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子宮

在中國遼闊的版圖上,C市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塊。然而,這一小塊卻不得不裹挾在歷史前進的洪流中,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城市化,是當下中國最關注的話題。城市的管理者們把它叫做發展。對於一切阻礙所謂“發展”的東西,均被視爲洪水猛獸,比如那些低矮陳舊的樓羣,在管理者們看來,就像瘡疤一樣醜陋不堪。

於是,那些瘡疤被粗暴地揭開,伴隨着劇烈的刺痛,在那些紅肉上覆以更加鮮亮的繃帶,全然不顧那下面是否還有膿血和暗疾。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失去的,遠遠不僅是土地和家園。

如今,作爲一塊即將被揭開的瘡疤,富民小區裡的絕大多數住宅已經人去樓空。只有少數住戶還在堅持,試圖換取更多的拆遷補償款。園區裡的所有樓體上都用刺目的紅色噴上大大的“拆”字,加之斷水斷電,即使在熙熙攘攘的清晨,富民小區內仍舊空無一人,宛若戰後的廢墟一般。

一個原住民匆匆穿過滿是碎磚和瓦礫的小路,直奔某棟樓房而去。一條覓食的流浪狗在成堆的建築垃圾中沒精打采地尋找着,見到他,也不躲避,反而略帶興奮地搖搖尾巴,似乎想討得他的歡心,換一個不必風吹雨淋的住處。

他似乎見過這條狗,記得是園區裡某個居民家的寵物。大家都拿到補償款,外出尋找租住地的時候,這條狗也像身後的樓房一樣,被遺棄在這裡。

空蕩蕩的園區裡,一個單調的女聲在一遍遍地重複“配合依法拆遷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之類的廢話。他站在七號樓下,扭頭看看懸掛在樓頂的高音喇叭,嫌惡地啐了一口,罵了一句髒話之後就沿着戶外樓梯爬了上去。

他惦記着家裡那扇剛安好不久的防盜門,在同樣遍佈雜物的樓梯間拾階而上。轉入四樓,他就看到自家那扇墨綠色的鐵門。它看上去厚重、可靠,最重要的是,安然無恙。他滿意地拍拍它,掏出鑰匙……

突然,他意識到余光中出現了一個原本不該存在的東西。

在他右側本是一條空蕩蕩的走廊,此時……

他轉過身,被眼前的東西驚得目瞪口呆。

一個巨大的水囊被懸掛在走廊的頂棚上。他之所以認爲那是水囊,因爲仍有淡色的液體從中滴落下來,在水囊下方形成兩平米左右的一攤,看上去略帶渾濁,似乎雜質頗多。

他感到有些噁心,更多的是好奇。向左右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向水囊走去。

水囊應該不是日常用品之一,他不知道它的用途,更不知道它的容積,只是震驚於它的巨大。他慢慢地繞着水囊,一邊觀察,一邊揣摩它爲什麼會被掛在這裡。

水囊的表面大概是橡膠所制,被裡面的液體撐得鼓脹光滑。他轉到另一側,突然意識到水囊裡應該不僅有液體,在某些表面有古怪的隆起。他試探着伸手去摸,硬硬的,卻似乎無害。

他大着膽子沿着那些隆起一路撫摸下去,整個人也由直立變爲半蹲。忽然,他怔住了,似乎對自己手上的觸覺難以置信。隨即,他就跪趴下去,急切地向水囊底部看去。

幾乎是同時,正在樓下的園區裡覓食的流浪狗聽到一聲悽慘的尖叫,它嚇了一跳,本能地向那尖叫聲發出的地方望去。然而,視力所及範圍內卻沒有任何讓它覺得危險的東西,它不滿地衝那裡叫了兩聲,繼續在碎磚瓦礫間翻翻找找。

七號樓的走廊裡。他跌坐在那攤不明液體中,手刨腳蹬地試圖站起來,卻再次摔倒。他不敢再去看水囊底部的古怪隆起,戰戰兢兢地轉身爬行,直到離開那攤液體,腳底不再溼滑,這才連滾帶爬地衝下樓去。

這些聲響再次吸引了流浪狗的視線。它好奇地看着他的動作,忽然吠叫起來。

如果它會笑,如果它會思考,它會愉快地想到:爲什麼這個人和我一樣四肢着地呢?

