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往魏成郡的詔令,應該送到了罷,希望第五倫,勿要辜負予的重任與厚望,守好河防,護好元城。”
常安城壽成室中,短短半個多月,皇帝王莽的頭髮,竟已經全白,雖然他已經是一位六十七歲的老人,但這未免也太快了些。
王莽之所以焦慮到鬚髮皆白,還是因爲東方、南方接二連三的爆雷,讓他那”孔子後五百年之際還天下太平“的奢望徹底破滅。
對於赤眉賊,王莽幾乎是無可奈何的,更始將軍和太師才把十多萬大軍送掉,一時半會也徵集不出軍隊來,只能暫且讓王太師坐鎮洛陽,守好天險虎牢和敖倉。
但王莽已經信不過王太師,又匆匆召集朝臣,要派親信去洛陽監督他,最後竟是那個靠着獻金匱位列十一公的哀章站了出來,這太學生出身的神棍一引經據典,直接引到上古三皇五帝去了。
“陛下,皇祖考黃帝之時,中黃直爲將,破殺蚩尤。如今臣也兼任中黃直之位,願爲陛下討平山東!”
黃帝時候根本無法考證的事,跟現在有什麼關係?若是換了一般皇帝,肯定一通訓斥,但對於王莽,這種牽強附會的理論卻格外有用,竟同意了哀章之請,讓他立刻前往洛陽。
哀章臨走前還向王莽請求,帶上幾年前因討伐匈奴而從民間徵集來的能人力士,便是第五倫曾親眼所見的以滑翔羽翼飛天、制兵糧丸可以十日不食、以及造橋大師等人。這批人當年擔任理軍趕赴塞北,可與匈奴卻終究沒打起來,遂吃了幾年閒飯,如今王莽和哀章病急亂投醫,竟連這羣人都拉上戰場了。
東邊的事暫且只能這麼着,至於南方前隊的叛亂,王莽卻有個人可以泄憤。
李通兄弟已經謀叛,舂陵劉氏已經起兵,雖然前隊的兵力大多跟着嚴尤去鎮壓綠林,病死大半,但好歹將李氏塢堡、鐵工坊團團圍困,打的有來有回。王莽一邊派人嚴厲申飭嚴尤,一面將李通的父親,國師手下的宗卿師李守抓起來。
那李守事先聽到風聲想溜,可他和兒子一樣,身高九尺,鶴立雞羣太過明顯,還沒出城就被五威司命認了出來。緝捕後對李家謀逆之事矢口否認,表示都是小一輩的主意,自己完全不知情,還問自己現在舉咎兒子還來不來得及。
王莽哪裡肯相信,遂將李家在常安者統統下獄處斬,那李守個子高,被砍掉首級後,身子吊起來居然都比普通人長了不少。
五威司命還想擴大案子,將事情往國師公劉歆身上引,從始建國時甄氏謀逆開始,到太子案,再到現在,劉歆已經三次捲入謀逆,再加上他家也是漢室宗親,又精通讖緯,恐怕就是三場大逆的幕後主使。
於陳崇而言,運氣不好沒能扳倒第五倫,只能將矛頭轉而對準劉歆,他一心扶持王莽的庶子上位,太子黨,尤其是德高望重者,還是要除乾淨才行。
但王莽對幾個親兒子都毫不手軟,唯獨在輪到劉歆時,他卻顯得格外猶豫,最後宣佈國師公對此事不知情,頂多是用人不明,徹底削了劉歆的實權,但仍保留國師、上公之號。
在這些事情之餘,王莽也做出了幾個艱難的決定。
“去歲予轉天下谷、幣詣幽、並,每一郡以百萬數,欲以擊匈奴,今盡罷之。”
對他從代漢開始就糾結了十多年的匈奴,不打了。
“去歲予令益州牧復擊句町,今盡罷巴蜀之兵。”
打了三次,士卒遭遇瘟疫死了十幾萬人的句町之役,不徵了。
此外,隴右方面,讓雍州牧放棄收復被羌人奪回的西海郡,四海缺一,王莽忍了。
最後是河西方面,對被匈奴和西域胡王們困在龜茲已經數年的西域都護李崇,也徹底放棄聯絡鼓勁,只好讓他們自生自滅。
對於王莽而言,做出這些決定是極其艱難的。
他生於漢家衰敗的時代,雖然是王氏外戚出身,但父親早死,沒從姑母王政君那兒得到什麼好處,要比富貴糜爛,聲色犬馬的話,叔伯兄弟們誰不比他強?
