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殘月爬升到與山頂平行時,深青色的天幕開始有些透明。
其中繁星如鬥,反而月牙兒既蒼白又黯淡。
在這種垂暮的月色中,暗夜的貴族們總是稍顯精神不振。
因爲來自月亮的力量因爲太陽與地球的結點轉移而被削弱——這是通常而言,然而現時的狀況令人愕然。
盤踞在顛峰的古堡正四處擴散着震懾的力量,彷彿月的蒼白,是因爲它飢渴地汲取了它的活力——雖然新月的力量若是公平而慷慨地給予衆生,則另當別論,而此時,赫然在古堡與月亮間架起一道光之橋。
荒涼的山頂,除了石頭就沒有其它的伴景,唯一的生物就是那些盤旋在古堡身畔,猶如黑紗的兇惡食肉蝙蝠。
位於食物鏈下端的人類,就應該退避三舍。何況四周內凹的陡峭山壁,不是隨意能夠攀爬。
而今夜,一位不速之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懸崖一隅的岩石上。
寒冷的山風吹拂到他的身上,顫抖的卻是風本身。
就算全身埋藏在灰色素淨的斗篷裡,卻連自然亦在感嘆——這世間竟有這般毫無生氣的人。
感覺敏銳的食肉巨蝠們也視若無睹,因爲來者就如無生命的岩石——沒有心跳,沒有呼吸,血液亦沒有溫度。
似乎來者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他自稱宗士,是被擁有力量的存在們謠傳爲來自地獄的人形師的人物。
“嘈嘈雜雜的,真煩人。”聲音來自背箱左側一帶。
那一半被染成比朝陽還要鮮豔的紅色,片刻後浮起一張骷髏蒙皮的臉。
幾乎是同一時間,彷彿是黑曜石鑲嵌而成的另一半也出現了同樣的臉。
“它們好興奮。”它的聲音帶着詫異和思索:“大概是被拘束太久了,它們的主人在裡面嗎?不,不在,我沒有感覺到她的力量。”
宗士附和,他能夠感受到城堡因爲歲月的洗禮和強大主人的更替而薰染出的強大震懾力,但那只是城堡本身的力量,並不屬於此時佔據它的主人。
月光被禁錮在城堡上,或許在五米內尚有隱約的光幕滲出,而超過了這個距離,就好似有一堵吸納光線的無形牆壁。
周遭的地面分不到自然之夜的恩惠,星爍亦無法抗拒黑暗的蔓延。
黑色土巖中,無數細小的硬殼爬蟲從各個方向朝男人的落腳處默然前行,它們似乎並不是不畏懼此人的氣息,看它們僵硬的動作,更像是迫於無奈。
其中有一種名爲鳩孑的毒蟲,擁有僅次於人類的個體智慧。
它們行進得如此隱秘,以致感覺敏銳的背箱亦沒有察覺危機的到來。
“要進去看看嗎?”右臉問。
宗士已經用行動回答了它。
他好似輕飄飄地朝城堡接近了十公尺,而此時後方的岩石上逐漸隆起一個黑色硬甲,將近三公尺的魁梧人形。
一股凜冽的殺氣巍然而至,宗士掀開帽兜,面無表情朝後望去。
從人形身上射出的一道巨大的力量頓時擊中他的臉。
瞪視宗士被擊飛的身軀,只有眼眶的凹形卻沒有眼珠的臉上毫無鬆懈之意。
這個由爬蟲組成的人形所擁有的力量連背箱臉亦深感詫異。
“哎呀呀!摔死我了!”左臉裝出一副被擠壓的鬼臉,哀聲叫嚷。
宗士四肢大張,仰躺在地上,宛如死去般沒有半點動靜。
人形的動作明顯流露出躊躇的情緒,之後謹慎地朝宗士接近。
只是走了三步大約五公尺的距離,它立刻停在原地,臉上一層層的爬蟲不住悸動,顯得格外驚懼。
它們的同伴,適才作爲箭矢擊中宗士的部分,開始痙攣不斷,陸續從宗士面部凋敝。
不過一刻,在男人的耳側便積滿了毒蟲的屍體。
現時終於能夠看清他的表情了——一如既往的淡漠,看似這種程度的攻擊沒有絲毫效果。
然而他的臉上仍舊有被啃噬的傷痕,破損的臉皮下露出外肌的淺紅。
和一般人不同,他即使受傷了,也不見有鮮血流出。
不能感覺到血液的溫度,難道是因爲他沒有這種液體麼?
