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民小區殺人案的現場過於詭異,警方爲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爲了偵查的順利展開,並沒有向新聞媒體透露更多的情況。然而,無孔不入的媒介還是掌握了關於本案的大量情節。的確,在這個信息產業高度發達的時代,想瞞住一件事,比登天還難。
案發後第三天,逆子姜維利慘死的消息就已經在各類媒介載體上鋪天蓋地。之前喊打喊殺的民衆更是一片歡騰。“罪有應得”、“報應”之類的詞彙前所未有地集中在這起案件上。
人人都成了預言家。
也許唯一一個沒有叫好的,恰恰是姜維利傷害最重的人。
案情分析會剛剛散會,一干人等紛紛下樓,各自回到崗位上幹活。還沒走到電梯口,就看到一個值班民警扶着一個老太太從電梯裡出來。老太太衣衫破舊,身形佝僂,滿眼都是淚水,一隻手死死抓住值班民警的衣袖,似乎怕他跑了一樣。
值班民警指指剛剛散會的人羣,一臉無奈地說:“他們負責查辦你兒子的案子。”說罷,他衝分局長撇撇嘴,舉起右手在腦袋上畫圈,無聲地做着口型:“老太太有點魔怔了。”
老太太一臉茫然,似乎面對這樣一大羣穿着制服的警察,讓她有點懵。猶豫了幾秒鐘之後,她不由分說地抓住離她最近,也最年長的法醫老鄭,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政府啊,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啊。”老人哭喊起來,“我兒子死得冤啊。”
老鄭嚇了一跳,一邊躲,一邊指着分局長:“政府在那兒,我就是小兵。”
老太太急忙跪爬過去,拽住分局長的褲腳,連喊政府給我做主。
老人的哭喊聲在走廊裡迴盪,不少科室的人都探出頭來觀望。分局長一臉尷尬,伸手扶起老人,轉頭對值班民警喝道:“這怎麼回事?”
值班民警說:“她是姜維利的媽媽,一大早就來了,說要幫咱們破案,給他兒子報仇。”
老太太忙不迭地點頭,抽噎着說道:“我兒子是個好孩子……就是交了些壞朋友……欠了點錢……他們我都認識……他死得冤啊……”
老人又大哭起來。分局長的嘴張了張,分明把一句“冤個屁”嚥了回去。他扶着老人,對值班民警說道:“找人給她做筆錄,把那些‘壞朋友’都列出來,挨個排查。”
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中,值班民警把她扶進了電梯。分局長的情緒很壞,揮揮手,說了句散了吧,就回辦公室了。
走廊裡的人很快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方木和楊學武相視苦笑。
很明顯,郭桂蘭提供的所謂線索不會對偵查有什麼幫助。儘管姜維利的社會關係中多是公安機關重點監控的人口,但是方木相信本案絕非他們所爲。如果動機是復仇,大可不必採用這麼複雜的手法;如果是爲了追債,姜維利的拆遷補償款尚未到手,殺了他也沒用。分局長讓郭桂蘭去做筆錄,只是平息老人的激動情緒的權宜之策。大不了就浪費點時間,總比被人指責不作爲要好。
真正讓方木鬱悶的是,警方並不認爲方木的分析有多麼大的參考價值。儘管兇手的手法明顯有別於一般的兇殺案,但是方木提出的“子宮”的說法更讓警方難以置信。會有人冒着接受刑法處罰的風險,大老遠地拎着水桶和水囊,費時費力,就爲了報應姜維利的一句狂言麼?就像會上一位老警察所說的那樣:“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的確,如果從作案動機入手,本案几乎無跡可尋。儘管從種種跡象來看,最大的可能是報復。那麼,郭桂蘭老人的嫌疑最大。然而,她對姜維利被殺的悲痛人所共睹。在方木看來,那絕非有意掩飾或者誤導,完全是一位母親痛失獨子後,對其之前的逆行的一種無原則的原諒。
在會上,那位老警察提出一種可能性,即負責拆遷的公司爲了達到迅速清理園區的目的,僱兇殺害了姜維利。一來,姜維利是所有“釘子戶”裡最讓拆遷方頭疼的一個,幹掉他,之後的拆遷就再無阻礙,此外也可以對其他“釘子戶”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二來,姜維利對其母的驅趕和虐待已經引起強烈的社會憤慨,幹掉他,至少在道德層面上,會獲得相當一部分人的認同,不至於對拆遷方和開發方形成過多的不利影響。至於那些詭異的手法,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在拆遷過程中死過人,以後開發的樓盤還會有人買麼?這麼做無疑是自斷後路。
老警察對此嗤之以鼻:拆遷方就負責拆樓、清人、拿錢,至於開發方怎麼賣樓,那就是他們的事兒了。再說,在全國範圍內,拆遷出人命的事多了去了,可是,那些所謂的“血房”,哪一棟沒賣出去?
這是實話,在物價飛漲的當下,似乎房子纔是硬通貨。大多數人耗費一生積蓄買下那個水泥盒子,就是爲了一份保障和安全感。至於在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什麼,無暇顧及也無人願意去想。
在別人的生死和自己後半生的保障之間,在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都會做出同一個選擇。
老警察的思路雖然有些勉強,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偵查方向。分局長把任務佈置下去,各路人馬,各司其職。
方木相信自己的判斷,也相信楊學武和自己抱有同樣的看法。所以,當楊學武向他走來的時候,方木隱隱有些期待。
“鬱悶了?”
方木點點頭:“有點。”
楊學武遞給方木一根菸,又幫他點燃,吞吐幾口後,低聲問道:“你覺得,這案子和47中學那件有關係?”