真正讓他贏得一些尊重和地位的,是詩書,是儒士這個身份。
王莽一直以來勤身博學,敬賢尊士,博得了儒生羣體的讚譽和擁戴,可他心裡有些東西,若是叫漢儒們知曉了,定會批駁他離經叛道。
儒學雖然給漢武帝提供了“九世之仇”的輿論武器,但漢儒的底色依然是反戰的。
尤其是在漢武帝將天下折騰得只剩下一口氣後,羣儒更走上了對一切對外征伐說不的道路。從漢昭帝時的鹽鐵論,賢良文學將漢武帝時代的一切批駁得一文不值,甚至鼓吹文景時的和親。
到了漢宣帝時,麒麟閣名臣蕭望之、魏相等,也是對外消極,對宣帝經營西域不以爲然。
至於漢元帝時的匡衡等人,更是連陳湯斬了郅支單于的頭顱回來,都要藏着掖着,不肯大肆宣揚。
將自己包裝成醇儒的王莽卻與他們不同,他和陳湯是忘年之交,莫逆好友。陳湯素來貪財,收受賄賂幫人人家常便飯。但對十分聊得來的王莽,陳湯這死要錢的傢伙,竟然沒收一文錢,免費幫他打抱不平:“莽父早死,獨不封,母明君拱養皇太后,尤勞苦,宜封!”
王莽的新都侯,除了他費盡心思討好叔伯外,可以說多賴陳射聲之力也。王莽對此頗爲感激,陳湯晚年時因爲漢成帝昌陵一案,丟了官職爵位,一度下獄,十分落魄,王莽常去拜訪。
二人就坐在院子裡,置酒同案,王莽津津有味地聽陳湯講述當年跨越險阻,追擊郅支單于的事蹟。
那些黃沙大漠的征戰豪情,士卒凱旋,斬得名王首級獻於桂宮,懸於北闕的驕傲,連同”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句話,經陳湯之口,深深刻在了年輕的王莽心中。
當然,在王莽代漢後,默默將那句話換成了“明犯大新者,雖遠必誅”。
做了皇帝后,王莽立刻將漢朝時備受冷遇和儒臣刁難的宣、元開拓功臣之後,統統重新封侯。
“陳湯、傅介子、甘延壽,立有大功而聲名不顯,賞賜稀少,這是不公啊!前朝欠諸位英雄們的禮遇,就由予來補上!好讓諸君之名,再度揚威萬里!”
而對四夷的戰爭,亦出於他身爲中夏帝王的這份驕傲和自豪。
“諸夏有禮,而蠻夷無。前漢的事證明,戎狄,絕不可以禮服,而當以武折之!定要讓彼輩稽首來賓,願守列藩,累世稱臣。”
除此之外,王莽亦見漢末流民滋生,皆乃土地不足之故也,他曾下王田令,試圖恢復井田制解決土地問題,但實在是難以落實,阻力重重,只能改變思路。
“既然中原之地不足,何不取地於四夷,而移流民填之呢?”
新秦中過去也是戎狄之地,如今不是牛羊遍野,富庶安寧麼?擴展中夏疆界,最終實現以夏變夷!
只可惜腦袋裡想得不錯,實際操作的手腳卻不聽指揮,新軍戰鬥力實在一言難盡,十多年了,就贏了一場對下句麗的,其餘都一敗再敗。
對四夷的征伐打到最後,已經離王莽的初衷甚遠,變成了爲了顏面而戰:堂堂天朝上國竟不能制服人口數十萬的蠻夷小邦,豈不是讓人笑話?
直到今日,眼看國內動盪一年比一年激烈,王莽只好依依不捨地下了詔令。
“停止攘外,專心安內!”
對準一個方向飛奔了十多年後,終於踩了剎車準備調頭,也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更讓王莽不滿的是,朝野之中有一種聲音,對如今形勢很喜歡用秦末之勢來對比,畢竟秦始皇帝北伐匈奴,南擊夷越,王莽也幹了。秦末之時天下板蕩,六國豪貴與甿隸羣起反叛,如今的前漢遺族和綠林竟有勾結之勢,也差不多。
最可怕的是赤眉軍,朝臣們都擔心,他們會在打贏朝廷主力後攻城略地,然後效仿陳勝吳廣揮師西進,威脅洛陽,若是跟南方綠林合流,紅綠搭配,恐怕更難對付。
但就在十月下旬,洛陽方面的太師王匡傳回一個好消息:“赤眉已散!”
“散了?”
