邊其實很穩定。
東北這邊也很穩定,西南改土歸流是個漫長的過程卻也問題不大,西域的準噶爾也非是曾經的瓦剌,雪山地區只要奪回了西域也就安穩了。
大順是個理所當然的陸權國家,然而如果新軍真的如劉鈺所言可以以一敵三、甚至以千破萬,羅剎國又相隔萬里暫時根本無力大規模作戰,那其實也就沒有太大的陸上威脅了。
只有大順沒有了陸上威脅,纔會去考慮海防的事。
是故李淦眼裡,劉鈺關於“東海危機”的讖言,也就成爲了懸在心頭最危險的利刃。
也正因此,在劉鈺說過那些驚恐之言後,李淦纔會如此在意。若是陸上威脅不除,是很難在意海防的。西北爲邊將扼衝之處,西可進、北制蒙、南入青海雪山,此地安穩,沒有大亂,陸上便無太大風險。
李淦曾問過劉鈺,關於海防事,有沒有快速解決的辦法?
劉鈺的回答也很簡單:
英國,戰船噸位20萬噸,一噸大約就是兩千斤。
只要戰船噸位超過英國,就可以保東海無憂。
按照西洋諸國的造價,一艘戰艦,一噸造價平均算上大炮,大約是40到50英鎊,150兩。
20萬噸,也就是三千萬兩白銀嘛。
20萬噸戰艦,少說七萬海軍,按照每人每年40兩銀子,再加上軍官的、維護費、訓練費、火藥消耗、訓練消耗,軍餉500萬兩。
所以,皇帝只要能拿出3000萬兩白銀,再保證每年500萬兩軍餉,便可保證30年後再無東海之憂。
的確,理論上很好解決。
只要有錢。
只要能保證每年能有8000萬兩的歲入,這就都不是問題。
皇帝聽到8000萬歲入的話,以爲天方夜譚,劉鈺也沒法告訴他第六次反法同盟組建的那一年,英國的歲入是1億6000萬兩。
海防的問題,歸根結底在於錢。
那麼劉鈺在文登幫着清查田畝,對李淦而言,這當然不是多管閒事,而是分內之責。
若是能夠全國清查田畝,不說歲入8000萬,但提高個六七百萬應該不成問題。
錢不是大風颳來的,總得這摳唆一點、那擠出一點。
一年多收個六七百萬,就能幹挺多事。
哪怕一半作爲全國清查和成本,還剩下三四百萬投入海軍,李淦覺得也比現在自己扣扣索索就給海軍投了十萬兩的內帑要強。
想解決海軍問題,本身就在於錢。
或者說,想解決國內的大部分問題,只要錢到位,很多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哪怕是今年山東的大災,只要有足夠的錢,在南方買米運來,又怎麼會有這麼劇烈的災禍?
山東非是西北,三面沿海,只要有錢,根本不是問題。就算江南米不夠,那越南米、暹羅米呢?
至於這些人說的“軍隊干預地方、恐有藩鎮之禍”,這就純屬是誅心之言了。
李淦心裡清楚,劉鈺的承諾是編練一支“有制之軍”,是要能做到把他調走,這支軍隊依舊可戰,纔算是真的練兵成功。
這支軍隊不是劉家軍,是他皇帝的軍隊;那些軍官也不是劉鈺的嫡系,而是皇帝從武德宮裡選出來的天子門生,他劉鈺多大的腦袋能把這支軍隊藩鎮化?
甚至李淦心裡很清楚,新軍陸軍,劉鈺根本不在乎,也根本不想着在這上面抓軍權,這一點他即便遠在京城,卻也知道的一清二楚劉鈺練兵的所作所爲。
他知道劉鈺這麼幹,只是想要向他傳遞一個信號:武德宮的學子在地方的正確用法,是數百人一組空降清查,而不僅僅是分散爲官在官場摻沙子。
李淦心想朕讀懂了劉鈺的意思,怕是你們還未真正讀懂。
白雲航站出來建議試行攤丁入畝,這也不過是延續前朝張居正的改革,朝中不是沒有人提過。關鍵是沒有人摸索出一條行之有效的方式。
攤丁入畝的難點,不再稅收,也不再施行,甚至說到了這一步,在文登試行就是水到渠成的事。畝數已經清查了、救災得利百姓正是最信任的時候、即便有人煽動卻也只能煽動曲線上的那些人,而不至於把底層不明真相的人煽動起來。
若只是曲線之上的那些人,若不裹挾煽動欺騙底層,朝廷會怕那點人反對嗎?
真正的難點是在實行之前的準備,清查田畝、因地制宜確定不同肥力的田畝各攤多少丁稅銀、是確保朝廷的政策可以解讀到各個村鄉而不是被人故意曲解引發動亂。
李淦心想,你們擔心的是試行成功,卻不知真正該擔心的,是在試行之前的準備是如何完成的。
心道:“也好,正是個把話題往攤丁入畝政策本身上引的機會,若是都把目光盯在政策本身上,那真正的殺機反倒隱藏了。”
於是藉着剛纔有人反對的聲音,說道:“此事朕所考慮的,在於攤丁入畝這件事,似乎的確與民多利。這人丁稅,對富戶不過杯水、對窮戶卻是極大的負擔。”
“如今又要墾蒙古、奴兒干、遼東、臺灣等地,若綁定丁稅,反倒是影響遷徙,亦不好統計稅收。單就說這個攤丁入畝的辦法,諸卿覺得好不好呢?”
“至於白雲航在文登清查隱田一事,這也只不過是救荒之餘的意外所得罷了。此事朕亦清楚,不必談。”
天佑殿內幾個人都清楚,白雲航辦的這件事,忌諱之處有兩點。
攤丁入畝固然可惡,但真正叫士紳心生怨恨的,還是清查田畝。
“陛下,臣以爲,這清查田畝之事,另有說法。”
“一則,官員或是爲了功績,以小尺量田,本來或許根本沒有隱田,他卻把一縣土地多量出數萬畝,增加稅收,以爲升遷功績。”
“二則,官員或是爲了愛民,以大尺量田,本來或許一縣有十萬畝土地,量完之後卻只剩下八萬畝,這樣一來,少了稅賦,民衆得利,官員的愛民之心也得以施行。”
“三則,就算把土地隱田都量了出來,既不誇大,也不縮小,那麼,這些隱田難道都是自耕百姓種植嗎?想必都是佃戶。”
“原本土地不徵稅,或許一畝地收一石糧,租金六鬥。如今這土地收稅了,只怕一畝地的租金,就要變成七鬥。這樣一來,只恐民怨沸騰,天下震動。”
李淦聞言,皺眉道:“依卿之意,這隱田反倒是越多越好?越多隱田,民衆的負擔反而輕了?可若都是隱田,朝廷稅收怎麼辦?譬如這一次山東大災,朕若是多出來兩百萬兩銀子,自江南、越南、暹羅等地買糧,山東如何會餓死如此多人?”
那大臣搖頭道:“臣非是說隱田越多越好,而是說清查田畝,治標不治本,反而將多徵收的賦稅轉嫁到了佃戶身上。臣以爲,若想治本,當復井田!然若不可復,那清查田畝,也無非治標之法。如張太嶽之法,數十年後,又是曾經模樣。長遠看,意義不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