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扶風見怪不怪地託着腮看他。她往山神廟門外看了一眼,說道:“他們怎麼不追上來了?”
羅維拍了拍身上的泥水:“妖氣被掩蓋了,他們找不到。”
扶風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我的頭髮是什麼樣的?”羅維問。
“銀色的。”女孩頓了頓,“你的眼睛也……”
“我知道了。”羅維鎮定地說,“應該變不回去了。”
她沒有說話。也許是與生俱來的皇家血脈讓她顯得格外處變不驚,也許是因爲她原本就已經知道一些東西,總之,看着獅子在自己面前變成了人,她並沒有一般女孩該有的驚慌。
羅維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聽我說,我以後不能在你身邊了,你……”
“爲什麼?”女孩靜靜地問道。
羅維一怔:“什麼爲什麼?他們已經發現我了,我……必須走。”
“我不能和你一起?”
“當然不能,你是皇帝啊。”羅維說,“怎麼突然開始問傻問題了。”
她低下頭:“反正我這皇帝做得也沒有趣味,沒你在更沒意思了。”
“別瞎說。”羅維笑了笑,“我知道你只是說說而已。”
扶風低下腦袋,片刻又擡起頭,說道:“那我把他們都殺了,就不會有人說你是妖了吧?”
她清冷的雙眼裡,竟然閃爍着有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羅維嚇了一跳:“不行!”
於是她又把頭垂了下去,濃密的睫毛蓋住了眼睛。
“聽我的話。”羅維說,“從此以後,不要表露對我有什麼懷念,只消把我的畫像在全國各地張貼起來,命人捉拿即可。敢於爲了蒼生大義滅親,是最可貴的美德,你會成爲一個受人尊敬的好皇帝的。多倚重左相,但不要把希望全放在他一個人身上,可以多去幾趟定南書院,觀察有沒有值得栽培的好苗子。”
“我不聽。”扶風扭頭說道,她的神情彷彿又回到了先帝臨死前的那個晚上,“你們都不在了,我留在那裡做什麼?”
羅維嘆了口氣。其實不該讓她以十九歲稚齡登基的,但當時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雖然羅維自己活了兩世,此時心理年齡早就遠遠超出了生理年齡,但趙扶風卻是實實在在地只在世上活了二十年,在對世界、對自我的認識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時,就被迫接受了全世界最重的擔子,將整個慶國的命運負在肩上。就算再有治國天賦,再生性冷靜,她也是必須需要一個靠山的,哪怕這個靠山什麼也不做,只要告訴她“你做的沒錯”,讓她心中沒有負擔就好。
他試着說服她:“別鬧,你已經長大了,以前不是做的很好嗎?在認識我之前的時候。”
扶風嗯了一聲,但眼睛卻不看他。
羅維看了看山神廟外,天色已經開始有點黑了。
“你先回去吧。”羅維說,“如果晚了,恐怕他們要着急。我只有這麼幾句要緊話要和你說,現在說完了,我也放心了。回去吧。”
扶風看着他:“你不想知道你離開以後發
生了什麼?”
羅維低下頭,手中拿着的樹枝無意識地划着地面,留下意味不明的圖案。半晌他說道:“有什麼特別的事麼?”
“有。”扶風點頭,彷彿終於找到了傾吐的機會,說得又急又快,“樞密都承旨帶着他那羣同伴進了龍鄴城,宣稱當時叛亂只是爲了蒼生着想,不願讓你爲害人間纔出此下策。現在天都城裡雖然還沒有正式承認這一說法,但軍中大部分人已經信了,沒有再繼續與他們爲難。”
“他們說妖界有着更深層次的目的,很有可能是要入侵我們居住的世界,破壞所有的一切,就像三千多年前一樣。現在他們把我從天都城請過來,是爲了把這一消息傳遞給雁國,和雁國講和,以便共同抵禦更大的危險。”
羅維半晌沒有說話。
“是這樣嗎?會像三千年前那樣,爆發一場大戰?”扶風問道。
羅維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你信不信?”
“你說的我就信。”扶風平靜地說。
“不過,最好還是做點準備。”羅維望着窗外昏暗的天空說。
“三千年了。”扶風輕舒一口氣,“如果不是皇室收藏中有記載,也許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三千年前曾經發生過那樣一場大戰。父皇,祖父……他們在位的時候,都是平安無事,唯獨我需要擔負起這個責任嗎?”