潛臺詞是:兇手就是那個所謂的“大俠”。只不過,楊學武用了一種比較穩妥的說法而已。
方木心裡一鬆,楊學武畢竟和那些抱着傳統偵查經驗不放的偵查員有別。
在偵辦第47中學殺人案的時候,方木就有過隱隱的擔憂:也許兇手還會犯案。富民小區殺人案,正符合他的推測。
二者的相同點在於,首先,兇手都採用了不合常規,甚至是費時費力的殺人手法。
其次,現場都呈現出詭異的儀式感。顯然,兇手的目的並非殺死對方那麼簡單,而是着力突出被害人的死法。換句話來說,兇手不是爲了殺人而殺人,更多考慮如何殺死被害人。
再次,兇手在作案後仔細清理了現場,儘可能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在第47中學殺人案中,兇手也有同樣的表現。
最後,兇手在前往犯罪地點時攜帶了大量的輔助工具,例如水囊和水桶等等。這顯示,兇手肯定有車輛之類的交通工具,這一點,也與第47中學殺人案相似。
在方木看來,這些就可以作爲將兩案併案處理的依據。
“你覺得呢?”
楊學武沒作聲,只是一個勁地吸菸,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同意局裡的意見。”
方木愣了一下,剛纔在會上,和楊學武四目相對的時候,他肯定對方的表情不是驚詫或是難以理解,而是贊同。一轉眼,最後一個同盟軍也倒戈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楊學武把菸頭丟進電梯旁的菸灰桶裡,“串併案——才兩起,似乎有些爲時過早,而且也沒有太明顯的證據。”
他伸手按下電梯:“你的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只不過有些太個人了。畢竟,感覺這玩意靠不住的。”說罷,他就邁進敞開的電梯門,緩緩上升。
方木笑了笑,搖搖頭。被他人質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方木並不覺得太失望。只是這些話從楊學武嘴裡說出來,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走廊裡只剩下方木一個人,他站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回廳裡。轉身走向樓梯間的時候,他忽然心裡一動。
還有個辦法,可以驗證他的推斷是否準確。
似乎每次見到米楠的時候,她都是這個樣子:背對着實驗室的門,扎着馬尾,穿着白大褂忙活着。聽到推門聲,米楠轉過頭來,能看出臉色蠟黃,鼻頭也紅紅的。
“開完會了?”米楠的嗓子嘶啞,還帶着很重的鼻音。
“嗯。”方木皺起眉頭,上下打量着她,“你怎麼了?”
“感冒。”米楠吸吸鼻子,“沒事——會上什麼結論?”
方木沒回答,走過去,俯身查看桌面上的足跡檢材。
“有什麼發現麼?”
“暫時還沒有。”米楠微微側過頭去,“提取到幾個足跡,都沒什麼價值——有幾個還是自己人的。”
這幫傢伙,沒幾個記得進現場要戴腳套的。方木一邊嘀咕,一邊隨意在檢材中翻看着,忽然,其中一張引起了他的注意。與其他檢材不同,那張上面除了編號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標註。
“這是?”他舉起那張檢材衝米楠晃晃。
“這張不用檢驗。”米楠面色平靜,“那是你的腳印。”
方木的臉一紅,看來自己口中的“這幫傢伙”,也包括本人在內。
全部檢材都翻看完畢,都是皮鞋底的足跡。方木有些不甘心,又翻查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米楠始終一言不發地看着方木的動作,直到他失望地站起身來,纔開口問道:“你在找什麼?”
方木沉吟了一下,問道:“上次提取的那種膠鞋底足跡,發現了麼?”
“沒有。”米楠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你覺得是同一個人乾的?”
方木點點頭。
“併案處理?”
“沒有。”方木苦笑,“局裡沒采納我的意見。”
米楠想了想,起身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檔袋,翻找一番後,抽出一張檢材,拿到桌前,和那些檢材逐一比對起來。
方木也湊過去,問道:“有沒有這種可能:兇手換了另一雙鞋作案。”
米楠沒有回答,依舊專心致志地比對着。方木忽然意識到,米楠已經在自己之前考慮到這種可能性,她現在做的,就是在驗證自己的猜想。
方木的心裡踏實了許多,不再打擾她,靜靜地坐在一邊。
半小時後,米楠從那些檢材中揀出四份,在上面逐一做好標記後,拿到顯微鏡下繼續觀察。
幾日未見,米楠似乎瘦了一些,白大褂覆蓋下的後背能隱隱看出肩胛骨的形狀。聽到她不時發出的咳嗽聲,方木起身尋找她的水杯,想給她倒點熱水。
剛站起來,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方木看看,是廖亞凡打來的。
突如其來的鈴聲在室內顯得分外刺耳,方木猶豫着要不要在米楠面前接這個電話。米楠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看拿着手機的方木,又轉身繼續工作。
方木咧咧嘴,按下接聽鍵,廖亞凡卻不說話。方木接連餵了兩聲,聽筒裡才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
“在開會麼?”
“沒有。”
“說話方便麼?”
“方便,你說吧。”
“下午有時間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轉身看看米楠。後者依舊坐在顯微鏡前,一動不動。
“有事麼?”