當然,這些它都不會。身處兩個不同的族羣,它不會理解他的恐懼。

那水囊底部的隆起雖然模糊,但他還是分辨出那是一張人的臉。

從墓園回來後,廖亞凡有了很大的改變。不僅很少化妝,頭髮也儘可能地保持整潔妥帖。家裡不再是啤酒罐、菸蒂滿地,每次方木下班回家,都能察覺到房間裡有打掃的痕跡。

也許對此感到失望的,只有樓下小超市的老闆。

廖亞凡變得很安靜,有時會怔怔地看着遠處發呆,但是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靜靜地看電視、上網或者看書。

關於過去的種種,無論是周老師還是楊展,在廖亞凡心中,想必都已經做了一個了斷。那顆狂躁不堪的心,正在慢慢平復下來。

她已經懂得向前看,實在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方木也感到生活正在漸漸步入正軌,他理應感到高興。然而,他總是高興不起來。對於前方的下一站,他雖然模模糊糊地有所預感,卻總有些本能的逃避。

這天早上,方木在一陣焦煳味中醒來,他揉着眼睛,邊翕動鼻子,邊尋找那股氣味的來源。

一擡頭,方木就看到在廚房裡來回轉悠的廖亞凡。他有些意外,轉身看看臥室。乾淨的牀鋪上,臥具被疊得整整齊齊。

他披上衣服,拉開廚房的門,說道:“怎麼起得這麼早?”

正端着一碗水的廖亞凡嚇了一跳,手中的水也潑灑出來。

同時,方木也看到了爐竈上的粥鍋,白米間混雜着大塊焦黃的鍋巴。

廖亞凡端着水碗,有些不知所措:“沒弄好……煳了。” шωш⊕тt kǎn⊕¢ 〇

方木笑笑,接過她手裡的水碗,又舀起一勺粥嚐嚐。

“沒事,還能吃,就是有點煳味。”

廖亞凡臉色通紅:“我給你做別的吧。”

“不用。”方木放下勺子,“加水沒用,放一段蔥就行。”說罷,他轉身向陽臺走去,一擡頭就撞上了幾件潮溼的衣物。這顯然是剛剛洗好的,看來,廖亞凡今早做了不少家務。

方木看看那些還在滴水的衣物,其中,有幾件是自己換下的內衣褲,不免有些尷尬。

拿了一根蔥,方木又回到廚房,切了一段,插進粥鍋裡。轉頭看看,竈臺上還擺着攪好的雞蛋和幾根香腸。

他轉頭看看廖亞凡,笑笑說:“你受累了啊。”

廖亞凡的臉更紅了,一言不發地擺好煎鍋,開始炒雞蛋。

在熱油的劈啪聲中,蛋液很快變成一朵綻開的花,廖亞凡翻炒了幾下,看見方木還站在原地,就把他推了出去。

“快去洗漱,馬上開飯。”

這回輪到方木不知所措了,他搔搔腦袋,老老實實地去了衛生間。

牙刷了一半,方木的手機就響了。幾分鐘後,他已經穿戴整齊,邊擦着嘴邊的牙膏沫,邊對廖亞凡說道:“我沒時間吃了,得出個現場。”

一直幹勁十足的廖亞凡嗯了一聲,似乎整個人都鬆懈下來,只是不停翻炒着已經成形的雞蛋。

方木有些不忍,又加了一句對不起啊。

廖亞凡沒回話,伸手關掉了煤氣。

下樓,發動汽車,上路。注意力漸漸回到方木身上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有些悵然。倒不是爲了錯過這頓難得的早餐,而是廖亞凡身上的某種變化。

毫無疑問,廖亞凡正在變得越來越好,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方木就更應該履行自己的承諾。

這一站,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而在方木的心中,竟隱隱地希望它到來的時間越長越好。

長久以來的思念,電光火石的衝動,換來的是一個讓人尷尬的結論:

你沒有那麼好,你沒有那麼寬容,你也沒有那麼大的能力……而這一切,在廖亞凡的改變面前,已經不算是缺點,而是卑劣。

你這個混蛋!

