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雨夜尋蹤

富民小區殺人案的現場過於詭異,警方爲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也爲了偵查的順利展開,並沒有向新聞媒體透露更多的情況。然而,無孔不入的媒介還是掌握了關於本案的大量情節。的確,在這個信息產業高度發達的時代,想瞞住一件事,比登天還難。

案發後第三天,逆子姜維利慘死的消息就已經在各類媒介載體上鋪天蓋地。之前喊打喊殺的民衆更是一片歡騰。“罪有應得”、“報應”之類的詞彙前所未有地集中在這起案件上。

人人都成了預言家。

也許唯一一個沒有叫好的,恰恰是姜維利傷害最重的人。

案情分析會剛剛散會,一干人等紛紛下樓,各自回到崗位上幹活。還沒走到電梯口,就看到一個值班民警扶着一個老太太從電梯裡出來。老太太衣衫破舊,身形佝僂,滿眼都是淚水,一隻手死死抓住值班民警的衣袖,似乎怕他跑了一樣。

值班民警指指剛剛散會的人羣,一臉無奈地說:“他們負責查辦你兒子的案子。”說罷,他衝分局長撇撇嘴,舉起右手在腦袋上畫圈,無聲地做着口型:“老太太有點魔怔了。”

老太太一臉茫然,似乎面對這樣一大羣穿着制服的警察,讓她有點懵。猶豫了幾秒鐘之後,她不由分說地抓住離她最近,也最年長的法醫老鄭,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政府啊,你一定要給我做主啊。”老人哭喊起來,“我兒子死得冤啊。”

老鄭嚇了一跳,一邊躲,一邊指着分局長:“政府在那兒,我就是小兵。”

老太太急忙跪爬過去,拽住分局長的褲腳,連喊政府給我做主。

老人的哭喊聲在走廊裡迴盪,不少科室的人都探出頭來觀望。分局長一臉尷尬,伸手扶起老人,轉頭對值班民警喝道:“這怎麼回事?”

值班民警說:“她是姜維利的媽媽,一大早就來了,說要幫咱們破案,給他兒子報仇。”

老太太忙不迭地點頭,抽噎着說道:“我兒子是個好孩子……就是交了些壞朋友……欠了點錢……他們我都認識……他死得冤啊……”

老人又大哭起來。分局長的嘴張了張,分明把一句“冤個屁”嚥了回去。他扶着老人,對值班民警說道:“找人給她做筆錄,把那些‘壞朋友’都列出來,挨個排查。”

在老人的千恩萬謝中,值班民警把她扶進了電梯。分局長的情緒很壞,揮揮手,說了句散了吧,就回辦公室了。

走廊裡的人很快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方木和楊學武相視苦笑。

很明顯,郭桂蘭提供的所謂線索不會對偵查有什麼幫助。儘管姜維利的社會關係中多是公安機關重點監控的人口,但是方木相信本案絕非他們所爲。如果動機是復仇,大可不必採用這麼複雜的手法;如果是爲了追債,姜維利的拆遷補償款尚未到手,殺了他也沒用。分局長讓郭桂蘭去做筆錄,只是平息老人的激動情緒的權宜之策。大不了就浪費點時間,總比被人指責不作爲要好。

真正讓方木鬱悶的是,警方並不認爲方木的分析有多麼大的參考價值。儘管兇手的手法明顯有別於一般的兇殺案,但是方木提出的“子宮”的說法更讓警方難以置信。會有人冒着接受刑法處罰的風險,大老遠地拎着水桶和水囊,費時費力,就爲了報應姜維利的一句狂言麼?就像會上一位老警察所說的那樣:“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的確,如果從作案動機入手,本案几乎無跡可尋。儘管從種種跡象來看,最大的可能是報復。那麼,郭桂蘭老人的嫌疑最大。然而,她對姜維利被殺的悲痛人所共睹。在方木看來,那絕非有意掩飾或者誤導,完全是一位母親痛失獨子後,對其之前的逆行的一種無原則的原諒。

在會上,那位老警察提出一種可能性,即負責拆遷的公司爲了達到迅速清理園區的目的,僱兇殺害了姜維利。一來,姜維利是所有“釘子戶”裡最讓拆遷方頭疼的一個,幹掉他,之後的拆遷就再無阻礙,此外也可以對其他“釘子戶”起到殺雞儆猴的效果;二來,姜維利對其母的驅趕和虐待已經引起強烈的社會憤慨,幹掉他,至少在道德層面上,會獲得相當一部分人的認同,不至於對拆遷方和開發方形成過多的不利影響。至於那些詭異的手法,不過是障眼法而已。

有人提出反對意見:在拆遷過程中死過人,以後開發的樓盤還會有人買麼?這麼做無疑是自斷後路。

老警察對此嗤之以鼻:拆遷方就負責拆樓、清人、拿錢,至於開發方怎麼賣樓,那就是他們的事兒了。再說,在全國範圍內,拆遷出人命的事多了去了,可是,那些所謂的“血房”,哪一棟沒賣出去?

這是實話,在物價飛漲的當下,似乎房子纔是硬通貨。大多數人耗費一生積蓄買下那個水泥盒子,就是爲了一份保障和安全感。至於在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什麼,無暇顧及也無人願意去想。

在別人的生死和自己後半生的保障之間,在這個國家的大多數人都會做出同一個選擇。

老警察的思路雖然有些勉強,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偵查方向。分局長把任務佈置下去,各路人馬,各司其職。

方木相信自己的判斷,也相信楊學武和自己抱有同樣的看法。所以,當楊學武向他走來的時候,方木隱隱有些期待。

“鬱悶了?”

方木點點頭:“有點。”

楊學武遞給方木一根菸,又幫他點燃,吞吐幾口後,低聲問道:“你覺得,這案子和47中學那件有關係?”

