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理了一下自己現下的處境。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天眼照出一頭銀髮,這顯然是不正常的,他甚至可以想象鍾玉和應瑜等人現在是怎樣在慶國軍營中陳述自己的真實身份,慷慨激昂地數說自己帶領大軍前去和雁國交戰送死的罪行。很可笑嗎?盡心盡力一年時間,卻換來這樣的回報。
即使能變回人形,慶國軍營他也回不去了,更遑論繼續從前的生活。羅維突然覺得很奇怪,在不久之前,自己還在爲戰事而憂心,爲每一個微小的決定而殫精竭慮,爲每一張死亡名單而痛心不已。而現在,這些東西彷彿都離自己很遠,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他想起君洛所說的“打開第四星域”,指的是自己體內的星光圖錄吧?如今他已經越來越確定,妖族想要把這張星光圖錄的五個區域全部點亮,雖然不知道是爲了什麼,但從衛蘅書信中的話語來看,對人間而言不是什麼好事。如今已經打開了三個星域,只差兩個便可以大功告成,難怪君洛那麼急着要去。
羅維不禁納悶,既然君洛這麼神通廣大,那麼從一開始就把星光圖錄值於他體內豈不更好,爲什麼非要讓自己來做這件事。要知道自己九年前出現在天都城外時,身上連一點點星力也沒有,可以說是通俗意義上的廢物,爲什麼要把這樣的任務交給自己?
想不通。羅維舒了口氣,反正還有一個月,到時候究竟來不來這裡和君洛會合還是兩說,眼下,先想想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匆匆忙忙被君洛帶來這裡,許多事情都沒有完成,還有許多話沒有向扶風交付,必須回去看看。但一旦進入九天傳人的警戒範圍,身上的妖氣就會被發現。除了道符,羅維沒有其他方法能掩蓋自己的妖氣,但最讓他束手無策的是,一隻獅子應該怎麼用道符?
所以當務之急,自然是恢復人身,否則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羅維動了動身體,感覺自己的獅子身軀裡彷彿充斥着奇異而無窮盡的力量,這是自己以前從未體會過的。但即使再有力量,也不能頂着這獅子身體跑到城鎮中去啊。
羅維在果樹下矯捷地蹦了蹦,撞了一下樹幹,又掉下來一大堆野果子。他趴在果子堆裡,鮮紅的野果映着銀色的皮毛,顯得格外鮮豔奪目。
到底應該怎麼辦?在這樣機械而持續不斷的思索中,他逐漸睡着了。
就這樣,他在深山中待了半個月,仍然沒有想出能變回人形的辦法,或是至少能掩蓋一下身上的妖氣也行,但同樣也是沒有辦法。羅維知道不能在這山中呆太久,九天傳人們遲早會循着妖氣找過來,於是他開始在深山和荒野中穿梭,不斷變換着自己的位置。
但在這半個月中,他並不是毫無收穫。他不僅逐漸掌握了將獸身控制自如的法門,更是發現,自己的獸身是可以改變大小的,只消凝神靜氣,可以在一刻鐘之內把身體縮小成一尺長,看起來和一隻銀色小貓沒有太大區別。羅維覺得,如果實在想不出別的招,這倒也不失爲一種方法。
於是在第十六天,羅維行動了。他將自己獸身縮小成小貓大小,隨後在泥土裡連續打了十幾個滾,將銀色皮
毛染得灰不拉幾,失去了原本耀眼的色澤。
然後,他奔跑起來,穿越茂密的叢林和羣山,來到附近的一座城鎮。這裡離前線尚遠,不必擔心九天神兵會發現自己的妖氣。
在一個茶館裡,羅維躲過了兩個想抱起他摸一摸的女孩子,敏捷地跳到角落裡,把自己藏在笤帚後面,全神貫注地聽着茶館裡衆人的聊天。起初沒能聽到自己想要的,但他十分耐心,最後終於聽見了角落裡兩個人小聲的談話。
“你聽說沒有,前線出妖亂了……”
“啊!不可能吧,怎麼會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如果不是我妻弟在前線打仗,悄悄寫信回來,我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到底怎麼回事?”
“具體不知道,他們封鎖了消息……但,但據說,好像是攝政王!”
“嘖,你鬼扯淡吧?”