方木一踩油門,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

現場位於鐵東區臨山路富民小區七號樓內。小區雖然挺大,但是行將拆遷,住戶甚少,所以圍觀的羣衆寥寥無幾。

中心現場在七號樓的四層樓道里。方木剛登上四樓,就被眼前那個巨大的水囊驚呆了。幾個警察蹬着梯子,正在試圖把它從晾衣竿上解下來。楊學武抱着肩膀,眉頭緊鎖,旁邊是拎着檢驗箱,無所事事的法醫。

“這是……”方木大張着嘴,“這是什麼?”

楊學武聞聲轉過頭來,見是方木,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你也覺得奇怪吧?”楊學武重新面向那個水囊,“所以我把你叫來了。”

“裡面是?”方木指指那個水囊。

“人。”楊學武簡短地答道,忽然又笑笑,“真他媽有創意。”

說罷,他走到水囊邊,衝還在解繩釦的警察問道:“怎麼樣?”

“不行。”那警察搖搖頭,鬆開雙手,用力揉捏着左手指,“系成了死扣,而且還浸溼了,根本打不開。

方木湊過去,看到水囊上方被一根手指粗細的尼龍繩紮緊,並纏繞在不鏽鋼晾衣竿上,系得死死的。

楊學武想了想,轉身問負責拍照的同事:“證據都固定了?”

後者拍拍相機,示意已經固定完畢。楊學武一揮手:“先把裡面的液體抽出來,然後拿工具,把晾衣竿鋸斷。”

警察們應了一聲,分頭執行命令。

方木很理解楊學武的急切心情,他自己也很想看看水囊裡究竟是什麼樣的景象。他繞着水囊轉了幾圈,又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着。的確,水囊底部的凸起顯示裡面除了液體,還有一個倒懸的人。無論他是誰,都不可能再有呼吸了。

方木站起身,向四處張望着。偌大的居民小區裡,除了來回走動的警察和幾個看熱鬧的民衆外,再沒有任何人。只有那些玻璃破碎的窗口,宛若一隻只獨眼,默默地注視着這憑空懸吊的水囊。儘管不遠處就是一條車水馬龍的主幹路,然而,這裡卻死一般的寂靜。

死者是什麼人?爲什麼會死在這裡?兇手爲什麼要用這種方式處理屍體?

方木看看身後的幾扇門。這是一片老式住宅區,像這樣的戶外走廊,現在已經不多見了。方木想了想,用一張面巾紙蓋在手指上,輕輕地推了推身邊的門。紋絲不動。再換下一扇,仍舊如此。看來這幾戶住宅已經人去屋空。

再推下一扇的時候,眼前突然遞過一副手套。方木轉過頭,是米楠。她卻並不看他,而是靠近窗戶向裡面張望着。

“發現什麼了?”

“沒有。”方木邊戴手套邊說,“只是個推測。”

無論死者在被裝入水囊前是死是活,這種處理屍體的手段都是極其費時費力的。兇手把死者懸吊在這裡,絕不僅僅是爲了拋屍。那麼,死者也許和這片住宅小區有關係,或許,就住在身後這些住宅的某一戶中。再進一步講,第一現場也許就在這裡。

米楠不再說話,又遞過一副腳套,示意方木穿戴好。

“你那裡有什麼發現?”

“承痕客體不理想。”米楠指指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提到了幾枚足跡,都不清晰。”

走廊裡喧囂起來,水囊裡的液體被抽乾,足足裝了兩大塑料桶。一隊警察分成兩組,一組托住水囊,另一組用鋼鋸切割晾衣架。十幾分鍾後,不鏽鋼晾衣架被鋸斷,水囊被慢慢抽離出來,平置在地面上。楊學武指示儘量保持物證的原貌。於是,一個警察找來一根細鐵條,穿進繩釦裡,連擰帶挑,終於把繩釦打開了。

所有的人都圍攏過來,迫不及待想看看水囊裡的景象。

水囊的開口被穿入的尼龍繩紮緊,展開後,一雙青白色的赤腳先露了出來。腳腕處被黃色膠帶纏繞,雙腳中間被同樣質地、規格的尼龍繩纏繞了幾圈,另一端牢牢地紮在水囊開口處的尼龍繩上。這樣,死者就無法在水囊中掙脫,只能倒吊在水囊裡。