潛臺詞是:兇手就是那個所謂的“大俠”。只不過,楊學武用了一種比較穩妥的說法而已。

方木心裡一鬆,楊學武畢竟和那些抱着傳統偵查經驗不放的偵查員有別。

在偵辦第47中學殺人案的時候,方木就有過隱隱的擔憂:也許兇手還會犯案。富民小區殺人案,正符合他的推測。

二者的相同點在於,首先,兇手都採用了不合常規,甚至是費時費力的殺人手法。

其次,現場都呈現出詭異的儀式感。顯然,兇手的目的並非殺死對方那麼簡單,而是着力突出被害人的死法。換句話來說,兇手不是爲了殺人而殺人,更多考慮如何殺死被害人。

再次,兇手在作案後仔細清理了現場,儘可能不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在第47中學殺人案中,兇手也有同樣的表現。

最後,兇手在前往犯罪地點時攜帶了大量的輔助工具,例如水囊和水桶等等。這顯示,兇手肯定有車輛之類的交通工具,這一點,也與第47中學殺人案相似。

在方木看來,這些就可以作爲將兩案併案處理的依據。

“你覺得呢?”

楊學武沒作聲,只是一個勁地吸菸,好半天才擠出一句:“我同意局裡的意見。”

方木愣了一下,剛纔在會上,和楊學武四目相對的時候,他肯定對方的表情不是驚詫或是難以理解,而是贊同。一轉眼,最後一個同盟軍也倒戈了。

“我知道你的想法。”楊學武把菸頭丟進電梯旁的菸灰桶裡,“串併案——才兩起,似乎有些爲時過早,而且也沒有太明顯的證據。”

他伸手按下電梯:“你的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只不過有些太個人了。畢竟,感覺這玩意靠不住的。”說罷,他就邁進敞開的電梯門,緩緩上升。

方木笑了笑,搖搖頭。被他人質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方木並不覺得太失望。只是這些話從楊學武嘴裡說出來,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走廊裡只剩下方木一個人,他站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回廳裡。轉身走向樓梯間的時候,他忽然心裡一動。

還有個辦法,可以驗證他的推斷是否準確。

似乎每次見到米楠的時候,她都是這個樣子:背對着實驗室的門,扎着馬尾,穿着白大褂忙活着。聽到推門聲,米楠轉過頭來,能看出臉色蠟黃,鼻頭也紅紅的。

“開完會了?”米楠的嗓子嘶啞,還帶着很重的鼻音。

“嗯。”方木皺起眉頭,上下打量着她,“你怎麼了?”

“感冒。”米楠吸吸鼻子,“沒事——會上什麼結論?”

方木沒回答,走過去,俯身查看桌面上的足跡檢材。

“有什麼發現麼?”

“暫時還沒有。”米楠微微側過頭去,“提取到幾個足跡,都沒什麼價值——有幾個還是自己人的。”

這幫傢伙,沒幾個記得進現場要戴腳套的。方木一邊嘀咕,一邊隨意在檢材中翻看着,忽然,其中一張引起了他的注意。與其他檢材不同,那張上面除了編號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標註。

“這是?”他舉起那張檢材衝米楠晃晃。

“這張不用檢驗。”米楠面色平靜,“那是你的腳印。”

方木的臉一紅,看來自己口中的“這幫傢伙”,也包括本人在內。

全部檢材都翻看完畢,都是皮鞋底的足跡。方木有些不甘心,又翻查一遍,還是一無所獲。

米楠始終一言不發地看着方木的動作,直到他失望地站起身來,纔開口問道:“你在找什麼?”

方木沉吟了一下,問道:“上次提取的那種膠鞋底足跡,發現了麼?”

“沒有。”米楠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你覺得是同一個人乾的?”

方木點點頭。

“併案處理?”

“沒有。”方木苦笑,“局裡沒采納我的意見。”

米楠想了想,起身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檔袋,翻找一番後,抽出一張檢材,拿到桌前,和那些檢材逐一比對起來。

方木也湊過去,問道:“有沒有這種可能:兇手換了另一雙鞋作案。”

米楠沒有回答,依舊專心致志地比對着。方木忽然意識到,米楠已經在自己之前考慮到這種可能性,她現在做的,就是在驗證自己的猜想。

方木的心裡踏實了許多,不再打擾她,靜靜地坐在一邊。

半小時後,米楠從那些檢材中揀出四份,在上面逐一做好標記後,拿到顯微鏡下繼續觀察。

幾日未見,米楠似乎瘦了一些,白大褂覆蓋下的後背能隱隱看出肩胛骨的形狀。聽到她不時發出的咳嗽聲,方木起身尋找她的水杯,想給她倒點熱水。

剛站起來,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方木看看,是廖亞凡打來的。

突如其來的鈴聲在室內顯得分外刺耳,方木猶豫着要不要在米楠面前接這個電話。米楠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看拿着手機的方木,又轉身繼續工作。

方木咧咧嘴,按下接聽鍵,廖亞凡卻不說話。方木接連餵了兩聲,聽筒裡才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

“在開會麼?”

“沒有。”

“說話方便麼?”

“方便,你說吧。”

“下午有時間麼?”

方木猶豫了一下,轉身看看米楠。後者依舊坐在顯微鏡前,一動不動。

“有事麼?”

“我想去看看趙阿姨……我找不到那個福利院,你能不能……”

她的語氣從之前的蠻橫變爲委婉,這讓方木感到有些不習慣,同樣也無法拒絕。

“好的,你在家等我,我去接你。”

“好。”廖亞凡的聲音變得輕快,隨即就掛斷了電話。

方木捏着手機,看着仍然幫自己分析的米楠,不知該如何開口。米楠依舊沒有回頭的意思,似乎方木和剛纔的電話都不存在一樣。

方木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喃喃地說道:“我有點事,先走了。”

隔了好半天,才聽到米楠輕輕地嗯了一聲。

方木有些尷尬,低聲說了句你辛苦,就轉身帶上房門,悄悄地走了。

本來是晴天,到下午的時候突然轉陰。吉普車開進福利院的時候,烏雲已經低低地壓下來,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到。

壞天氣並沒有影響廖亞凡的心情,一下車,她就跑向早已等候在門前的趙大姐。方木捧着四箱牛奶跟在後面,剛纔的鬱悶情緒也已經一掃而空。

一起在門前等候的,除了趙大姐,還有崔寡婦和陸海燕。

暗河一案之後,陸家村幾乎淪爲一座空村。崔寡婦和陸海燕母女二人來到C市,在方木的介紹下,就職於這家福利院。福利院爲她們提供住處和一日三餐,崔寡婦和陸海燕在福利院裡做清掃、採買等等雜活。薪水微薄,但看得出兩人還是很滿足。