“我想去看看趙阿姨……我找不到那個福利院,你能不能……”
她的語氣從之前的蠻橫變爲委婉,這讓方木感到有些不習慣,同樣也無法拒絕。
“好的,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
“好。”廖亞凡的聲音變得輕快,隨即就掛斷了電話。
方木捏着手機,看着仍然幫自己分析的米楠,不知該如何開口。米楠依舊沒有回頭的意思,似乎方木和剛纔的電話都不存在一樣。
方木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喃喃地說道:“我有點事,先走了。”
隔了好半天,才聽到米楠輕輕地嗯了一聲。
方木有些尷尬,低聲說了句你辛苦,就轉身帶上房門,悄悄地走了。
本來是晴天,到下午的時候突然轉陰。吉普車開進福利院的時候,烏雲已經低低地壓下來,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到。
壞天氣並沒有影響廖亞凡的心情,一下車,她就跑向早已等候在門前的趙大姐。方木捧着四箱牛奶跟在後面,剛纔的鬱悶情緒也已經一掃而空。
一起在門前等候的,除了趙大姐,還有崔寡婦和陸海燕。
暗河一案之後,陸家村幾乎淪爲一座空村。崔寡婦和陸海燕母女二人來到C市,在方木的介紹下,就職於這家福利院。福利院爲她們提供住處和一日三餐,崔寡婦和陸海燕在福利院裡做清掃、採買等等雜活。薪水微薄,但看得出兩人還是很滿足。
崔寡婦還是不善言辭,接過方木手中的牛奶之後,就拎到廚房去。幾個稍大點的孩子紛紛過來和方木打招呼,隨即就七手八腳地幫崔寡婦搬牛奶。
陸海燕清瘦了一些,剪了短髮,沒有那些貂皮和金飾,整個人看上去清新淡雅。顯然她剛剛還在幹活,衣服上還有些許水漬。見到方木,陸海燕也不說話,只是看着他微笑。
天邊隱隱響起雷聲,風也驟然大了起來,看來一場秋雨將至。趙大姐招呼大家進屋去,同時吩咐陸海燕快把院子裡晾曬的衣服收起來。
方木留下來幫忙。那些曬了大半天的衣服還有些微微的潮溼,不過,湊近了,洗衣液的清香還是撲面而來。這家福利院的規模比天使堂要小一些,某些硬件還湊合。比如那幾臺全自動洗衣機。方木知道,那是陸海燕賣掉貂皮大衣和首飾換來的。
很快,方木的胳膊上就搭了厚厚的十幾件衣服,他伸手去拽一面牀單,卻拉不動,再用力,就聽到陸海燕一聲驚叫,連同牀單一起被拽了過來。
原來兩個人的目標都是這個。方木忍俊不禁,先笑了起來。陸海燕的身上和胳膊上都是衣服,站都站不穩,看到方木的笑,她也笑了。
“怎麼樣,在這裡還習慣麼?”
“挺好的。”陸海燕仔細地把牀單對摺,搭在身上,“每天干幹活,照顧孩子們,也不覺得累。”
方木看看陸海燕的眼睛,明亮、平靜、安詳。
和陸家村往昔的富足相比,福利院的生活無疑是清貧的。不過,對於陸海燕而言,內心的寧靜比什麼都重要。
陸海燕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轉身拽下剩餘的幾件衣服,對方木說道:“今晚吃包子,進去幫忙吧。”
福利院裡沒有太大的房間,所以大家只能集中在飯堂裡。趙大姐拿出一大盆和好的白菜豬肉餡,招呼大家圍坐在一張木質大餐桌前。
對於做包子這種事,方木完全插不上手,被趙大姐分配去揉麪。其餘的人都有任務,廖亞凡的任務是包包子。
她沒有急於動手,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張餐桌發呆。方木最初有些莫名其妙,隨即就明白了廖亞凡的心思。
那張餐桌,是從天使堂帶到這裡的。
廖亞凡伸出手,小心地觸摸着光滑的桌面,隨即,她稍稍俯下身去,鼻翼翕動着,似乎在尋找那些熟悉的味道。
那張餐桌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中,早已浸透了食物的味道和煙火氣,儘管粗糲,卻是廖亞凡一生難忘的回憶。
正在攪拌肉餡的趙大姐停下手,定定地看着廖亞凡,幾秒鐘後,她一言不發地把廖亞凡拽進懷裡。
周圍的人都停止了動作,默默地看着她們,卻沒有人感到驚奇。住在這裡的人,誰沒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呢?
兩個人靜靜地抱了一會兒,趙大姐擦擦眼睛,笑着說:“都愣着幹嗎啊,幹活吧。”
除了方木,大家的手腳都很麻利。廖亞凡的動作最初有些笨拙,很快就熟練起來。眉眼間,又是當年那個勤快、溫順的小姑娘了。
一籠籠雪白的包子很快就擺在蒸鍋裡,大片蒸汽蔓延開來,飯堂裡變得溫暖又潮溼。不時有孩子探頭探腦地鑽進廚房,看着蒸鍋垂涎欲滴,然後在趙大姐的笑罵聲中一鬨而散。
大家圍坐在餐桌前,一邊等包子出鍋,一邊隨手乾點雜活。方木剝着蒜瓣,聽趙大姐和廖亞凡絮絮叨叨地聊着。很快,他就無事可做了。想了想,掏出煙來走出飯廳。
雨已經下起來,風卻小了很多。鉛灰色的天邊,細密的雨水傾瀉下來,宛若一條條泛着光澤的鋼絲。方木靠在門廊邊,靜靜地看着雨中的
庭院。
時值深秋,那些低矮的綠色植物已經開始透出隱隱的枯黃,在雨水的沖刷下,葉片似乎恢復了一些生機。尚存的一些花朵就沒那麼幸運了,勉強支撐的一點紅色,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方木慢慢地吸菸,吐出的煙氣打着旋兒,很快消散在雨幕中。
ωωω●Tтkǎ n●¢ ○
一場秋雨一場寒。接下來的幾天,估計會氣溫驟降。方木想了想,應該再給廖亞凡買些衣服了。這事讓他頗爲撓頭,還不如讓她自己去買。
還有,她的感冒會不會加劇?
想到這裡,方木突然意識到,這個“她”,是米楠。
“想什麼呢?”
一個輕緩的女聲打斷了方木的思緒,他回過頭,陸海燕站在門邊,微笑着看着自己。
“沒事。抽根菸。”
陸海燕走到他的身邊,看着越來越黑的天色,深深地呼進一口潮溼清新的空氣,又緩緩地吐出去。
“多好。”
她轉過頭:“去吃飯吧。”
晚飯是米粥和白菜肉餡包子,還有一些涼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們早就圍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頤,趙大姐的興致很高,悄悄地問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長的酒偷出來。
方木趕緊擺手說不要。趙大姐說可惜了,中午楊敏和邢璐剛來過,聽說方木要來,邢璐非要留下來等他,後來因爲要上晚自習,纔不得不回去。
廖亞凡一直在安靜地吃包子,聽到趙大姐的話,突然問道:“邢璐是誰?”