再展開,一具渾身赤裸的男屍顯露出來。看年齡,死者應該不超過50歲,雙手被同樣的黃色膠帶纏繞。因爲水囊高度的限制,死者無法充分伸展身體。因此,這具僵直的屍體呈現出蜷縮狀。

法醫上前進行檢驗。楊學武低下頭查看死者的面部,儘管因爲浸泡,死者的面部有些腫脹,但五官及輪廓仍清晰可辨。楊學武的眉頭漸漸皺起來,似乎在回憶着什麼。隨即,他又蹲下身子,反覆端詳着死者的臉。

方木察覺到楊學武的異狀,湊過去,剛要開口,就看到楊學武猛地站起身來。

“富民小區……富民小區……”楊學武看着一片荒蕪的園區,口中喃喃自語着。

突然,他轉身面向方木,臉上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木,我知道這傢伙是誰了。”

同樣的清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喧囂與味道。

他並不喜歡這種氛圍,無論是醫院還是消毒水,都讓他心生不快甚至憎惡。然而,他沒有選擇,女人只能住在這裡,他只能這般忙碌。

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果然,那個護士也在。

“南護士你好。”

南護士回過頭,略施粉黛的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倦容,她笑笑,隨即就是一個哈欠。

“你來了……啊……對不起。”

“昨晚沒睡好?”他把手中的保溫瓶放在牀頭櫃上,隨口問道。

“嗯。”南護士收拾好體溫計和血壓儀,看看他,“你也一樣啊,眼圈都黑了。”

他笑笑,伸手在臉上搓了幾下:“她怎麼樣?”

“還不錯。”南護士轉頭面向依舊沉睡的她,“沒什麼變化。”

聽到這些,他有些黯然,嗯了一聲就坐在牀邊的椅子上。

“別灰心。”南護士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這種患者的恢復期本來就很長,只要能堅持下去,她肯定會好起來的。”

他擡起頭,報以一個微笑。

“說老實話,她已經是我見過的患者中狀況最好的了。”南護士的臉忽然紅了一下,“不得不承認,有了你,她實在是很幸運。”

他轉頭看看牀上的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遍遍摩挲着。

“我們是彼此唯一的親人。”

南護士忽然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說了一句好好照顧她,就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送南護士到門口,伸手拉開房門,說道:“白天休息一下吧,你也很累了。”

“爭取吧。”南護士的眉頭微微皺起來,“昨晚……今天還要工作一整天呢。”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和平常一樣。喂她喝湯,給她按摩,然後,就是陪她聊天。

電視里正在播放某個清宮穿越劇。本來,他是不屑於看這種東西的。可是,偏偏這個電視劇相當熱播,女主角也因此火得一塌糊塗。無論是好的,壞的,他都不希望她錯過。至少在她醒來的時候,能知道在這段日子裡發生了什麼。於是,他耐着性子給她解釋雍正皇帝和那幾個身份可疑的女子的關係。說了半天,自己都覺得扯淡得很。

“呵呵,我說不下去了。”他先笑場了,“太扯了太扯了。”

空蕩蕩的病房裡,只有他的笑聲在寂寞地迴響。兩個人抱在一起大笑的日子,似乎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情了。

笑聲漸止,他的嘴角儘管還有上揚的弧度,面色卻已經黯然下來。

幾秒鐘後,他又笑笑,這一次,是笑給自己的。

隨即,他掀起她的被子,在那雙看似飽滿,卻缺乏生機的腿上按摩起來。

只揉捏了幾下,他就聽到走廊裡傳來一陣吵鬧聲。想必又是醫患糾紛吧,這年頭,這種事太常見了。他本不想理會,可是那吵鬧聲越來越大,其中,有一個女聲聽起來格外熟悉。

他停下手,給她掖好被子,轉身走出了房門。

病房對面就是醫務臺。一米多高的櫃檯後面,南護士滿臉通紅,正在對醫務臺前的一個男子大聲呵斥着。幾個護士圍在南護士身邊,也在指責那男子,卻無人敢上前阻攔他。

男子大約二十幾歲的樣子,身穿病號服,右手虛握,高舉在眼前,擺出一副攝像的架勢,嘴裡還不停唸叨着。

“表情再豐富點……很好,小南你往這邊走,注意別出畫……”

南護士的表情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是無奈。圍觀的護士們也是一副又好笑又好氣的樣子。

見南護士不動,男子似乎失去了耐心,放下手裡的“攝像機”,不滿地說道:“小南你怎麼回事?”