崔寡婦還是不善言辭,接過方木手中的牛奶之後,就拎到廚房去。幾個稍大點的孩子紛紛過來和方木打招呼,隨即就七手八腳地幫崔寡婦搬牛奶。

陸海燕清瘦了一些,剪了短髮,沒有那些貂皮和金飾,整個人看上去清新淡雅。顯然她剛剛還在幹活,衣服上還有些許水漬。見到方木,陸海燕也不說話,只是看着他微笑。

天邊隱隱響起雷聲,風也驟然大了起來,看來一場秋雨將至。趙大姐招呼大家進屋去,同時吩咐陸海燕快把院子裡晾曬的衣服收起來。

方木留下來幫忙。那些曬了大半天的衣服還有些微微的潮溼,不過,湊近了,洗衣液的清香還是撲面而來。這家福利院的規模比天使堂要小一些,某些硬件還湊合。比如那幾臺全自動洗衣機。方木知道,那是陸海燕賣掉貂皮大衣和首飾換來的。

很快,方木的胳膊上就搭了厚厚的十幾件衣服,他伸手去拽一面牀單,卻拉不動,再用力,就聽到陸海燕一聲驚叫,連同牀單一起被拽了過來。

原來兩個人的目標都是這個。方木忍俊不禁,先笑了起來。陸海燕的身上和胳膊上都是衣服,站都站不穩,看到方木的笑,她也笑了。

“怎麼樣,在這裡還習慣麼?”

“挺好的。”陸海燕仔細地把牀單對摺,搭在身上,“每天干幹活,照顧孩子們,也不覺得累。”

方木看看陸海燕的眼睛,明亮、平靜、安詳。

和陸家村往昔的富足相比,福利院的生活無疑是清貧的。不過,對於陸海燕而言,內心的寧靜比什麼都重要。

陸海燕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轉身拽下剩餘的幾件衣服,對方木說道:“今晚吃包子,進去幫忙吧。”

福利院裡沒有太大的房間,所以大家只能集中在飯堂裡。趙大姐拿出一大盆和好的白菜豬肉餡,招呼大家圍坐在一張木質大餐桌前。

對於做包子這種事,方木完全插不上手,被趙大姐分配去揉麪。其餘的人都有任務,廖亞凡的任務是包包子。

她沒有急於動手,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張餐桌發呆。方木最初有些莫名其妙,隨即就明白了廖亞凡的心思。

那張餐桌,是從天使堂帶到這裡的。

廖亞凡伸出手,小心地觸摸着光滑的桌面,隨即,她稍稍俯下身去,鼻翼翕動着,似乎在尋找那些熟悉的味道。

那張餐桌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中,早已浸透了食物的味道和煙火氣,儘管粗糲,卻是廖亞凡一生難忘的回憶。

正在攪拌肉餡的趙大姐停下手,定定地看着廖亞凡,幾秒鐘後,她一言不發地把廖亞凡拽進懷裡。

周圍的人都停止了動作,默默地看着她們,卻沒有人感到驚奇。住在這裡的人,誰沒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呢?

兩個人靜靜地抱了一會兒,趙大姐擦擦眼睛,笑着說:“都愣着幹嗎啊,幹活吧。”

除了方木,大家的手腳都很麻利。廖亞凡的動作最初有些笨拙,很快就熟練起來。眉眼間,又是當年那個勤快、溫順的小姑娘了。

一籠籠雪白的包子很快就擺在蒸鍋裡,大片蒸汽蔓延開來,飯堂裡變得溫暖又潮溼。不時有孩子探頭探腦地鑽進廚房,看着蒸鍋垂涎欲滴,然後在趙大姐的笑罵聲中一鬨而散。

大家圍坐在餐桌前,一邊等包子出鍋,一邊隨手乾點雜活。方木剝着蒜瓣,聽趙大姐和廖亞凡絮絮叨叨地聊着。很快,他就無事可做了。想了想,掏出煙來走出飯廳。

雨已經下起來,風卻小了很多。鉛灰色的天邊,細密的雨水傾瀉下來,宛若一條條泛着光澤的鋼絲。方木靠在門廊邊,靜靜地看着雨中的

庭院。

時值深秋,那些低矮的綠色植物已經開始透出隱隱的枯黃,在雨水的沖刷下,葉片似乎恢復了一些生機。尚存的一些花朵就沒那麼幸運了,勉強支撐的一點紅色,也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方木慢慢地吸菸,吐出的煙氣打着旋兒,很快消散在雨幕中。

ωωω●Tтkǎ n●¢ ○

一場秋雨一場寒。接下來的幾天,估計會氣溫驟降。方木想了想,應該再給廖亞凡買些衣服了。這事讓他頗爲撓頭,還不如讓她自己去買。

還有,她的感冒會不會加劇?

想到這裡,方木突然意識到,這個“她”,是米楠。

“想什麼呢?”

一個輕緩的女聲打斷了方木的思緒,他回過頭,陸海燕站在門邊,微笑着看着自己。

“沒事。抽根菸。”

陸海燕走到他的身邊,看着越來越黑的天色,深深地呼進一口潮溼清新的空氣,又緩緩地吐出去。

“多好。”

她轉過頭:“去吃飯吧。”

晚飯是米粥和白菜肉餡包子,還有一些涼拌小菜。福利院的孩子們早就圍坐在餐桌前大快朵頤,趙大姐的興致很高,悄悄地問方木喝不喝酒,她可以去把院長的酒偷出來。

方木趕緊擺手說不要。趙大姐說可惜了,中午楊敏和邢璐剛來過,聽說方木要來,邢璐非要留下來等他,後來因爲要上晚自習,纔不得不回去。

廖亞凡一直在安靜地吃包子,聽到趙大姐的話,突然問道:“邢璐是誰?”