“哎呀,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事情真的很嚴重,聽說都暫時停戰了!陛下正在趕往前線……”
“不可能,不可能,無稽之談,咱們風黎大陸海晏河清,怎麼會有妖亂呢……”
“唉呀,你不信算了,到時候被妖怪吃了,可別怪我……”
羅維聽罷,豎起的耳朵悄悄地垂了下去。他抖了抖鬍子,像一道灰色影子般竄出窗外,直奔城外的傳送星陣。
傳送星陣四周空無一人,羅維跳上星陣周圍的五根石柱,從收納符裡費勁地抖出千里星石,放在上面。傳送星陣啓動了,羅維隨即傳到離龍鄴城不遠的地方。
他展開四肢向龍鄴城飛奔而去。不久之前,他還是整天呆在眼前這高大的城牆裡,然而在他如今的獅子眼睛看來,這座城卻格外陌生,充斥着極度不友好的氣息。
他顧不上那麼多,心中推斷如果扶風真的來前線了,應該會住在自己之前所住的官衙裡,於是一路向那方向奔去,專揀隱蔽的水溝和屋檐下走,把自己灰撲撲的身軀隱藏在陰影之中。
但饒是如此,他知道自己仍然是引起了注意,附近有地方騷動起來,隱隱能聽見九天神兵尖銳的鳴叫聲。也許是因爲此刻他是獸身,妖氣的泄露似乎格外明顯。
要趕快……羅維倏地從兩名守衛身邊溜了過去,只在地上留下幾滴泥水。他來到官衙前,沒有走正門,而是跳上一扇扇窗戶,抓破窗紙往裡看。不是這間……不是這間……也不是這間。
鳴叫聲愈發尖銳,並且逐漸向這邊靠近而來,應該是九天傳人們已經在向這邊趕過來了。羅維感覺自己快沒有時間了。他看向下一扇窗戶,決定如果還不是這間的話,就先逃走。保命最重要。
跳上下一扇窗戶,羅維用爪子抓破了窗紙,向裡看了一眼。他的獅子眼睛裡隨即流露出興奮神色,一頭撞破窗戶衝了進去,滾落在桌子上,把桌子弄得泥水斑斑,茶碗和茶壺全部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陛下?”門外立刻傳來守衛詢問的聲音。
羅維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但他隨即聽見身邊清冷的少女聲音說:“無事,朕不小心打翻了茶碗。”
世界
登時靜謐了,方纔的十萬火急已經無影無蹤,安靜的屋子裡只能聽見她平緩的呼吸。
羅維鬆了口氣。她還是她,那個看起來冷漠,卻連傷害一隻小動物也不忍的女孩。
此刻羅維蹲坐在桌子上,離她的臉很近。因爲他現在變得很小,所以她的五官看起來格外清晰,眼眸深刻如一潭湖水,纖長的睫毛微微眨動,望着他,眼神裡有疑惑,隨後慢慢變成了然。
窗外九天神兵的鳴叫愈發接近,彷彿已經近在咫尺。羅維抖了抖耳朵:“你又認出我了,是不是我變成什麼樣你都能認出來?”
趙扶風輕輕地笑了笑。
門外開始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有人七嘴八舌地問道:“陛下,怎麼了?”“陛下,請開門啊,有妖氣出現了!”
“朕要歇息了,這裡一切正常,你們各自回去罷。”扶風答道。
沉默了一下,門外尖利的鳴叫愈發地響,又有聲音說道:“事關重大,抱歉,陛下,請開門。”
“朕的門是你們想開就開的麼?”扶風淡淡地說。
“待臣下們查證沒有妖物在陛下房中之後,任陛下要殺要剮都可以。抱歉陛下,來人,撞門。”
扶風看向蹲坐在桌上的羅維,露出個略微無奈的神情:“我這陛下當得還真是沒有面子。”
“陛下,您在和誰說話?”咚咚的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快,把門撞開……”
扶風一把抓起羅維後頸上的毛,把他抱在懷裡。她精緻華美的衣裝被羅維皮毛上的污水弄髒,但她毫不在意。
她打開窗戶,輕捷地跳了出去,身影隱藏在屋檐下的黑暗裡,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極快速度出了大營,一路向前跑去,身後傳來九天神兵的鳴叫,和一羣人慌亂的呼喝。
羅維從沒見過她這麼矯捷的樣子,她一向都是端莊的,應該從沒做過逃跑這麼丟形象的事。她頓住身形,羅維很適時地指點,用尾巴往西南方向點了點:“往這邊走,有個廢棄的山神廟。”
隨即羅維又被她抱着跑了起來,迎面而來的風颳着他的耳朵,他能聞到她衣服上淡淡的木槿薰香。尖利的鳴叫聲忽遠忽近,但總是窮追不捨地跟着他們,羅維知道如果再不掩蓋自己妖氣的話,遲早會被追上。
扶風加快了速度,把追兵暫時甩脫,一人一獅進了山神廟。羅維跳下地,飛快地甩了甩皮毛上的污水,開啓了收納符,把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在地上。
他顧不上收拾,用爪子撥開一堆雜物,找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道符。他啞着聲音說:“快,快來幫我,把這些紙貼在我身上,我自己弄不了。”
扶風納悶地偏起頭,但還是依言把道符一張張撿了起來按在羅維溼漉漉的毛上。羅維隨即在心中默唸起符咒,小小的山神廟中天地靈氣流轉,強勁的靈氣逐漸把羅維周身的妖氣壓了下去。
羅維周身流過一陣又一陣的清透之感,不禁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睜開眼睛,才發現周圍的一切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回到了正常的大小,低頭看自己,已經恢復了人身。
所幸,還穿着衣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