說着,男子竟伸出手去,試圖把南護士拉出來。

他上前一步,一把將男子拽了回來,牢牢地按在牆角。

“你幹什麼?”男子拼命掙扎,“不要影響我拍攝……小南,你不想當明星麼?我們可以……”

正在撕扯中,醫院的保安和幾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匆匆而至,不由分說,架起男子就走。男子還在不依不饒地掙扎着,嘴裡不停地喊着:“小南,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捧成大明星……”直到一行人進了電梯,那令人心煩的喊聲才消失。

圍觀的人們漸漸散去。他揉揉手臂,在剛纔的撕扯中,本就疲憊不堪的身體更加痠痛。

“剛纔真謝謝你了。”南護士從醫務臺繞出來,一臉謝意和歉疚,“沒事吧,有沒有弄傷你?”

“沒關係。”他指指電梯的方向,“這人……怎麼回事?”

“七樓精神科的患者。”南護士無奈地說,“考了幾年電影學院,沒考上,結果就成這樣了。整天纏着我,要我當他的女主角——昨晚都折騰半宿了。”

一旁的女護士打趣道:“他那是看上你了。”

“別胡說!”南護士一臉無奈,又轉向他,“真抱歉,還連累了你。”

沒事。”他笑笑,“也別怪他——一個執着的人。”說罷,他就擺擺手,轉身進了病房。

南護士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想了想,喃喃說道:

“其實,你也是。”

10月11日,C市鐵東區臨山路富民小區發生一起命案。第一現場位於七號樓一單元405室內。房間爲單向內開鐵質門,無撬壓痕跡。房內北側爲臥室和廚房,南側爲衛生間和客廳。房內陳設簡單,物品擺放凌亂。臥室牀上有散亂被褥。客廳地面上有男性睡衣褲一套及內褲一條。室內無翻動、搏鬥痕跡。通過對現場地面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未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第二現場位於七號樓一單元四樓走廊內,亦即405室門前。四樓走廊頂板上掛有九根長250cm,內徑4.3cm的鋼管,爲居民平時晾曬衣物所用。在第六根鋼管上,懸吊着一個巨大水囊,經查,水囊容積爲120升,單層尼龍橡膠布材質。經抽離液體,清理水囊,發現屍體。

死者姜維利,男,42歲。屍體全身赤裸,頭下腳上懸吊於水囊內,呈蜷縮狀。死者雙手、雙腳均被寬4.5cm的黃色膠帶纏繞束縛,並被長67cm,粗0.8cm的尼龍繩穿過兩腳間,束縛在水囊袋口的尼龍繩上。

從屍體檢驗的情況來看,死者體態中等偏瘦,屍長172cm,髮長9cm,顏面腫脹,屍表未見損傷。屍體解剖見咽喉、氣管、支氣管內充滿泡沫液,雙肺消腫,其表面有肋骨壓跡,邊緣鈍圓,觸之有揉麪感,切開肺組織,輕壓有大量水性泡沫液溢出,胃內充滿大量水性溺液,有明顯水性肺氣腫。同時,在死者呼吸道內驗出少量乙醚成分。死亡時間約爲當日凌晨1時許。經分析,死因爲溺水導致的窒息。

通過對第二現場地面足跡及殘留手印進行收集處理,共提取足跡若干。

因死者被發現時全身赤裸,其衣物(在衣物內提取皮屑、毛髮若干,已和死者做同一認定)被丟棄於405室內。故將405室確認爲第一現場,戶外走廊的水囊懸吊處確認爲第二現場。

在案情分析會上,楊學武所做的現場重建分析意見如下:兇手在當晚子時許來到死者家,敲門入室後,趁死者不備,用事先準備好的乙醚將死者麻醉。之後,兇手將死者的衣物除去,束縛手腳後裝入水囊。將死者及水囊移出室外後,兇手將其懸吊在晾衣竿上,而後將液體注入,隨即打掃現場後離開。

與會幹警對楊學武的分析意見沒有太大分歧,但仍有許多疑問:

第一,兇手的作案動機是什麼?