方木不知該如何回答,趙大姐倒是快言快語:“你方叔叔救過的一個女孩子。”

廖亞凡來了興致,放下筷子,大有刨根問底的架勢。

趙大姐卻不接茬,又給她夾了兩個包子,點點她的頭說:“快吃,你搶不過那幫小傢伙——咱娘倆晚上再細嘮。”

廖亞凡看了方木一眼,低下頭吃飯。

方木喝了一碗粥,吃了幾個包子,忽然發現陸海燕只喝粥吃涼拌菜,包子碰也不碰。方木把托盤推過去,示意陸海燕拿幾個。陸海燕看看托盤,忽然做出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衝方木微微頷首。

方木正在詫異,一旁的崔寡婦把盤子推了回去。

“她信佛了,吃素。”

方木更驚訝了,轉頭看看陸海燕,後者衝他笑笑,繼續低頭喝粥。

坐在對面的廖亞凡卻忽然殷勤起來,把盛着涼拌菜的鋼盆推到陸海燕面前。

吃過晚飯,孩子們陸續回到房間裡休息或者寫作業,趙大姐和崔寡婦帶着大人們收拾廚房。很快,小小的飯堂又恢復了整潔。趙大姐拿出一筐青菜,邊擇菜邊和廖亞凡聊天。時針很快指向九點,趙大姐提出要讓廖亞凡在這裡留宿一夜,廖亞凡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點點頭。

“要不,你也在這裡湊合一宿得了。”趙大姐很熱情,“院長不在,你可以睡他那個房間。”

“算了吧。”方木站起來擺擺手,“明天還得上班呢。”

趙大姐也不勉強,和廖亞凡一起送方木出去。

雨依舊很大,方木鑽進吉普車,和趙大姐簡單說了幾句,又轉頭問廖亞凡:“明天我來接你?”

廖亞凡正在看牆上的門牌,“天使堂福利院”那幾個字在日復一日的風吹日曬下,已經透出斑斑鏽跡。她動作輕緩地撫摸着那幾個字,表情如夢似幻。

方木的心一軟,輕聲說道:“亞凡?”

“哦?”廖亞凡回過神來,“不用,我自己坐車回去。”

方木點點頭,和趙大姐告別後,發動了吉普車。

開出去好遠,方木看看倒車鏡,廖亞凡依舊靜靜地佇立在那塊門牌下,一如幾年前的那個秋夜。

吉普車很快就駛離城郊,穿過環路後,進入了市區。因爲大雨的緣故,路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公路上只有車輛在來回穿梭。在路燈的照映下,潮溼的路面綻開一朵朵斑駁的金色花朵。方木忽然有一種懶散的感覺。的確,大雨似乎是阻斷人類室外活動的主要方式。在這種天氣裡,最愜意地莫過於躲在溫暖的室內,來一杯熱茶,或者看一場精彩的球賽。

喜歡在大雨中出沒的,都是那些心理不正常的傢伙。

正在胡思亂想,道路左側的高樓大廈之間出現了一個刺眼的缺口。就像一片戰後的廢墟,在周圍的繁華景象中顯得格格不入。方木掃了一眼,立刻意識到那裡正是富民小區。一瞥之間,吉普車已經飛馳而過。前方是一排紅燈,方木逐漸減速,忽然心念一動,轉過方向盤,停在了掉頭車道上。

富民小區在臨街的一排樓房後面,只有一條窄窄的衚衕供居民通行。方木把車停在路邊,拿起雨傘,向富民小區走去。

小區裡空無一人,加之斷水斷電,大多數住戶家中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幾扇窗戶裡還透出微弱的燭火,想必是那些所謂的“釘子戶”。不知道這個該死的詞是誰發明的,讓保護私人財產的人被冠以這樣一個屈辱的稱呼。

和身後燈火通明的街道相比,伸手不見五指的富民小區裡宛若地底世界。沿着衚衕不過走了區區十幾米,方木就徹底陷身於一片黑暗之中。他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還是不時踢到碎磚或者鋼筋。

雨水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劈里啪啦地打在傘面上,聲響似乎比平時放大了三倍。很快,雨水順着傘沿流淌下來,方木的褲腳和鞋子轉眼就溼透了,一股涼氣從腳下傳上來,很不舒服。

呵呵,自己剛纔在想什麼來着?在這種天氣中出沒的,都是不正常的傢伙。

方木從來不認爲自己是一個正常人,否則也不會對犯罪有那麼敏銳的感覺。儘管在今天的案情分析會上,自己的推斷沒有被採納,方木還是想來富民小區再看一看。當主觀推測統統行不通的時候,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站在兇手的立場去思考。

進入富民小區之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棟已經被完全拆除的居民樓,想必這裡的原住民都或情願或不情願地拿到了補償款,先行離開了。腳下的碎磚瓦礫更多,塊頭也更大,方木崴了兩次腳之後,不得不再次慢下腳步。他看看四周,大雨遮擋了眼前的視線,雨水卻在遠處的事物上覆蓋了一層薄薄的水膜,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明暗交加的色塊,看上去影影綽綽。

那天晚上,兇手拎着水桶和水囊、繩索,一定不比自己走得輕鬆。雖然沒有雨,但腳下的碎磚瓦礫就夠他受的了。是什麼讓他有如此強大的動力,一定要用那麼費力的方式去報應姜維利的一句狂言?

想到這裡,方木遠遠地向七號樓望去,試圖體味一下兇手當時的心態。然而,一瞥之下,他就把這個念頭徹底忘掉了。

七號樓里居然有隱約的亮光。

方木立刻意識到不對。之前的數據顯示,七號樓裡尚在堅守的“釘子戶”只有姜維利一家。郭桂蘭已經被民政部門安排進一家養老院,即使她想回家,作爲案發現場,警方也不會這麼快就解除封鎖。

方木打起精神,拔腳向七號樓的方向走去,雖然腳下跌跌撞撞,雙眼卻死死地盯着那點亮光。隨着距離的縮短,七號樓的輪廓漸漸在黑暗中凸顯出來。

沒錯,那亮光的位置正在四樓。方木默默地估算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那不是405室的位置麼?

方木立刻收起雨傘,光滑的傘面一定會引起輕微亮度的反光,也許會被對方發現。他冒着大雨,儘量輕手輕腳地跑到園區的圍牆邊,小心翼翼地向七號樓摸去。

剛走到樓下,方木的全身就已經溼透了。他稍稍平復一下呼吸,捋了一把滴水的頭髮,又把眼鏡在衣襟上擦乾,確保自己的視線不會受到影響之後,他調轉雨傘,把傘把朝前,小幅度地揮舞了幾下,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玩意實在不適合做武器,還不如剛纔在園區裡揀塊磚頭。不過聊勝於無,總比赤手空拳好。

在雨夜裡重返犯罪現場,不管他是誰,肯定與本案有關。

略略定神,方木貼着牆壁,慢慢地爬上樓去。

溼透的鞋子踩在腳下,不時發出噗嗤噗嗤的水聲,好在聲音不大,完全可以被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掩蓋。方木絲毫也不敢分神,一邊留意樓上的動靜,一邊小心地向上移動。

