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沒有直接開口討要天晶龍魄。他不動聲色地說:“並非所爲何事,只是聽聞陛下有恙,心情不安,想多少盡些綿薄之能。”
皇帝點頭說:“難得你有這份心。朕也只是在宗廟中見過天武宗的記載,並未親眼得見。”
羅維笑道:“陛下多少有些不信在下,也是人之常情。橫豎在下也不求什麼,只希望能幫陛下把病醫好便罷了。”
“哼。”皇帝也笑,“你這自作聰明倒有些像一個人。罷了,那就接着治吧。”
說着,往椅背上一靠,閉目養神。
羅維在紙上將藥方寫罷,退了出去。
其後多日,羅維進宮爲皇帝醫治之時,皇帝便屏退左右,兩人聊些當年慶元帝趙重光與龍諾之間的舊事。羅維因看過記載,對答如流,皇帝也逐漸放下了架子,只以普通人的心緒與面前的“天武宗傳人”談論。說起龍諾最後在山洞中打坐而死,兩人都是感性的一陣唏噓。
羅維說道:“祖師一生愛清淨,最後獨自一人在山洞中歸去,也算死得其所。”
他一邊說,一邊不由想到,似乎一個女人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都會變得愛清淨。林詩韻如此,數千年前的龍諾竟然也如此。
“嗯。”皇帝眯着眼睛說道,“你方纔說她在地上寫的什麼字?”
羅維說道:“不知是搖光還是重光。”
“重光。”皇帝若有所思,“不是元皇帝的名諱麼?”
羅維佯裝不知,低下頭道:“竟是如此,在下冒犯了,該死。”
“不知者不罪。”皇帝說道,“朕來問你,你覺得她寫的是什麼?”
羅維陷入沉思,並非裝樣,而是真的開始思索了。片刻後他說道:“聽說龍諾祖師閒時喜歡在紙上寫下北斗七人之名,卻惟獨不寫先帝元皇帝的名諱。但在下覺得,也許她最後寫的真是‘重光’二字。”
“何以見得?”皇帝一挑眉。
羅維吸了吸氣,讓自己輕鬆平靜下來,笑道:“在下愚鈍,只是憑直覺猜的。”
“其實朕也是這樣想。”皇帝道,“不過也有可能是朕與你都一廂情願了,龍諾和元皇帝之間到底有什麼事情,恐怕世間沒人能說得清楚了。”
“留一個缺憾也是很美的。”羅維喃喃自語,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是在和九五之尊說話。
皇帝或許也出了神,沒在意。
“朕曾聽說,當年的龍諾不老不死,會占卜預言,是個妖精般的人物,沒想到竟是真的。”皇帝說道。
羅維道:“在下也覺奇妙,只是着實太久遠了,已經無稽可考。”
“可能朕想多了,這個龍諾,倒是和她有些相像……”皇帝喃喃自語。
羅維聞言,不由一震。
想再設法套出點什麼話來的時候,內務總管秦祥海在殿外揚起嗓子喊道:“陛下,皇后娘娘帶着三皇子來了。”
皇帝神情一動,立刻恢復到了清明的樣子,剛纔的片刻恍惚已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羅維見狀,知道不能
急於一時,便向皇帝告退。
還沒來得及退出殿去,皇后鍾顏便抱着剛出生不久的三皇子走了進來。三皇子剛出生的時候皺皺巴巴的,現在倒是長開了,白白胖胖的甚是可愛,眉目之間沒有太多鍾家人的痕跡,倒是像足了皇帝。幾日之前,皇帝已經給他定了名字叫趙執,入了宗廟譜牒。
此時皇帝看到了自己新得的兒子,那還記得剛纔的片刻愁緒。他樂呵呵地招呼皇后:“來,讓朕看看朕的大胖小子!”
就爲了這個小子,皇帝現在連清平公主也不太理會了……羅維不由多看了三皇子兩眼,確實長得很像皇帝,難怪皇帝喜歡得要了命。
皇后小心翼翼地抱着三皇子,笑道:“陛下,執兒體弱,您可別折騰他。”
在孃胎裡的時候就險些被打下來,又是不足月的時候出生的,三皇子的體質確實比其他的嬰兒要弱一些。皇帝歡天喜地地從皇后手中接過孩子,說道:“朕曉得,朕曉得。”
羅維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路過清涼殿,其中點着明晃晃的燈燭,透過窗戶能隱約地看到似乎是清平公主坐在裡面批閱奏章。羅維看着看着一嘆氣,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替清平公主不平,還是怎麼回事,心中對皇帝有些不滿起來。但不滿歸不滿,病還是要看,天晶龍魄也是要拿到的。
自從那日之後,皇帝卻再也沒有說過“這個龍諾,倒是和她有些相像”之類的話,羅維幾次差點衝動想問明白,但還是覺得突兀,強行按捺住了。
羅維漸漸養成了診完脈出宮時從清涼殿前路過的習慣,其實這對他而言是繞了遠路,但他就是想看看清涼殿裡的燈有沒有亮着。如果亮着,他就一陣安心。
這日,他照常從清涼殿前路過,恰巧撞上清平公主梳着溼漉漉的頭髮從殿中出來吹風。兩人四目相對,清平公主不禁愣了一下,蹙起眉頭。
她應該是剛沐浴完畢,身上還有鳶尾花的淡淡香氣,雙頰透着些許不常在她臉上出現的紅潤。
羅維看得略呆了呆,隨即想起自己現在是牧仲,連忙低下頭說道:“在下冒犯。”
清平公主睜着好看的雙眼,怔了兩秒,才說道:“我知道你,你是牧神醫。”
羅維指了指耳朵:“在下失聰……抱歉。”
清平公主便沒有再說話,做了個手勢,示意請他進殿。
羅維不知她請自己進去做什麼,不禁心裡一緊,心道:“該不會終於要拆穿我了吧?”