第二,兇手深夜造訪,死者爲何沒有感到異常?這是否證明本案爲熟人作案?

第三,兇手爲何採用溺死的方式殺死對方?

第四,兇手爲何採用水囊中懸吊的方式處理屍體?

最後兩點是讓警方尤爲感到迷惑不解的地方。案發時間爲深夜,死者已呈就寢狀態,且案發地點相對安靜,左右均無住戶在家,兇手在用乙醚制服死者後,大可以採用更簡便、快捷的方式置其於死地,爲什麼還要讓死者活活溺死呢?

此外,因現場已被清掃,無法確認作案人數。如果兇手爲一人的話,將死者裝入水囊並懸吊在晾衣竿上,需要耗費極大的體力。如此費時費力,兇手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

兇手這麼做,顯然不是爲了掩蓋罪行。那麼,通過如此詭異的方式展示屍體,是出於怎樣一種心態呢?

這個“心態”,就需要方木給出分析意見了。

在案情分析會上,方木一直沒怎麼說話,只是埋頭查看現場圖片和一些檢測報告。要麼,就是吸着煙沉思。

在現場,那個巨大的水囊的確給了方木極強的視覺衝擊力。然而,整個現場展現出的強烈儀式感纔是方木格外關注的。他隱隱覺得,兇手佈置下這麼複雜的場面,一定是要表達出某種情緒。而這種情緒,與死者的身份密切相關。

分局長讓方木發言的時候,他沒有急於開口,而是把頭轉向楊學武。

“學武在現場第一個認出了死者,先讓他介紹一下情況吧。”

楊學武顯然早有準備,拿出一大沓複印資料,沉吟了一下,說道:“最近,死者可是個新聞人物。”

姜維利,男,42歲,高中文化,無業,一直和其母郭桂蘭居住在富民小區七號樓一單元405室內。據羣衆反映,二人的關係一直不太融洽。今年初,臨山路一帶被列入舊城區改造計劃中,富民小區也在拆遷範圍內。園區內的居民在拿到幾十萬元不等的拆遷補償費用後,大多遷離富民小區。姜維利一家是幾戶“釘子戶”之一,要求開發商以每平米一萬元的標準進行補償,否則就一直住在這裡。開發公司在經過幾輪談判、協商甚至要挾之後,仍然未能與姜維利等人達成拆遷協定。有傳聞,開發公司打算提高補償費用,以換取剩餘幾戶人家順利搬遷。姜維利見有利可圖,竟然將七旬老母趕出家門,意圖獨吞拆遷款。無家可歸的老人在走廊裡居住了兩天。街道委員會在多次調解無果後,將此事通知了新聞媒體。C市電視臺及多家報紙雜誌都對此事進行了跟蹤報道。郭桂蘭被趕出家門第三天晚上,C市電視臺在當晚的新聞欄目——“C市導報”中做了一期專欄節目。省內幾百萬觀衆通過電視得以知曉姜維利的惡行。在採訪畫面中,記者和街道委員會工作人員帶着郭桂蘭老人回家,姜維利卻拒不開門,還對來人大爆粗口。老人一邊敲打着鐵門,一邊悲憤地喊道:“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畜生……”

姜維利夾着煙,隔着鐵門對老人指指點點:“滾吧,死老太太!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就當沒生過我!”

這段畫面引起了觀衆的強烈憤慨,有網友將其截取下來,發佈到網上。一時間,對姜維利的譴責與聲討宛若巨浪一般,難以平息。隨便打開任何一個網站或者論壇,這段視頻都在置頂的位置,緊隨其後的,就是數以萬計的跟帖與回覆。其中,不乏惡毒的詛咒與謾罵。

楊學武介紹完畢,大多數與會者的臉上都泛起了怒意,更有人小聲嘀咕道:“這個王八蛋,死了活該!”

然而,死者的身份與背景,與本案又有什麼關係呢?