來到四樓走廊的轉角,方木貼着牆壁慢慢地蹲下來,平復一下呼吸之後,他微微探出頭去。

的確,一個人背對着自己,蹲在405室門前,不知在幹些什麼。一隻手電筒被他放在身前,照亮了面前的一片區域。剛纔在樓下看到的亮光,應該就來自那支手電筒。

方木輕輕地站直身體,捏了捏手裡的雨傘,小心翼翼地踏進走廊。

對方似乎全神貫注,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方木正在慢慢靠近。方木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蹭到距離對方五米左右的地方。這個長度可以有效地防止對方突然發動攻擊,如果他轉身逃跑,自己也不至於被落下太遠。

手電筒的光芒大致勾勒出對方的背影,他穿着一件寶石藍色的防風外衣,由於帶着兜帽,看不清頭部的特徵,只是感覺對方身材瘦小。

方木大喝一聲:“誰在那兒?”

對方被嚇了一跳,一聲短促的尖叫後,手電筒光迅速掃射過來。

方木擡手遮住額頭,正在提防對方發動攻擊的時候,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你?”

方木的心一下子放鬆下來,隨即就是深深的迷惑。

“你怎麼會在這裡?”

光圈從方木的臉上移開,對方掀開兜帽,米楠那張略顯憔悴的臉露了出來。

“我還想問你呢——嚇了我一大跳。”

她的聲音中夾雜着些許氣喘,看來仍是驚魂未定,緊接着,就劇烈地咳嗽起來。

方木急忙過去,在她的後背上輕輕敲打着。米楠本能地躲閃了一下,隨後就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

好不容易等她止住了咳嗽,方木問道:“你都病成這樣了,還跑出來幹嗎?”

米楠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

“現場有個地方,我還想再看看。”米楠指指地面。

那是一片正在乾涸的水漬,周圍已經顯現出灰白色的水泥地面。方木想了想,水漬恰好處在當時懸吊的水囊的下方。

“你的意思是?”

“當時只檢查了乾燥的地面,沒考慮這片區域。”米楠重新蹲下來,指着那片水漬,“我想,這裡是中心現場,屍體附近應該會留下兇手的足跡,也許有當時我們忽略的。”

“哦?”方木頓時興奮起來,“有發現麼?”

米楠點點頭:“你瞧這裡,還有這裡、這裡。”她接連指示了幾個地方。順着她手指的方向,方木看到水漬邊緣和那層薄薄的水面下,各有幾枚淺淺的足跡。只不過多數爲殘缺不全,且相互覆蓋的,十分模糊。

“而且,”米楠又指指樓梯方向,“我在那邊又發現了幾枚足跡,其中還有擦蹭型的。”

“擦蹭型?”方木若有所思地重複道。這種足跡,想必是有人意識到腳底沾水,有意在地面上擦蹭形成的。案發後,能在鞋底沾染到水囊裡滲出的液體的,只有三類人。第一類,就是報案人,不過從他的講述來看,當時他逃還來不及,不可能想到蹭幹鞋底。即使有,也應該是蹬踏型的。第二類,就是進入現場的警察。當時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個詭異的水囊上,應該不會想到鞋底的乾淨問題。再說,警察們出慣了大大小小的現場,對各種惡劣環境早就見怪不怪,別說是鞋底那區區一點水,就算是屍液也懶得去擦。第三類,就是兇手本人。他是個相當謹慎的人,如果意識到鞋底可能沾水,肯定會想辦法清除乾淨,避免留下足跡。

也就是說,水漬邊緣和水下的足跡,很可能是由兇手留下的。

想到這裡,方木急忙俯下身子,仔細地查看那些足跡。看了半天,卻沒看出個所以然。

“有那種膠底鞋印麼?”

“還不知道,得拿回去仔細看……”話沒說完,米楠又咳起來。

方木趕緊給她敲背,忍不住又埋怨道:“下這麼大的雨你還跑出來,感冒加重就麻煩了。”

“就是因爲下雨我纔來的。”米楠一手按胸喘息,一手指指外面如織的雨簾,“我怕雨水澆進來,破壞足跡。”

方木的心一熱。還在生病的米楠冒着大雨來到現場,就是爲了驗證自己的推斷。

他想不出別的話,只能訥訥地說道:“那……謝謝你了。”

米楠的臉有些微紅,小聲說:“謝什麼?我又不是爲了你,這是我的工作。”

方木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又問道:“那現在怎麼辦?把足跡提取下來?”

“嗯。”米楠從牆邊拎過一個箱子,“你來給我打下手。”

箱子裡擺滿了工具。米楠拿出幾個套在一起的空心圓筒,在那攤水漬上大致估算了一下,抽出其中一個圓筒罩在水漬上,然後遞給方木一個滴管,吩咐他把圓筒中剩餘的液體慢慢抽出來。隨後,米楠又拿出一個廣口燒杯,注入一些清水後,撕開一小袋白色粉末,蹲在一邊等方木。

水漬中的液體很快就被抽乾。米楠把白色粉末均勻地撒在廣口燒杯內,大概達到3∶5左右的比例後,米楠伸手進去,順着燒杯底部開始勻速攪拌。攪拌了大約半分鐘,燒杯內已是半凝固狀態的膏狀液體。她舉起燒杯看了看,確認沒有氣泡後,把膏狀液體倒入手心,小心翼翼地探入圓筒,讓液體沿着指縫慢慢地流入足跡形成的凹陷內。

做完這一切,米楠站直身體,把手伸到走廊外,用雨水把手心內的膏狀液體沖刷乾淨。方木問道:“還需要做什麼?”

米楠的臉上不再是剛纔那種全神貫注的樣子,而是變得放鬆多了。

“什麼都不用做,等着。”

“需要等多久?”

“四十分鐘吧。”米楠看看手錶,又看看走廊外的雨水,“今天空氣潮溼,石膏液的凝固需要多一點時間。”

“那些足跡……”方木指指樓梯那一側,“也需要提取麼?”