方木不知該如何回答,趙大姐倒是快言快語:“你方叔叔救過的一個女孩子。”
廖亞凡來了興致,放下筷子,大有刨根問底的架勢。
趙大姐卻不接茬,又給她夾了兩個包子,點點她的頭說:“快吃,你搶不過那幫小傢伙——咱娘倆晚上再細嘮。”
廖亞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頭吃飯。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幾個包子,忽然發現陸海燕只喝粥吃涼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盤推過去,示意陸海燕拿幾個。陸海燕看看托盤,忽然做出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衝方木微微頷首。
方木正在詫異,一旁的崔寡婦把盤子推了回去。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更驚訝了,轉頭看看陸海燕,後者衝他笑笑,繼續低頭喝粥。
坐在對面的廖亞凡卻忽然殷勤起來,把盛着涼拌菜的鋼盆推到陸海燕面前。
吃過晚飯,孩子們陸續回到房間裡休息或者寫作業,趙大姐和崔寡婦帶着大人們收拾廚房。很快,小小的飯堂又恢復了整潔。趙大姐拿出一筐青菜,邊擇菜邊和廖亞凡聊天。時針很快指向九點,趙大姐提出要讓廖亞凡在這裡留宿一夜,廖亞凡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點點頭。
“要不,你也在這裡湊合一宿得了。”趙大姐很熱情,“院長不在,你可以睡他那個房間。”
“算了吧。”方木站起來擺擺手,“明天還得上班呢。”
趙大姐也不勉強,和廖亞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雨依舊很大,方木鑽進吉普車,和趙大姐簡單說了幾句,又轉頭問廖亞凡:“明天我來接你?”
廖亞凡正在看牆上的門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幾個字在日復一日的風吹日曬下,已經透出斑斑鏽跡。她動作輕緩地撫摸着那幾個字,表情如夢似幻。
方木的心一軟,輕聲說道:“亞凡?”
“哦?”廖亞凡回過神來,“不用,我自己坐車回去。”
方木點點頭,和趙大姐告別後,發動了吉普車。
開出去好遠,方木看看倒車鏡,廖亞凡依舊靜靜地佇立在那塊門牌下,一如幾年前的那個秋夜。
吉普車很快就駛離城郊,穿過環路後,進入了市區。因爲大雨的緣故,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公路上只有車輛在來回穿梭。在路燈的照映下,潮溼的路面綻開一朵朵斑駁的金色花朵。方木忽然有一種懶散的感覺。的確,大雨似乎是阻斷人類室外活動的主要方式。在這種天氣裡,最愜意地莫過於躲在溫暖的室內,來一杯熱茶,或者看一場精彩的球賽。
喜歡在大雨中出沒的,都是那些心理不正常的傢伙。
正在胡思亂想,道路左側的高樓大廈之間出現了一個刺眼的缺口。就像一片戰後的廢墟,在周圍的繁華景象中顯得格格不入。方木掃了一眼,立刻意識到那裡正是富民小區。一瞥之間,吉普車已經飛馳而過。前方是一排紅燈,方木逐漸減速,忽然心念一動,轉過方向盤,停在了掉頭車道上。
富民小區在臨街的一排樓房後面,只有一條窄窄的衚衕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車停在路邊,拿起雨傘,向富民小區走去。
小區裡空無一人,加之斷水斷電,大多數住戶家中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幾扇窗戶裡還透出微弱的燭火,想必是那些所謂的“釘子戶”。不知道這個該死的詞是誰發明的,讓保護私人財產的人被冠以這樣一個屈辱的稱呼。
和身後燈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富民小區裡宛若地底世界。沿着衚衕不過走了區區十幾米,方木就徹底陷身於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還是不時踢到碎磚或者鋼筋。
雨水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劈里啪啦地打在傘面上,聲響似乎比平時放大了三倍。很快,雨水順着傘沿流淌下來,方木的褲腳和鞋子轉眼就溼透了,一股涼氣從腳下傳上來,很不舒服。
呵呵,自己剛纔在想什麼來着?在這種天氣中出沒的,都是不正常的傢伙。
方木從來不認爲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否則也不會對犯罪有那麼敏銳的感覺。儘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會上,自己的推斷沒有被採納,方木還是想來富民小區再看一看。當主觀推測統統行不通的時候,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站在兇手的立場去思考。
進入富民小區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已經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樓,想必這裡的原住民都或情願或不情願地拿到了補償款,先行離開了。腳下的碎磚瓦礫更多,塊頭也更大,方木崴了兩次腳之後,不得不再次慢下腳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擋了眼前的視線,雨水卻在遠處的事物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塊,看上去影影綽綽。
那天晚上,兇手拎着水桶和水囊、繩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輕鬆。雖然沒有雨,但腳下的碎磚瓦礫就夠他受的了。是什麼讓他有如此強大的動力,一定要用那麼費力的方式去報應姜維利的一句狂言?
想到這裡,方木遠遠地向七號樓望去,試圖體味一下兇手當時的心態。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這個念頭徹底忘掉了。
七號樓里居然有隱約的亮光。
方木立刻意識到不對。之前的數據顯示,七號樓裡尚在堅守的“釘子戶”只有姜維利一家。郭桂蘭已經被民政部門安排進一家養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爲案發現場,警方也不會這麼快就解除封鎖。
方木打起精神,拔腳向七號樓的方向走去,雖然腳下跌跌撞撞,雙眼卻死死地盯着那點亮光。隨着距離的縮短,七號樓的輪廓漸漸在黑暗中凸顯出來。
沒錯,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樓。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麼?
