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穿回答:“都已經安置了,可惜這一耽擱,運河已經封凍,你家的船隻便困在東京了。”
黃煜惋惜的嘆了口氣:“說起來,你那兩艘中型貨船不應該賣的,我們應該在微山湖出口換上中型船,而後打發原來的坐舟回去,這樣,即使港口封凍,損失的也只是繳獲的中型船——哦,那船原來就是湖匪的,也不算什麼損失。”
說到這裡,黃煜察覺到自己的失言,有點太不拿時穿的財物當回事兒——他黃煜上京趕考,損失自家一艘船是應該的,憑什麼讓時穿損失船隻?更何況時穿本身並不是運輸商,家裡船隻並不多。
於是,黃煜趕緊解釋:“長卿呀,當初那兩艘船因是你的戰利品,所以我不便開口賣下,說起來,當時如果我買下這兩艘船,你的收益是不是更大一點。”
時穿坦白:“沒錯,那兩艘中型船因爲處理的匆忙,加上現如今又是冬季,人們本來用船少,結果我出手的時候只賣了三折的價錢,你家那位船老大還直懊悔,說如果他帶的錢多,應該自己買下一艘。哦,你當時肯出五折的話,咱倆彼此都不虧啊。”
黃煜咧嘴一笑:“我當初不開口,是因爲咱倆關係太好,彼此不好討價還價,早知道你三折賣了匪船,還不如……算了,說這些已經沒用了。”
正說着,黃煜等人寄宿的旅舍到了。
這是一戶汴梁民居,戶主人將自己多餘的房屋騰出來,辦了這個家庭式旅館,旅館房間不多,正好容納下黃煜等一解共十人的舉子,淩氏兄弟那一解舉人只好在旁邊尋找旅舍,好在汴梁城類似這樣的家庭旅館很多,時穿等人到得早,連同僕人都在附近租下了房間——當然,這種家庭旅館,就不要要求舒適與寬敞了
旅館門口站了幾個幫閒,隨時等候着替旅館內的舉人老爺服務,當黃煜的轎子在門口落轎,其中一位一口東京腔的幫閒抄着手,閒閒的問:“您二位中,哪位是海州來的時長卿?”
黃煜鑽出轎子,聽到不是來尋自己,詫異的一揚眉,問:“想不到長卿在京城也有認識人?”
時穿微笑着搖搖頭:“那裡,是黃娥的舅父正在京中趕考,哦,她父親也在吏部等候選官……”
黃煜噢了一聲,拱手:“那麼,我就不打攪長卿會客了。”
黃煜低頭向門裡走,門口剛纔說話的那幫閒立刻迎上來問候:“官人,我家客官……舅老爺在這裡等了半晌,聽說官人去了禮部,讓小人留下守候,他在周家小店繼續等候。”
在這個時代,東京城的幫閒可謂最有眼色的人,剛纔他聽時穿說“舅父”這個字眼,馬上聯想到約他辦事的那人並沒有進士功名,所以順水推舟稱呼對方“舅老爺”。
時穿他們租住的是家庭旅館,剛好,著名的周家小店是一個私家菜館——中國的私家菜館恰好是宋代發明的,自宋代以後開始絕跡,然後在民國時代重新興起。只是宋代的私家菜館還比較原始,這種私家菜館自己不做菜,也沒有一個好廚師,店中賣的酒菜多是類似賀小五這樣提着籃子滿街亂轉的小行商——大宋朝行商不納稅。
因爲行商不納稅,這種提籃滿街亂轉的小商販,可以把酒菜價格賣的很低,故此大宋朝的私家菜館,便類似現代星巴克咖啡店一樣,只是一個約會與閒聊的場所,而周家小店之所以名聲赫赫,那是因爲:這間菜館是宋徽宗與“大宋第一二奶”李師師私下約會的地方。
周家小店外表看並不特殊,只是一段普通的泥土牆,門頭也不顯眼,只有進到院內才感覺到院子格外乾淨,彷彿打掃它的是一位有潔癖的家庭主婦。這間私家菜館,左右廂房各有兩三間,都是木門木窗,窗上罩着淡綠色的窗紗,門簾是鵝黃色的錦緞,上面織着藍色折枝花圖案,藍黃相間顯得很醒目。悠長的門廊裡,不時有提着小竹籃走動的人,他們賣的或者是籤菜,或者是燒餅、糖果一類的冷盤。
菜館正屋很大,從外面也可以感覺到其佈置明顯更高一級,連窗紗都是嫩紅色的紅帩,但門簾卻是用竹子編成的。這竹門簾的處理手法與現代不同,或許是大宋朝氣候溫暖,並且空氣溼潤的原因,竹簾還帶着青色的竹皮,上面用水墨以及硃砂繪製着一幅花鳥蟲魚圖案,整幅畫面的佈局非常高超,樹枝上停留的幾隻黃鶯連羽毛都清晰可見,讓人禁不住想伸手撫摸一下。
幫閒一進院就將時穿往東廂房裡引,一路絮叨着:“舅老爺今天一早就訂了位子,後來特意吩咐小人前往官人居住處等待……這回巧了,客官剛好趕上午飯。”
此時,庭院中隱隱有音樂,但音樂聲很微弱,提籃賣菜的人腳步輕輕,左右廂房裡說話的聲音也壓低了嗓門……時穿站在走廊上感慨了一下:都說西方有酒吧文化,如果大宋不滅亡,這種私房菜館會不會也成爲一種文化現象?