“嗯。不過不能用模型提取。”米楠拍拍擺在箱子裡的相機,“已經提取完了。”

兩個人無事可做。方木把箱子蓋好,示意米楠坐在上面,然後又把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身上。米楠推讓了幾下,挨不住方木的堅持,也只能答應。

走廊裡靜下來,外面的雨聲顯得更加嘈雜。兩個人都不說話,目光齊齊地聚集在那個圓筒上。米楠面色平靜,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衣服裡,不時發出輕微的咳嗽聲。方木卻沒那麼安靜,隔幾分鐘就去看看圓筒中的石膏液是否凝固。

折騰到第四次的時候,米楠忍無可忍,一把搶過方木手中的電筒關掉。

“你能不能老實一會兒?”

走廊裡重歸黑暗,方木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背靠在牆上不動了。想了想,他一邊告誡自己要耐心,一邊拿出煙,默不作聲地吸起來。

良久,聽到米楠那邊傳來幽幽的聲音:“你彆着急,發現那個膠底鞋足跡,我會馬上告訴你的。”

方木嗯了一聲,轉頭看看米楠。她的身影被完全包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唯獨那雙眼睛閃閃發亮,然而,一瞥之下,那對亮光也隨之消失——她又把頭轉了回去。

大雨。黑夜。寂靜的走廊。沉默的男女。在任何一部愛情電影裡,都是註定要碰撞出火花的場景。

然而,走廊是命案現場。沒有鮮花和晚餐,兩個人共同關注的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足跡——想想就好笑。

無言以對,似乎是這些日子以來,方木和米楠之間的唯一狀態。想想看,似乎沒有必要,可是,卻是不得不接受的必然。

“她還好麼?”

方木愣了一下,隨即就明白這個“她”指的是誰。

“還不錯。”

又是長久的沉默。

“打算什麼時候……”米楠的聲音低下去,“結婚?”

“這個,還沒想呢。”方木的心沉了一下,“再說吧。”

米楠不說話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後,她站起來,聲音

卻似乎輕鬆了許多:

“我去看看‘作品’。”

幾乎是同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犬吠。

方木心頭一凜,立刻甩掉菸頭,一把拽住米楠,行將按亮的電筒也被他死死攥在手裡。米楠也聽到了犬吠,一聲不吭地蹲下身子。

這麼晚了,誰會來這宛如廢墟般的小區呢?

方木示意米楠後撤,然後稍稍直起身子,探頭向樓下觀望。

不遠處,一道手電筒光正在來回搖曳,來人撐着一把雨傘,看起來走得也是無比艱難。從行進的方向來看,他的目標也是七號樓。

方木小心翼翼地看着那個人漸漸接近,最後,那道手電筒光消失在樓下,緊接着,就聽到雨傘收起和蹭鞋的聲音。

方木半蹲着身子悄悄後退,湊到米楠身邊,低聲說:“他上來了。”

米楠的表情有些緊張,她朝那個圓筒努努嘴,又挑挑眉毛。

方木點點頭。

相當一部分犯罪分子喜歡在犯案後重返現場,特別是那種通過作案滿足某種心理需求的人。站在曾經侵犯過他人的地方,回味受害者的慘呼、掙扎,乃至對方的生命一點點抽離的微妙感覺,對這些人而言,無疑是一種美妙的回憶。其中,既可以重新體味犯罪所帶來的滿足和刺激,也可以獲得一種“成功”的快感。

在方木看來,這個所謂的“大俠”,很可能就是這種心態。

寂靜的雨夜中,若有若無的腳步聲,漸漸傳來。

米楠抓住方木的手,無聲地詢問道:“怎麼辦?”

方木想了想,又四處觀望了一下。走廊裡光禿禿的,沒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西側樓梯的樓梯間可以讓他們暫時隱蔽。

他拎起箱子,示意米楠跟他走,米楠卻掙脫了方木的手,在衣兜裡摸索了幾下之後,矮身過去拿起了罩在足跡上的圓筒,又把一片黑色的東西覆蓋在石膏模型上。

的確,如果“他”的目標正是案發現場的話,那個圓筒肯定會讓“他”望風而逃,而那片白色的石膏模型在黑暗中肯定會更加刺眼。那片黑色的東西也許是複印紙,唯有希望他不要注意纔好。

方木來不及責怪自己的粗心,拉着米楠悄悄地退到西側的樓梯間。剛躲好,就聽到腳步聲已經轉入了四樓走廊。

米楠躲在方木身後,仔細傾聽了幾秒鐘之後,悄悄地附在方木耳邊說道:“單人,男性,身高一米七左右,體重在70公斤以上。”

方木的心一沉,對方體格強壯,病中的米楠無法指望,單靠自己一個人,實在沒有把握制服他。

正想着,手中多了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憑手感,方木意識到那是米楠塞給自己的強光手電筒。

方木想了想,無聲地衝米楠比畫了幾個動作。大意是:待會兒他靠近的時候,由米楠突然打開手中的雨傘,對方勢必會用手電筒來照射。那麼,銀灰色的傘面會反射出強光,一來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二來可以干擾他的視線。然後方木從側下方用電筒攻擊對方,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製服他。

米楠點點頭,表示聽懂了,同時把雨傘握在手裡,拇指按在開關上,一副蓄勢待發的架勢。

他的腳步聲漸漸清晰,最後停下來。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距離,正是405室門前的位置。

方木屏住呼吸,悄悄地探出頭去。

一個高大的黑影站在405室門前,正用手電筒在門上及門口的地面上四處掃視着。忽然,他好像發現了什麼東西,蹲下身子,一邊用電筒撥弄,一邊仔細觀察着。

藉助他手裡的電筒,方木一下子意識到對方發現了什麼:那是自己剛剛丟下的菸頭!

太大意了!

方木在心裡連罵自己,而對方顯然也意識到走廊裡剛剛還有人在。他直起身來,用手電筒來回掃視幾圈之後,光線就指向西側樓梯間。

方木急忙縮回頭。同時,對方的腳步聲再次響起,而且,正衝着他們的藏身處而來!

方木竭力屏住呼吸,手心裡已經全是汗,幾乎握不住那隻強光電筒。眼看着光柱在他們對面的牆體上掃來掃去,光斑也越來越集中。

突然,方木感到自己的後背被米楠猛地推了一把,緊接着,她從方木身邊噌地一下衝了出去,手中的雨傘啪的一聲打開了!

方木來不及多想,側身衝出樓梯間,剛剛揮起手中的強光電筒,就感到腳下一滑,整個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手電筒也脫手飛了出去。

對方也受到了驚嚇,把手電筒擋在額前連連退後,幾乎是同時,方木聽到一陣熟悉的金屬撞擊的聲音。

那是子彈上膛!