方木立刻收起雨傘,光滑的傘面一定會引起輕微亮度的反光,也許會被對方發現。他冒着大雨,儘量輕手輕腳地跑到園區的圍牆邊,小心翼翼地向七號樓摸去。
剛走到樓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經溼透了。他稍稍平復一下呼吸,捋了一把滴水的頭髮,又把眼鏡在衣襟上擦乾,確保自己的視線不會受到影響之後,他調轉雨傘,把傘把朝前,小幅度地揮舞了幾下,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玩意實在不適合做武器,還不如剛纔在園區裡揀塊磚頭。不過聊勝於無,總比赤手空拳好。
在雨夜裡重返犯罪現場,不管他是誰,肯定與本案有關。
略略定神,方木貼着牆壁,慢慢地爬上樓去。
溼透的鞋子踩在腳下,不時發出噗嗤噗嗤的水聲,好在聲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掩蓋。方木絲毫也不敢分神,一邊留意樓上的動靜,一邊小心地向上移動。
來到四樓走廊的轉角,方木貼着牆壁慢慢地蹲下來,平復一下呼吸之後,他微微探出頭去。
的確,一個人背對着自己,蹲在405室門前,不知在幹些什麼。一隻手電筒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區域。剛纔在樓下看到的亮光,應該就來自那支手電筒。
方木輕輕地站直身體,捏了捏手裡的雨傘,小心翼翼地踏進走廊。
對方似乎全神貫注,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蹭到距離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這個長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對方突然發動攻擊,如果他轉身逃跑,自己也不至於被落下太遠。
手電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對方的背影,他穿着一件寶石藍色的防風外衣,由於帶着兜帽,看不清頭部的特徵,只是感覺對方身材瘦小。
方木大喝一聲:“誰在那兒?”
對方被嚇了一跳,一聲短促的尖叫後,手電筒光迅速掃射過來。
方木擡手遮住額頭,正在提防對方發動攻擊的時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你?”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隨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你怎麼會在這裡?”
光圈從方木的臉上移開,對方掀開兜帽,米楠那張略顯憔悴的臉露了出來。
“我還想問你呢——嚇了我一大跳。”
她的聲音中夾雜着些許氣喘,看來仍是驚魂未定,緊接着,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木急忙過去,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敲打着。米楠本能地躲閃了一下,隨後就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問道:“你都病成這樣了,還跑出來幹嗎?”
米楠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
“現場有個地方,我還想再看看。”米楠指指地面。
那是一片正在乾涸的水漬,周圍已經顯現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方木想了想,水漬恰好處在當時懸吊的水囊的下方。
“你的意思是?”
“當時只檢查了乾燥的地面,沒考慮這片區域。”米楠重新蹲下來,指着那片水漬,“我想,這裡是中心現場,屍體附近應該會留下兇手的足跡,也許有當時我們忽略的。”
“哦?”方木頓時興奮起來,“有發現麼?”
米楠點點頭:“你瞧這裡,還有這裡、這裡。”她接連指示了幾個地方。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方木看到水漬邊緣和那層薄薄的水面下,各有幾枚淺淺的足跡。只不過多數爲殘缺不全,且相互覆蓋的,十分模糊。
“而且,”米楠又指指樓梯方向,“我在那邊又發現了幾枚足跡,其中還有擦蹭型的。”
“擦蹭型?”方木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這種足跡,想必是有人意識到腳底沾水,有意在地面上擦蹭形成的。案發後,能在鞋底沾染到水囊裡滲出的液體的,只有三類人。第一類,就是報案人,不過從他的講述來看,當時他逃還來不及,不可能想到蹭幹鞋底。即使有,也應該是蹬踏型的。第二類,就是進入現場的警察。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個詭異的水囊上,應該不會想到鞋底的乾淨問題。再說,警察們出慣了大大小小的現場,對各種惡劣環境早就見怪不怪,別說是鞋底那區區一點水,就算是屍液也懶得去擦。第三類,就是兇手本人。他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如果意識到鞋底可能沾水,肯定會想辦法清除乾淨,避免留下足跡。
也就是說,水漬邊緣和水下的足跡,很可能是由兇手留下的。
想到這裡,方木急忙俯下身子,仔細地查看那些足跡。看了半天,卻沒看出個所以然。
“有那種膠底鞋印麼?”
“還不知道,得拿回去仔細看……”話沒說完,米楠又咳起來。
方木趕緊給她敲背,忍不住又埋怨道:“下這麼大的雨你還跑出來,感冒加重就麻煩了。”
“就是因爲下雨我纔來的。”米楠一手按胸喘息,一手指指外面如織的雨簾,“我怕雨水澆進來,破壞足跡。”
方木的心一熱。還在生病的米楠冒着大雨來到現場,就是爲了驗證自己的推斷。
他想不出別的話,只能訥訥地說道:“那……謝謝你了。”
米楠的臉有些微紅,小聲說:“謝什麼?我又不是爲了你,這是我的工作。”
方木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又問道:“那現在怎麼辦?把足跡提取下來?”
“嗯。”米楠從牆邊拎過一個箱子,“你來給我打下手。”
箱子裡擺滿了工具。米楠拿出幾個套在一起的空心圓筒,在那攤水漬上大致估算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個圓筒罩在水漬上,然後遞給方木一個滴管,吩咐他把圓筒中剩餘的液體慢慢抽出來。隨後,米楠又拿出一個廣口燒杯,注入一些清水後,撕開一小袋白色粉末,蹲在一邊等方木。
水漬中的液體很快就被抽乾。米楠把白色粉末均勻地撒在廣口燒杯內,大概達到3∶5左右的比例後,米楠伸手進去,順着燒杯底部開始勻速攪拌。攪拌了大約半分鐘,燒杯內已是半凝固狀態的膏狀液體。她舉起燒杯看了看,確認沒有氣泡後,把膏狀液體倒入手心,小心翼翼地探入圓筒,讓液體沿着指縫慢慢地流入足跡形成的凹陷內。
做完這一切,米楠站直身體,把手伸到走廊外,用雨水把手心內的膏狀液體沖刷乾淨。方木問道:“還需要做什麼?”
米楠的臉上不再是剛纔那種全神貫注的樣子,而是變得放鬆多了。
“什麼都不用做,等着。”
“需要等多久?”