但清平公主的眼神毋庸置疑,他找不到理由拒絕,只好隨着進入殿中。
偌大的殿中只有爲數不多的幾名宮人,清平公主自己拿了紙筆,寫了句話遞給他。
羅維接過一看,原來是詢問皇帝的病情。清平公主神色淡然,似乎並沒有發覺他的僞裝。
他想了想,便把皇帝的病情如實告知了她。“藥物也只能拖延時間而已,雖說現在情況穩定,但實則……殿下請看開些。”
清平公主半晌沒有動作。
“我知道了,
你下去吧。”她最後寫道,然後轉過身去。
羅維小心地關上了殿門,最後看見的畫面是她的雙肩微微顫抖。
“在幹什麼?”襄音端着茶走了過來。她又把面紗帶上了,只露出一雙澄澈的綠眼睛,把茶杯放在君洛手邊。
君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把茶杯端起喝了一口,懶洋洋地笑:“沒什麼。”
襄音閃了閃眼睛沒有說話。反正他就是這麼不正常,身爲龍炎神殿殿主,整個龍炎神殿覆滅了不見他有絲毫情緒,反倒是整天拿着一張大陸地圖在寫寫畫畫,也不知在研究什麼。
君洛放在桌上的地圖,顯示的正是大陸的全貌。在東方一處山脈,君洛用硃砂標了個紅色圓圈,寫着“青山綠水閣”,而南方的雁國出雲城處也有一個紅色圓圈,寫着“雁國皇宮地下宮殿”。
在西極之地的廣袤區域,卻只有一個若有所思的紅色問號,顯得格外刺眼。
襄音歪着頭看了看,也沒看明白這張地圖究竟代表什麼意思,但那“青山綠水閣”幾個字卻勾起了她腦海中一些似有若無的東西。她想抓住這感覺,然而它轉瞬即逝,待她仔細回憶時,已經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襄音不禁皺起了眉頭,白皙好看的手慢慢地撫上了太陽穴,努力思考,頭疼欲裂。
君洛注意到了她的反應。但同時襄音也注意到,君洛的第一個動作是眼神微微一動,快速地把茶杯放在地圖上,遮住青山綠水閣幾個字。
“怎麼了?”他隨即扶住襄音,語氣溫柔,拍着她的背。
襄音不想表現得像個傻瓜,然而她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顫抖的身體,也控制不住自己開始大口呼吸的喉嚨。她閉上眼睛,腦海裡快速地閃過一些破碎的片段,快得絲毫抓不住,只覺得恐慌,焦急,毫無安全感,彷彿是在一條永無止境的道路上奔跑,而危險已經緊隨身後而至,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黑色的袍角在風中飛揚……襄音猛地一顫,她想抓住這個片段,然而它也很快就溜走了。
“阿音,怎麼了?”君洛的聲音很輕,然而充滿誘惑,像是要把她從這條永無止境的道路上拉回來,像是在不停地告訴她,來我這裡,來我這裡就安全了。
真的安全了嗎?
襄音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叛逆力量,她想掙脫君洛去屬於自己的地方……然而哪裡是屬於自己的地方呢?
襄音眼前倏地浮現出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剪得短短的棕色捲髮,綠色眼睛警惕地望向四周,黑色袍子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少女高舉起手中與身材不相稱的大砍刀。
“和我有點像呢。”襄音迷迷糊糊地想,這畫面只出現了一瞬就消失了。
眼前一花,一抹淡金的顏色閃過,襄音最後看在眼裡的是君洛璀璨的雙眼,溫柔裡帶着殘忍和毋庸置疑。
後頸一陣刺痛,她軟軟地倒了下去。
“爲何失效得這麼快,產生抵抗了嗎?”
君洛喃喃自語,手指慢慢撩開襄音額前柔軟的棕色頭髮,撫上了她的額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