媽的,他居然有槍!方木的心一涼——這下麻煩了!

米楠顯然也聽到了子彈上膛的聲音,她不假思索地把傘朝對方一丟,轉身竟撲倒在方木的身上。

方木又急又氣,拼命爬起來,想把米楠掩護在身後。可是米楠張開四肢,死死地抱住方木,一時間竟讓他動彈不得。

對方顯然已經佔據上風,躲開雨傘後,光圈隨即籠罩過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開槍。幾秒鐘後,一個讓人更加詫異的聲音響起來:

“方木?”

半小時後,方木和米楠坐在一家快餐店裡,對面是一臉陰沉的楊學武。

從方木手中飛出的手電筒並沒有辜負它本來的使命,儘管並非有意,它還是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楊學武的額頭上。此刻,楊學武用啤酒瓶冰敷着那個青紫色的腫塊,另一隻手擺弄着腰間的槍套。

那裡是一隻七七式手槍,半小時前,楊學武差點用它打中米楠。

米楠查看着一堆碎裂的石膏,它們已經無法形成完整的一塊,有些部分已經碎成了粉末。米楠的臉色越發難看,最後把它們掃進一個塑料袋裡,重重地摔進足跡箱。

方木看看米楠,想了想,試探着問道:“要不……再回去重做一份?”

米楠沒說話,大口夾着炒土豆絲,看上去餓壞了。片刻,她冷冷地甩出一句:

“原始痕跡已經被他踩壞了,再做幾次也沒意義。”

楊學武面帶慍色,大聲申辯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說,誰能想到這麼晚了你們還在提取足跡啊?”

方木趕緊打圓場。他看看楊學武額頭上的腫塊,覺得很過意不去。

“你沒事吧?”

楊學武哼了一聲,並不領情:“你還是關心你自己吧。”

方木現在的樣子的確夠狼狽,滿身灰塵泥土不說,左臉頰上也有一塊大大的擦傷,手肘和胯骨都在火辣辣地疼,估計都摔破了。

酒菜上齊,米楠點了一碗米飯,頭也不擡地悶聲吃飯。兩個男人也不說話。方木折騰了半宿,也餓了,卻沒什麼胃口。好不容易提取到的足跡毀於一旦,這讓他頗感鬱悶。吃了幾口菜,方木就拿出煙來悶悶地吸着。

楊學武倒沒閒着,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啤酒,不時在方木和米楠臉上來回掃視。坐了半晌,他忽然問道:“你們倆怎麼會在一起?”

“偶然碰到的。”方木想了想,問道,“你爲什麼來現場?”

楊學武不說話,只是起身在方木面前的玻璃杯裡倒滿啤酒,然後舉杯示意。

“我開車了,”方木急忙擺手,“不能喝。”

楊學武把杯子重重地一頓,粗聲粗氣地說道:“你是不是男人?”

方木又好氣又好笑:“這跟是不是男人沒關係!再說,我們是警察,不能知法犯法。”

“沒事。”楊學武又舉起杯子,“幹了這麼多年,方方面面我都有熟人——誰也管不了咱們。”

“還是別了。”方木把杯子推開,“有機會再說。”

楊學武瞪起眼睛:“你他媽把我砸成這樣,讓你喝杯酒還唧唧歪歪?”

這話讓方木再難推辭,只好伸手去拿酒杯。剛剛舉起來,旁邊的米楠就一把奪過去。

“我替他喝。”米楠面無表情地盯着楊學武,一仰脖,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方木想去搶下酒杯,已經來不及了。

楊學武的臉漲紅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也一跳一跳的。

“你憑什麼替他喝啊?”

“襲擊你是我安排的。”米楠放下酒杯,兩頰緋紅,“我向你賠罪。”

楊學武的臉更紅了,口中也變得語無倫次:“不用……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實在說不清楚了,索性也把杯中的啤酒喝個底朝天。

方木有些煩躁起來,這叫什麼事兒!

米楠喝完酒,拎起足跡箱,示意方木跟她走。

“方木,送我回去吧。”

方木剛要起身,楊學武隔着桌子一把拽住他。

“你走吧,方木不能走。”

方木被拽了個趔趄,無奈地問道:“你又要幹嗎?”

“和你談談。”

“談什麼?”

“談案子!”

方木只好坐下,儘量耐住性子說道:“學武,你喝多了,改天再談好麼?”

楊學武沒回答他,只是衝米楠擺擺頭:“你先走吧。”

米楠看看楊學武,又看看方木,轉身就走。

方木急忙說了句注意安全,到家給我發個短信,也不知米楠是否聽到,就見她推開門,消失在夜色中。

方木甩開楊學武的手,點上一支菸,看看臉紅脖子粗的楊學武,不耐煩地說道:“說吧,你有什麼想法?”

楊學武卻安靜下來,也慢條斯理地點上一根菸,吞吐着煙霧,隔着桌子,意味深長地看着方木。

良久,他冒出一句:“你小子可以啊。”

方木一怔:“什麼意思?”

楊學武笑笑,伸手彈菸灰,再擡頭看方木時,眼神中竟透出許多怨恨。

“深更半夜的,你有本事把米楠拽出來幫你搞案子……”楊學武頓了頓,“你不知道她生病了麼?”

方木忍住氣:“我跟你說過了,我們是碰巧遇到的。”

“替你擋子彈,替你喝酒,這也是碰巧?”

“你別胡說!”方木提高了聲音,“你不是要談案子麼?到底談不談?不談我走了。”

楊學武卻一下子委頓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之後,他揮手叫來服務員,又要了兩瓶啤酒。

方木靜靜地看着他自斟自飲,開口問道:“你爲什麼回現場?”

“今天開完會,我就一直留在局裡。”楊學武打了個酒嗝,“眼前是這起案子,腦子裡卻是47中學那起,總是不自覺地把這兩起案件放在一起比較。”

方木的心下有些釋然,看來自己對楊學武的感覺沒錯。

“你也覺得二者有相似之處?”

“嗯。”楊學武點點頭,“不過,只是感覺。畢竟二者在手法、場所、被害人的特徵上都有很大的差異。所以,我就想來現場再看看,也許有我們漏掉的線索。”

“發現什麼了?”