“四十分鐘吧。”米楠看看手錶,又看看走廊外的雨水,“今天空氣潮溼,石膏液的凝固需要多一點時間。”
“那些足跡……”方木指指樓梯那一側,“也需要提取麼?”
“嗯。不過不能用模型提取。”米楠拍拍擺在箱子裡的相機,“已經提取完了。”
兩個人無事可做。方木把箱子蓋好,示意米楠坐在上面,然後又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米楠推讓了幾下,挨不住方木的堅持,也只能答應。
走廊裡靜下來,外面的雨聲顯得更加嘈雜。兩個人都不說話,目光齊齊地聚集在那個圓筒上。米楠面色平靜,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衣服裡,不時發出輕微的咳嗽聲。方木卻沒那麼安靜,隔幾分鐘就去看看圓筒中的石膏液是否凝固。
折騰到第四次的時候,米楠忍無可忍,一把搶過方木手中的電筒關掉。
“你能不能老實一會兒?”
走廊裡重歸黑暗,方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背靠在牆上不動了。想了想,他一邊告誡自己要耐心,一邊拿出煙,默不作聲地吸起來。
良久,聽到米楠那邊傳來幽幽的聲音:“你彆着急,發現那個膠底鞋足跡,我會馬上告訴你的。”
方木嗯了一聲,轉頭看看米楠。她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唯獨那雙眼睛閃閃發亮,然而,一瞥之下,那對亮光也隨之消失——她又把頭轉了回去。
大雨。黑夜。寂靜的走廊。沉默的男女。在任何一部愛情電影裡,都是註定要碰撞出火花的場景。
然而,走廊是命案現場。沒有鮮花和晚餐,兩個人共同關注的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足跡——想想就好笑。
無言以對,似乎是這些日子以來,方木和米楠之間的唯一狀態。想想看,似乎沒有必要,可是,卻是不得不接受的必然。
“她還好麼?”
方木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這個“她”指的是誰。
“還不錯。”
又是長久的沉默。
“打算什麼時候……”米楠的聲音低下去,“結婚?”
“這個,還沒想呢。”方木的心沉了一下,“再說吧。”
米楠不說話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她站起來,聲音
卻似乎輕鬆了許多:
“我去看看‘作品’。”
幾乎是同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犬吠。
方木心頭一凜,立刻甩掉菸頭,一把拽住米楠,行將按亮的電筒也被他死死攥在手裡。米楠也聽到了犬吠,一聲不吭地蹲下身子。
這麼晚了,誰會來這宛如廢墟般的小區呢?
方木示意米楠後撤,然後稍稍直起身子,探頭向樓下觀望。
不遠處,一道手電筒光正在來回搖曳,來人撐着一把雨傘,看起來走得也是無比艱難。從行進的方向來看,他的目標也是七號樓。
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個人漸漸接近,最後,那道手電筒光消失在樓下,緊接着,就聽到雨傘收起和蹭鞋的聲音。
方木半蹲着身子悄悄後退,湊到米楠身邊,低聲說:“他上來了。”
米楠的表情有些緊張,她朝那個圓筒努努嘴,又挑挑眉毛。
方木點點頭。
相當一部分犯罪分子喜歡在犯案後重返現場,特別是那種通過作案滿足某種心理需求的人。站在曾經侵犯過他人的地方,回味受害者的慘呼、掙扎,乃至對方的生命一點點抽離的微妙感覺,對這些人而言,無疑是一種美妙的回憶。其中,既可以重新體味犯罪所帶來的滿足和刺激,也可以獲得一種“成功”的快感。
在方木看來,這個所謂的“大俠”,很可能就是這種心態。
寂靜的雨夜中,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漸漸傳來。
米楠抓住方木的手,無聲地詢問道:“怎麼辦?”
方木想了想,又四處觀望了一下。走廊裡光禿禿的,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西側樓梯的樓梯間可以讓他們暫時隱蔽。
他拎起箱子,示意米楠跟他走,米楠卻掙脫了方木的手,在衣兜裡摸索了幾下之後,矮身過去拿起了罩在足跡上的圓筒,又把一片黑色的東西覆蓋在石膏模型上。
的確,如果“他”的目標正是案發現場的話,那個圓筒肯定會讓“他”望風而逃,而那片白色的石膏模型在黑暗中肯定會更加刺眼。那片黑色的東西也許是複印紙,唯有希望他不要注意纔好。
方木來不及責怪自己的粗心,拉着米楠悄悄地退到西側的樓梯間。剛躲好,就聽到腳步聲已經轉入了四樓走廊。
米楠躲在方木身後,仔細傾聽了幾秒鐘之後,悄悄地附在方木耳邊說道:“單人,男性,身高一米七左右,體重在70公斤以上。”
方木的心一沉,對方體格強壯,病中的米楠無法指望,單靠自己一個人,實在沒有把握制服他。
正想着,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憑手感,方木意識到那是米楠塞給自己的強光手電筒。
方木想了想,無聲地衝米楠比畫了幾個動作。大意是:待會兒他靠近的時候,由米楠突然打開手中的雨傘,對方勢必會用手電筒來照射。那麼,銀灰色的傘面會反射出強光,一來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二來可以干擾他的視線。然後方木從側下方用電筒攻擊對方,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製服他。
米楠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同時把雨傘握在手裡,拇指按在開關上,一副蓄勢待發的架勢。
他的腳步聲漸漸清晰,最後停下來。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距離,正是405室門前的位置。
方木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頭去。
一個高大的黑影站在405室門前,正用手電筒在門上及門口的地面上四處掃視着。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東西,蹲下身子,一邊用電筒撥弄,一邊仔細觀察着。
藉助他手裡的電筒,方木一下子意識到對方發現了什麼:那是自己剛剛丟下的菸頭!
太大意了!
方木在心裡連罵自己,而對方顯然也意識到走廊裡剛剛還有人在。他直起身來,用手電筒來回掃視幾圈之後,光線就指向西側樓梯間。
方木急忙縮回頭。同時,對方的腳步聲再次響起,而且,正衝着他們的藏身處而來!