本來都準備好洛陽以東州郡統統不保的王莽君臣都如蒙大赦,仔細看看奏疏,王匡只說是赤眉似乎起了內訌,參加了成昌之戰的三支赤眉軍居然各走一方。
泰山赤眉樊崇部,已聚合十萬之衆,向東返回泰山,過魯郡,似乎想向城陽、琅琊方向移動。
而實力僅次於他的梁山赤眉董憲部,開始帶着數萬人向南發展,侵犯濟平郡,目標直指定陶。
最後是大河赤眉遲昭平部,她則帶着部衆兩三萬向北走,攻佔壽良郡東阿等地,盤桓在黃河新道,大有渡河北上之勢。
其實都算不上什麼好消息,但至少壓力給到了地方州郡,給了中央朝廷喘息之機。
王莽立刻下令,“大司馬董忠養士習射中軍北壘,演習武藝;司徒王尋徵關中隴右兵十餘萬屯洛陽,與太師匡併力。”
這支兵還在徵召中,等他們抵達洛陽,只怕要到地皇四年初了,至於到底是先擊南方綠林賊,還是東方赤眉賊,且看看哪支危害更大再說。
不論如何,王莽彷彿看到,他那已經接近坍塌殆盡的理想,又重新有了無窮生機。
皓首白鬚的王莽,再度衷心感激皇天太一上帝,看來他還是眷顧自己的。
“亡羊補牢。”
“還來得及!”
……
而遠在冀州的第五倫這邊,比朝廷更早知道拿了一手好牌,讓天下爲之側目的赤眉軍,在本該大放異彩,堪比陳勝吳廣的回合裡,其選擇居然是……
棄牌,過!
“常安朝堂必定欣喜不已,至少陛下不用面對陳吳之兵直抵戲水的窘境了。”
但第五倫卻不怎麼高興得起來,赤眉這隨意的戰略,儼然是給新朝續了一口命,也讓他有點尷尬,這大新忠臣還得裝多久?
耿純則是亦喜亦憂,喜的是赤眉沒有合力西向,只有梁山赤眉掠濟平,讓他父親所在的定陶少了些許壓力。憂的則是哪怕董憲這數萬人,父親耿艾也對付不來,最多困守定陶等待城外的赤潮自己撤離。
倒是第五倫這邊,應對北上壽良的遲昭平部不必如此被動,在接到王莽任命他兼任壽良連率後,第五倫立刻再度行縣,前往新轄區佈置冬季防務。
壽良被留在河北的六個縣,亦屬於黃泛區範圍,只是因爲地勢稍高,受災沒那麼嚴重,在黃河下游算不錯了。但第五倫沿途所見,卻與魏郡的繁榮安定大爲不同。
出了元城縣境後,便見鄉野蕭條,遠樹瑟瑟於秋風裡。許多里閭被廢置拋棄,地裡連宿麥和豆子都沒種,直接撂荒,亂草叢生於田野上。偶爾有幾個人影活動,瞧見第五倫車駕路過亦是驚惶而遁。
第五倫問過門下吏了,王師倒是沒來過此地,倒是今年初的時候,赤眉遲昭平進攻元城,從此處經過。
雖說匪過如梳,兵過如蓖,前者比後者強了那麼一點,可亦是爲禍不小,對地方破壞極大。還活下來的本地人要麼跟着赤眉走了,要麼投靠豪強,在塢堡附近尋找安全,只剩下一部分在因戰亂錯過農時的土地上掙扎求生。
這份讓他們活命的重擔,也壓在第五連率身上了。
第五倫最先抵達的,是位於元城以東百餘里的(山東莘縣)東武陽縣,距離黃河新道最近,馬援已經入駐此地。
還未曾到地方,本地豪強謝氏就吆喝着本地官吏、著姓來迎接,那陣仗,讓第五倫想起當年自己離開新秦中時,張純一家的做派。
“盼第五公,如盼甘霖也!”
謝氏和本縣豪右扶老攜幼,瞧見第五倫後,紛紛納頭便拜。
那眼淚,那顫抖的嘴脣,都不是作僞,卻是發自內心對第五倫的到來表示歡迎。甚至都不必第五倫恩威並施,謝氏等豪右,便承諾出錢出人,協助第五倫鞏固河防。
陪同在第五倫身邊跑腿,已經長成大人的張魚說了實話:“這姿態,與郡君當初進入魏成時,魏地豪右們的冷遇截然不同啊。”
“不奇怪。”第五倫含笑,他知道這是爲什麼。
不是因爲壽良豪強們更聰明,也不是因爲他們良心發現,更非第五倫忽然之間,有了虎軀一震,豪強們就主動送錢送糧的人格魅力。
而是因爲他這次來,帶着刀兵士卒,帶着能保衛一郡安寧的名望,也因爲……
第五倫站在東武陽城頭,看向遠處的黃河新道,馬援率軍嚴防死守於北岸。而被大水阻隔的南岸,亦有大隊人馬聚集,在尋找渡河之處,他們沒有旗幟,身影雜亂,但若靠得夠近,便能看到額上猶如鮮血的赤眉!他的目光敬佩而惋惜。
“他們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