“這個。”楊學武指指頭上的青腫,沒好氣地說。

方木忍不住笑了起來,抽出一根菸甩給楊學武。

楊學武的臉色好了一些,點燃香菸,又問道:“你們好像有發現?”

“也不算什麼發現,幾個模糊的足跡。”方木有些悻然,“本來打算拿回去檢驗一下,結果還被你踩壞了。”

看楊學武神色尷尬,方木又安慰道:“不過,也未必是什麼有價值的線索,也許是一些無關的足跡也說不定。”

楊學武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隔了好半天,他看看方木,又試試探探地問道:“你和米楠很熟麼?”

方木沉吟了一下,點點頭:“還算熟吧。”

“你們怎麼認識的?”

“你用不着這麼八卦吧?”方木的臉色沉下來,“這和你沒關係。”

“當然有關係。”楊學武一下子提高了嗓門,“米楠是我們局裡的人,也是我的……小妹妹。你一個快結婚的人,注意點言行舉止行不行?”

“你喝多了吧?”方木徹底失去了耐心,也不願再和他糾纏下去,揮手叫過服務員,“結賬。”

楊學武死活不肯讓方木付賬,兩人爭執了幾句之後,楊學武把兩張百元大鈔拍在桌子上就走。方木看他腳步蹣跚的樣子,提出要送他回去。楊學武又是拒絕,方木沒辦法,又不能任由他開車回家,只好把他塞進一輛出租車了事。

回到家,已經是凌晨1點。方木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翻出手機來查看,卻沒有米楠發來的短信。他想了想,連續編了幾條短信,卻都統統刪掉,最後只發了幾個字:到家了麼?

發送完畢,米楠沒有立刻回信。也許是已經睡下了。方木這樣想,卻不能說服自己去安心睡覺。

廖亞凡不在家,沒有往日回家時吵鬧的電視節目和不時響起的手機鈴聲,這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裡安靜無比。方木靠在沙發上,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痠痛得厲害。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細細品味疲倦從骨縫裡一點點沁出的感覺。

半小時後,方木的手機還是毫無動靜。他想了想,按下米楠的電話號碼,拇指卻在撥出鍵上停了很久。最後,他還是懊惱地把手機甩在沙發上,起身走到廚房。

冰箱裡沒什麼可吃的東西,方木拿出一罐啤酒,走到陽臺上。

推開窗戶,潮溼的空氣撲面而來,緊隨其後的,就是越發深重的涼意。雨已經停了,被清洗之後的城市卻並無多少清新的感覺。漂浮的灰塵被雨水混合成泥垢,不依不饒地依附在所有對象上,看上去厚重黏膩,令人心生厭惡。

是你無心自潔,還是從來就罪孽深重?

天空依舊烏雲密佈,明月星辰都躲在厚厚的雲層後面,吝於把哪怕一星半點的光輝投射到這個城市之中。沒有光。大多數人都在黑暗中沉沉地睡着,各自在夢中感受光榮、狂喜、詭譎抑或悲傷。

方木慢慢地喝着啤酒,感受那冰涼的液體穿過喉嚨,進入胃袋,然後在毛孔裡散出一點點熱量。

身體的知覺漸漸恢復,被擦破的皮膚開始火辣辣地疼痛。他咧咧嘴,仰脖喝乾啤酒。然後走回客廳,一件件脫掉全身的衣服。

受傷的位置集中在左半身,手肘和胯部的皮膚都擦傷了,有些地方還在滲出血珠。方木找出碘酒,仔細地在傷口上來回塗抹着。突如其來的刺痛讓他不時眉頭緊蹙,牙關緊咬。處理完外傷之後,方木的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他艱難地站起來,嘗試着活動全身關節,沒發現更嚴重的內傷,卻在胸口和後背上各發現一塊淤青。

方木想了想,立刻意識到這是米楠在他身上留下的。

在聽到拉動槍栓的一瞬間,米楠的本能反應是保護方木。這讓他感到一絲暖意,更有深深的尷尬和內疚。

關鍵時刻,自己的身手居然不如一個女人。狼狽地摔倒不說,還要讓這個女人反過來保護自己。如果楊學武的反應再慢一些,恐怕方木的後半生都要在痛苦與自責中度過。 щшш✿TTkan✿CΟ

當楊學武問自己是不是個男人的時候,方木是有一些心虛的。

他忽然意識到,楊學武對自己的敵意,更多的是出於對他和米楠在一起的嫉恨。

看來,這小子喜歡米楠。

方木靠在沙發上,忽然笑了笑。

楊學武是個很棒的小夥子,至少從今天晚上的表現來看,他和米楠還真是很合適的一對。

可是……

這個“可是”之後的事情,方木不願再想了。他只記得,當他手忙腳亂地試圖爬起來,把米楠護在身後的時候,米楠死死抱住自己的情形。在那一刻,方木竟絲毫無法撼動她的雙手。

一種強烈的自卑忽然涌上心頭。

這樣一個傷痕累累的我,這樣一個神經質的我,這樣一個脆弱的我,這樣一個揹負着沉重負擔的我……

值得她那樣做麼?

忽然,手機“叮”地響了一聲,屏幕也亮了起來。

方木愣了一下,急忙抓過手機。

發信人是米楠,內容只有一個字:嗯。

倦意如潮水般,撲面而來。

(本章完)

第二十章 身份第十章 死路第八章 噩夢第二十章 身份第八章 噩夢第三章 報應第二十一章 輪迴第十章 死路第一章 賽跑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十一章 同態復仇第二十章 身份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第二十三章 最愛第二十四章 忽略第二十章 身份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第四章 足跡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十六章 死期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九章 編碼第二章 求婚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一章 賽跑第二十章 身份第十六章 死期第四章 足跡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八章 噩夢第二十一章 輪迴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二十一章 輪迴第一章 賽跑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八章 噩夢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十八章 掌印第六章 子宮第十七章 公決第八章 噩夢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十七章 公決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二十四章 忽略第九章 編碼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八章 噩夢第二十章 身份第二章 求婚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十章 死路第二章 求婚第八章 噩夢第二十章 身份第一章 賽跑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第十八章 掌印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九章 編碼第四章 足跡第十一章 同態復仇第一章 賽跑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四章 足跡第十章 死路第九章 編碼第二十章 身份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二章 求婚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三章 報應第四章 足跡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十八章 掌印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十八章 掌印第一章 賽跑第十章 死路第十章 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