方木竭力屏住呼吸,手心裡已經全是汗,幾乎握不住那隻強光電筒。眼看着光柱在他們對面的牆體上掃來掃去,光斑也越來越集中。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後背被米楠猛地推了一把,緊接着,她從方木身邊噌地一下衝了出去,手中的雨傘啪的一聲打開了!
方木來不及多想,側身衝出樓梯間,剛剛揮起手中的強光電筒,就感到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電筒也脫手飛了出去。
對方也受到了驚嚇,把手電筒擋在額前連連退後,幾乎是同時,方木聽到一陣熟悉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那是子彈上膛!
媽的,他居然有槍!方木的心一涼——這下麻煩了!
米楠顯然也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她不假思索地把傘朝對方一丟,轉身竟撲倒在方木的身上。
方木又急又氣,拼命爬起來,想把米楠掩護在身後。可是米楠張開四肢,死死地抱住方木,一時間竟讓他動彈不得。
對方顯然已經佔據上風,躲開雨傘後,光圈隨即籠罩過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開槍。幾秒鐘後,一個讓人更加詫異的聲音響起來:
“方木?”
半小時後,方木和米楠坐在一家快餐店裡,對面是一臉陰沉的楊學武。
從方木手中飛出的手電筒並沒有辜負它本來的使命,儘管並非有意,它還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楊學武的額頭上。此刻,楊學武用啤酒瓶冰敷着那個青紫色的腫塊,另一隻手擺弄着腰間的槍套。
那裡是一隻七七式手槍,半小時前,楊學武差點用它打中米楠。
米楠查看着一堆碎裂的石膏,它們已經無法形成完整的一塊,有些部分已經碎成了粉末。米楠的臉色越發難看,最後把它們掃進一個塑料袋裡,重重地摔進足跡箱。
方木看看米楠,想了想,試探着問道:“要不……再回去重做一份?”
米楠沒說話,大口夾着炒土豆絲,看上去餓壞了。片刻,她冷冷地甩出一句:
“原始痕跡已經被他踩壞了,再做幾次也沒意義。”
楊學武面帶慍色,大聲申辯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誰能想到這麼晚了你們還在提取足跡啊?”
方木趕緊打圓場。他看看楊學武額頭上的腫塊,覺得很過意不去。
“你沒事吧?”
楊學武哼了一聲,並不領情:“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
方木現在的樣子的確夠狼狽,滿身灰塵泥土不說,左臉頰上也有一塊大大的擦傷,手肘和胯骨都在火辣辣地疼,估計都摔破了。
酒菜上齊,米楠點了一碗米飯,頭也不擡地悶聲吃飯。兩個男人也不說話。方木折騰了半宿,也餓了,卻沒什麼胃口。好不容易提取到的足跡毀於一旦,這讓他頗感鬱悶。吃了幾口菜,方木就拿出煙來悶悶地吸着。
楊學武倒沒閒着,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啤酒,不時在方木和米楠臉上來回掃視。坐了半晌,他忽然問道:“你們倆怎麼會在一起?”
“偶然碰到的。”方木想了想,問道,“你爲什麼來現場?”
楊學武不說話,只是起身在方木面前的玻璃杯裡倒滿啤酒,然後舉杯示意。
“我開車了,”方木急忙擺手,“不能喝。”
楊學武把杯子重重地一頓,粗聲粗氣地說道:“你是不是男人?”
方木又好氣又好笑:“這跟是不是男人沒關係!再說,我們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
“沒事。”楊學武又舉起杯子,“幹了這麼多年,方方面面我都有熟人——誰也管不了咱們。”
“還是別了。”方木把杯子推開,“有機會再說。”
楊學武瞪起眼睛:“你他媽把我砸成這樣,讓你喝杯酒還唧唧歪歪?”
這話讓方木再難推辭,只好伸手去拿酒杯。剛剛舉起來,旁邊的米楠就一把奪過去。
“我替他喝。”米楠面無表情地盯着楊學武,一仰脖,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方木想去搶下酒杯,已經來不及了。
楊學武的臉漲紅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也一跳一跳的。
“你憑什麼替他喝啊?”
“襲擊你是我安排的。”米楠放下酒杯,兩頰緋紅,“我向你賠罪。”
楊學武的臉更紅了,口中也變得語無倫次:“不用……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實在說不清楚了,索性也把杯中的啤酒喝個底朝天。
方木有些煩躁起來,這叫什麼事兒!
米楠喝完酒,拎起足跡箱,示意方木跟她走。
“方木,送我回去吧。”
方木剛要起身,楊學武隔着桌子一把拽住他。
“你走吧,方木不能走。”
方木被拽了個趔趄,無奈地問道:“你又要幹嗎?”
“和你談談。”
“談什麼?”
“談案子!”
方木只好坐下,儘量耐住性子說道:“學武,你喝多了,改天再談好麼?”
楊學武沒回答他,只是衝米楠擺擺頭:“你先走吧。”
米楠看看楊學武,又看看方木,轉身就走。
方木急忙說了句注意安全,到家給我發個短信,也不知米楠是否聽到,就見她推開門,消失在夜色中。
方木甩開楊學武的手,點上一支菸,看看臉紅脖子粗的楊學武,不耐煩地說道:“說吧,你有什麼想法?”
楊學武卻安靜下來,也慢條斯理地點上一根菸,吞吐着煙霧,隔着桌子,意味深長地看着方木。
良久,他冒出一句:“你小子可以啊。”
方木一怔:“什麼意思?”
楊學武笑笑,伸手彈菸灰,再擡頭看方木時,眼神中竟透出許多怨恨。
“深更半夜的,你有本事把米楠拽出來幫你搞案子……”楊學武頓了頓,“你不知道她生病了麼?”
方木忍住氣:“我跟你說過了,我們是碰巧遇到的。”
“替你擋子彈,替你喝酒,這也是碰巧?”