“誰讓你倒黴攤上我這麼個哥哥?”羅維笑着說,只是扶風並沒有笑。她沉默下來,像是在腦海中轉着什麼念頭。
最後她說:“我會告訴他們,他們弄錯了,你並不是妖類。你只需把頭髮掩蓋一下……”
“我覺得不好。”羅維看着她說,“那天所有人都看見了,你這麼說只會讓他們對你產生懷疑。你應該維持一個衆人景仰的形象。”
“你要違抗朕的命令?”
“抱歉,陛下。”
“爲什麼不聽我的話?”扶風皺起眉頭說,“你到底知不知道,以後我很有可能會帶着大軍去逮捕你……我不想那麼做。”
羅維彎起嘴角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想,但這是你必須做的。”
“但我不能與你爲敵。父皇臨終前也說,無論什麼時候,我們不能離心,你都忘了?”
“我沒忘,但他不瞭解真相……”
“我只問你一句,你要和我爲敵麼?”
“我不是……”
“那就別說這種話。”
“這是迫不得已,你只消知道我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便了。”
“那我呢?我也不會,但我無法保證別人不會。”
“我會保護好自己。”
“你的話毫無底氣。”
“扶風!”
一陣靜默。趙扶風說:“你終於又叫我的名字了。”
羅維不自在地偏開了頭:“又?”
“從那次你在清涼殿大火救出我之後,從來沒有。”
“是嗎?這麼久了。”羅維自言自語。
“是,你統共就叫我過兩次。”
羅維看着眼前
這張瑩潤清透的臉龐。他從沒這麼強烈地覺得,有一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是多麼幸福,然而現在自己卻要狠下心腸放棄她。因爲她是皇帝,是所有慶國人民熱切盼望的君主,不應該再和自己這個受人唾棄的異類混在一起。
曾經得到過的,再失去,會更加難受吧?羅維深知這一點,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和自己一樣體會到這種難受。
既然人妖殊途,就只能各走各的路了,但羅維覺得,至少在這之前,他還可以再爲她做一件事情。
“閉上眼睛,我送你一樣東西。”他說。
“什麼?”
“閉上眼睛就知道了。”
女孩閉上眼睛,睫毛微微顫抖了幾下。羅維伸出手,開始運行水木鏡心術,心中默默說道:“唯一一次騙你,別怪我。”
水藍色鏡子慢慢在半空中浮現,扶風似乎覺得有點不對勁,身子動了動,羅維裝模作樣地說:“別動,小心它跑了。”
她只好重新坐好,水藍色鏡子愈發清晰,她臉上神色開始迷惘起來,水木鏡心術開始抽取她腦海中的記憶,在鏡中一幕幕顯現。
羅維從鏡子中的記憶裡,看到了三歲的她,五歲的她,十歲的,年齡更大的……他一幕幕地看了過去,扶風的記憶非常清晰,有條不紊,不緊不慢。
他很仔細地把關於自己的部分,一絲一絲地抽了出來。抽得乾乾淨淨,一點不剩。
隨後,羅維給她填充上了全新的版本,自己並不是她的哥哥,而只是先帝強塞給她的一個丈夫,爲人好色又貪玩,被她看不起。其他的部分,卻仍然維持原樣。
這樣就行了吧,她不會再記得自己有個哥哥,也不會再迷惘和難受,只會堅定地帶着慶國大軍,四處搜捕自己這個曾經是她丈夫,但現在只是一堆垃圾的人……
羅維長舒一口氣,眼前止不住地溼潤起來,但他及時地遏止住了。這沒什麼,他提醒自己,身份既然已經暴露,以後只會有更多的衆叛親離,這僅僅是第一步而已。而面對以後將要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的最好手段,就是讓自己的心腸堅硬起來,拋棄那一切,就不會覺得是他們拋棄了自己。
他看向眼前閉着雙眼的美麗女孩。雖然她還在這裡,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改變,但羅維知道,從抽取記憶的一刻起,自己那曾經相互扶持着一路走來的妹妹,已經從世界上徹底消失了。她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個趙扶風,而更像是從平行空間穿越而來的,一個全新的趙扶風。
羅維知道自己該走了,但在那之前,他還需確認一下,水木鏡心術究竟有沒有完全成功。
“扶風?”他試探着喚道。
她聽到了,皺了一下眉頭。羅維從這個皺眉裡看出了許多涵義,有困惑,有詫異,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
水木鏡心術很成功。
羅維擡起手,擦掉眼角不自覺涌出來的熱淚。他直起身子,銀色頭髮在夜風中微微一揚,出了山神廟的大門,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裡。
這麼做究竟是不是自私的?他不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