方木走到幻燈機前,找出一張現場圖片。在白色的幕布上,懸吊在走廊裡的巨大水囊分外刺眼。

“你們覺得,這水囊像什麼?”

大家都面面相覷,交頭接耳一番之後,卻沒有明確的意見。

分局長先不耐煩了,敲敲桌子喝道:“你小子別賣關子了,到底像什麼?”

方木笑笑,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子宮。”

方木的判斷並非是簡單的推測或者直覺的結果。首先,死者被發現時,呈全身赤裸的狀態。脫掉一個昏迷中的成年人的衣物,並非一件很容易的事。而且,兇手在現場從事的活動越多,留下痕跡物證的可能性就越大。從兇手事後打掃現場的做法來看,他是一個相當謹慎的人,不可能沒考慮到這一點。之所以將死者剝光,想必是出於兇手內心的某種需要。其次,死者在水囊中呈現出倒懸的姿態。這種姿態,可以將其理解爲確保死者必然溺死於水中。然而,這種理解本身就有問題。如果楊學武的現場重建分析成立,那麼死者在被裝入水囊前已經處於被麻醉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室內的馬桶、澡盆,甚至一個普通的臉盆都可以讓死者死於溺水,完全沒必要將其移入水囊中。由此可見,這種倒懸的姿態除了可以確保死者死亡之外,肯定還具有某種象徵意義。最後,水囊中的液體成分。一份檢測報告顯示,水囊中的液體主要成分是水。考慮到案發小區已經斷水斷電,因此,這些水應該是兇手自備的。這份檢驗報告顯示,除了水之外,液體中還含有無機鹽、蛋白質、葡萄糖、激素,以及尿素、尿酸(主要來自於死者死後的排泄物)等等。

這幾乎就是妊娠後期,羊水中包含的所有成分。

其中某些物質是不可能在自來水中出現的,由此可見,兇手除了自備水之外,還在水中加入了上述成分。

於是,42歲的姜維利雙手抱於胸前,頭下腳上地蜷縮在那個水囊中,宛若一個待產的巨大胎兒,回到了那個同樣巨大的子宮裡。

“簡單地說,”方木有些尷尬地做了一個手勢,“他‘原路返回’了。”

屍檢報告顯示,姜維利在水囊中,曾有過短暫的意識清醒,可能小幅度地掙扎過。這多麼像胎兒在分娩前的悸動。只是,在前方等待他的,不是新生,而是死亡。

姜維利在生前曾經口出狂言——“有能耐你把我塞回去”。

一語成讖。

方木的話音剛落,會議室裡就一片鬨然。大多數人都對方木的分析感到新奇,更多的是猜疑和難以置信。只有楊學武靜靜地看着方木,表情高深莫測。

(本章完)

第四章 足跡第十九章 老宅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九章 編碼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三章 報應第四章 足跡第十章 死路第二十四章 忽略第十八章 掌印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九章 編碼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二章 求婚第八章 噩夢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二十章 身份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二章 求婚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九章 編碼第十二章 他的樣子第六章 子宮第四章 足跡第一章 賽跑第十七章 公決第八章 噩夢第三章 報應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一章 賽跑第十一章 同態復仇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二十四章 忽略第三章 報應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二十六章 熄滅第二十三章 最愛第十六章 死期第十四章 似曾相識第三章 報應第十六章 死期第十九章 老宅第十六章 死期第十七章 公決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二十五章 奪走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九章 編碼第八章 噩夢第二十章 身份第十六章 死期第十六章 死期第一章 賽跑第二十四章 忽略第十八章 掌印第二十一章 輪迴第一章 賽跑第七章 雨夜尋蹤第二章 求婚第十八章 掌印第一章 賽跑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六章 子宮第十九章 老宅第十六章 死期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四章 足跡第十五章 城市之光第一章 賽跑第五章 回憶的灰燼第十九章 老宅第九章 編碼第一章 賽跑第三章 報應第二十二章 殺手養成第十章 死路第二十四章 忽略第十九章 老宅第九章 編碼第四章 足跡第十八章 掌印第十章 死路第十三章 地下室第八章 噩夢第十八章 掌印第二十七章 死者的證言第六章 子宮第九章 編碼第十九章 老宅第九章 編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