“你別胡說!”方木提高了聲音,“你不是要談案子麼?到底談不談?不談我走了。”
楊學武卻一下子委頓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之後,他揮手叫來服務員,又要了兩瓶啤酒。
方木靜靜地看着他自斟自飲,開口問道:“你爲什麼回現場?”
“今天開完會,我就一直留在局裡。”楊學武打了個酒嗝,“眼前是這起案子,腦子裡卻是47中學那起,總是不自覺地把這兩起案件放在一起比較。”
方木的心下有些釋然,看來自己對楊學武的感覺沒錯。
“你也覺得二者有相似之處?”
“嗯。”楊學武點點頭,“不過,只是感覺。畢竟二者在手法、場所、被害人的特徵上都有很大的差異。所以,我就想來現場再看看,也許有我們漏掉的線索。”
“發現什麼了?”
“這個。”楊學武指指頭上的青腫,沒好氣地說。
方木忍不住笑了起來,抽出一根菸甩給楊學武。
楊學武的臉色好了一些,點燃香菸,又問道:“你們好像有發現?”
“也不算什麼發現,幾個模糊的足跡。”方木有些悻然,“本來打算拿回去檢驗一下,結果還被你踩壞了。”
看楊學武神色尷尬,方木又安慰道:“不過,也未必是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也許是一些無關的足跡也說不定。”
楊學武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隔了好半天,他看看方木,又試試探探地問道:“你和米楠很熟麼?”
方木沉吟了一下,點點頭:“還算熟吧。”
“你們怎麼認識的?”
“你用不着這麼八卦吧?”方木的臉色沉下來,“這和你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楊學武一下子提高了嗓門,“米楠是我們局裡的人,也是我的……小妹妹。你一個快結婚的人,注意點言行舉止行不行?”
“你喝多了吧?”方木徹底失去了耐心,也不願再和他糾纏下去,揮手叫過服務員,“結賬。”
楊學武死活不肯讓方木付賬,兩人爭執了幾句之後,楊學武把兩張百元大鈔拍在桌子上就走。方木看他腳步蹣跚的樣子,提出要送他回去。楊學武又是拒絕,方木沒辦法,又不能任由他開車回家,只好把他塞進一輛出租車了事。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1點。方木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翻出手機來查看,卻沒有米楠發來的短信。他想了想,連續編了幾條短信,卻都統統刪掉,最後只發了幾個字:到家了麼?
發送完畢,米楠沒有立刻回信。也許是已經睡下了。方木這樣想,卻不能說服自己去安心睡覺。
廖亞凡不在家,沒有往日回家時吵鬧的電視節目和不時響起的手機鈴聲,這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裡安靜無比。方木靠在沙發上,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痠痛得厲害。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細細品味疲倦從骨縫裡一點點沁出的感覺。
半小時後,方木的手機還是毫無動靜。他想了想,按下米楠的電話號碼,拇指卻在撥出鍵上停了很久。最後,他還是懊惱地把手機甩在沙發上,起身走到廚房。
冰箱裡沒什麼可吃的東西,方木拿出一罐啤酒,走到陽臺上。
推開窗戶,潮溼的空氣撲面而來,緊隨其後的,就是越發深重的涼意。雨已經停了,被清洗之後的城市卻並無多少清新的感覺。漂浮的灰塵被雨水混合成泥垢,不依不饒地依附在所有對象上,看上去厚重黏膩,令人心生厭惡。
是你無心自潔,還是從來就罪孽深重?
天空依舊烏雲密佈,明月星辰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吝於把哪怕一星半點的光輝投射到這個城市之中。沒有光。大多數人都在黑暗中沉沉地睡着,各自在夢中感受光榮、狂喜、詭譎抑或悲傷。
方木慢慢地喝着啤酒,感受那冰涼的液體穿過喉嚨,進入胃袋,然後在毛孔裡散出一點點熱量。
身體的知覺漸漸恢復,被擦破的皮膚開始火辣辣地疼痛。他咧咧嘴,仰脖喝乾啤酒。然後走回客廳,一件件脫掉全身的衣服。
受傷的位置集中在左半身,手肘和胯部的皮膚都擦傷了,有些地方還在滲出血珠。方木找出碘酒,仔細地在傷口上來回塗抹着。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不時眉頭緊蹙,牙關緊咬。處理完外傷之後,方木的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他艱難地站起來,嘗試着活動全身關節,沒發現更嚴重的內傷,卻在胸口和後背上各發現一塊淤青。
方木想了想,立刻意識到這是米楠在他身上留下的。
在聽到拉動槍栓的一瞬間,米楠的本能反應是保護方木。這讓他感到一絲暖意,更有深深的尷尬和內疚。
關鍵時刻,自己的身手居然不如一個女人。狼狽地摔倒不說,還要讓這個女人反過來保護自己。如果楊學武的反應再慢一些,恐怕方木的後半生都要在痛苦與自責中度過。 щшш✿TTkan✿CΟ
當楊學武問自己是不是個男人的時候,方木是有一些心虛的。
他忽然意識到,楊學武對自己的敵意,更多的是出於對他和米楠在一起的嫉恨。
看來,這小子喜歡米楠。
方木靠在沙發上,忽然笑了笑。
楊學武是個很棒的小夥子,至少從今天晚上的表現來看,他和米楠還真是很合適的一對。
可是……
這個“可是”之後的事情,方木不願再想了。他只記得,當他手忙腳亂地試圖爬起來,把米楠護在身後的時候,米楠死死抱住自己的情形。在那一刻,方木竟絲毫無法撼動她的雙手。
一種強烈的自卑忽然涌上心頭。
這樣一個傷痕累累的我,這樣一個神經質的我,這樣一個脆弱的我,這樣一個揹負着沉重負擔的我……
值得她那樣做麼?
忽然,手機“叮”地響了一聲,屏幕也亮了起來。
方木愣了一下,急忙抓過手機。
發信人是米楠,內容只有一個字:嗯。
倦意如潮水般,撲面而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