可惜了。
幫閒臉上帶着討好的笑容,伸手撩開了東廂房那錦緞製作的門簾,躬身說:“大郎,裡面請,舅老爺已經等急了。”
屋內坐的除了林翔之外,還有一名男子,這男子濃眉大眼的,長的挺英俊正直,一看就像一個正人君子,他穿着一身道袍——擱宋代,道袍就是家居服。如今這正人君子正跟林翔湊在窗戶縫裡,衝正屋探頭探腦很鬼祟。恰在此時,正屋窗上映出一個妙曼的身影,柔細的嗓音唱起柳七的《雨鈴霖》:“悽悽慘慘慼戚……”
時穿輕輕的咳嗽一聲,那正人君子轉身,將食指豎在嘴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一旁的舅老爺林翔倒是衝時穿打了招呼,指了指桌上的茶碗,示意時穿自己倒茶水解渴。
屋內的佈置有點像日本的和榻——據說日本的和榻就是模仿宋代的餐飲風格,而宋代,桌椅等雖然已經普及了,但文人還是喜歡漢唐時代那種“席坐”風格,尤其是宴客的時候,越是隆重的場合,越要“衣冠唐制度,禮樂漢文章”。
榻上一張小桌,擺了一個茶瓶,一個茶盞,一個陶爐。爐上燉着一壺滾水,冉冉的冒出白氣。小桌四個角放了四隻茶盅,有一隻茶盅沒有用過,彷彿是留給時穿的。
時穿擺了擺手,示意幫閒退下,他剛一邁步,發覺衣袖被幫閒拽住,那幫閒滿臉祈求的神情,淚汪汪的看着時穿。
時穿一愣,繼而大怒:居然還有這樣請幫閒的,這錢還需要我付,什麼世道?
可這筆錢,時穿不能不付,人常說“舅老2”,意思是親戚裡面,父母最大,下來就是舅老爺,因爲他象徵着你體內的另一支血裔。
舅老2在上,他不付幫閒的服務費,時穿只有捏着鼻子認賬。唉,誰叫舅老爺上京趕考的錢都是他資助的呢,嗯,如今這狀況說明,舅老爺又把錢花光了。
“可真是個無底洞啊”時穿哀嘆着,摸了摸衣袖,扔出一顆金豆子,而後毫不客氣的拽住幫閒:“找錢。”
幫閒苦着臉,拱手低聲解釋:“客官,舅老爺已經僱了我十天了,你扔給我眼屎大一塊碎金子,居然還要找頭,有沒有天理啊”
時穿怒了:“眼屎大的黃金不是黃金嗎?告訴你,別拿村長不當幹部。這‘眼屎黃金’重量四克,恰好是一錢,價值白銀一兩,可以換成一千個銅板——一千大元啊。”
幫閒一攤手:“才值一錢啊,那大郎你還要再給我一個‘眼屎’,我十天的工錢是:兩貫,足陌。”
這邊的爭吵聲驚動了窗前偷窺的兩位正人君子,那位濃眉大眼的正人君子皺了下眉頭,林翔尷尬的咳嗽了一聲,趕緊引薦:“長卿啊,這位是黃大人,黃和塵——你懂的。”
時穿很無奈的又掏出一粒眼屎黃金,塞給幫閒,想了想,又掏出一粒來,吩咐:“給爺弄些酒菜來,另外,將招待叫來一個。”
“招待?”幫閒睜大無辜的眼睛反問。
林翔又咳嗽一聲,趕緊幫腔:“就是叫一個嘌唱,再來一個點茶的小姐。”
幫閒歡喜的拱拱手,一扭身跑了出去,時穿脫開身,這才衝黃大人,也就是黃娥的父親拱拱手:“大人,別來無恙乎?”
黃爸笑了:“舅兄反覆提醒我,說時大郎說話魯直,果然是這樣……哈哈,別來無恙,還乎吶,本官跟你,曾經見過嗎?。”
黃爸最後這句問話意思是:我跟你不熟,別跟我套近乎。
時穿咧開嘴,自得其樂的笑了——黃爸這句話看似強硬,實際軟弱,擺好了梯子,就等時穿伸手攙扶。
時穿望了望林翔,決定乾脆從這裡選擇突破口,他笑眯眯的,什麼話也不說,直接用金子發言——眨眼間,時穿的袖子彷彿傳說中的乾坤袋一樣,哦,或者像現代玄幻小說裡的時空戒指,一根根金鋌不停的從袖子裡冒了出來,整整齊齊的碼放在小桌上,對面兩人眼睛越來越亮,睜得越來越大。
收買一船船伕,用去十根金鋌。黃爸與林翔,大約跟船伕同價吧?
此時,外面飄來的柳七歌詞已經停頓,站在窗前的二人身子扭了扭,似乎想眺望堂屋的動靜,但只是稍稍那麼一動,馬上腳下站的穩穩的,兩個眼珠裡一片金光燦爛。
“小侄一路趕來京城,總擔心京城物價太貴,舅老爺萬一錢花光了,接濟不上,那可就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時穿笑眯眯的說。
其實這話不是對林翔說的,是對黃爸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