魁梧人形再次有所行動,它伸直左臂,食指聚結成三角錐狀箭頭正對宗士,其它手指握起來,右臂以拉弓的姿勢從左腕抽出箭桿部分。
這便是適才擊飛宗士的武器——由外殼堅硬鋒利的甲蟲構成的黑色利箭。
在箭矢射出前,宗士以遠超人類眼力所能企及的速度從地上直挺挺彈起來,倏地化成一股煙狀的模糊身形。
只聽風聲嘭地輕響,人形亦以相差無幾的速度迅速後退。
一進一退,眼尚未一眨,已經在懸崖險地。
人形突然朝城堡方向躍起,轉身,箭頭依舊對準宗士。
宗士的身體近幾違反物理慣性地停頓了一下,剛清晰起來,已經沿着人形的軌跡,用比之更快的速度跳到半空。
斗篷打在空氣中,發出充滿力與美的聲音。
人形面對突然增快的速度措手不及,鬆手時箭矢已經錯失機會,偏離方向。
箭矢擦過宗士的臉際,其中的毒蟲們甚至看到男人冷冷的視線有一瞬覆蓋在它們身上。
嘩啦——偏離軌跡的箭矢散成黑雲,再度從後方將宗士籠罩。
男人已經被圍困在空中的黑球中,突然一股無可抵禦的漩渦之力猛然牽扯黑球劇烈旋轉。
不消片刻,盡數被背箱臉吞食。
一道閃光頓時從斗篷中射出,人形尚來不及對情勢作出判斷,即刻被一把柳葉小刀插入咽喉。
穿喉而過——
“不行,要被打中了!”左臉驚慌地叫。
其實是被刺中的那部分突然鬆散,讓飛刀毫無施力之處。
人形張開手掌,組成手臂的毒蟲們散成藕斷絲連的巨網,頓時將宗士擒在網中。
背箱臉故伎重施,卻無法撼動分毫。
當人形腳踏實地的時候,臂網有如鞭子一次又一次抽在地上,企圖以將宗士撞昏。
它似乎成功了,男人筋骨的觸感變得十分鬆散,也沒有反抗的力量。
一陣死寂突如其來,活力十足的左臉也杳無聲息,連空氣似乎也爲之默哀。
隨着臂網的收縮,魁梧人形在宗士跟前蹲下來,身體組織如同液體一般流淌。
蟲流在短短十秒內就化成一隻堅硬的繭殼,將宗士禁錮在其中。
激烈的戰鬥重歸平靜,但卻並不代表結束。
若是城堡的主人見到,勢必會重新認識敵人的可怕。
毒蟲凝聚的繭殼傳出心臟的悸動聲,接着是不可抑制的龜裂。
彷彿不甘於被這等世俗鄙陋之物圍困的靈魂即將重歸於世間。
一隻手打破外殼高高伸起,無法辨認膚色,因爲連指尖都被不曾在這個時代出現的材質帶層層包紮起來。
被城堡禁錮的月光一陣顫抖,分成兩道,一道照射在那隻手臂上。
如同從這光中獲得無窮力量,那隻手飛快地剝離剩下的繭殼。
凋零的蟲子,它們的靈魂業已滅亡。
宗士從撕開缺口的繭殼中站了起來,臉色冷清如舊,彷彿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在他腳下,毒蟲的屍體終於似散沙般完全潰落。
肢體再度藏進灰色斗篷中,好似那樣的身體不容於世。
月光亦重聚在城堡上,肉食蝙蝠的騷動霎時平息。
在左臉“好險好險!”的感嘆聲中,他再度望向城堡。
風聲中傳來別樣的聲音——有人在奏樂,有人在歌唱,似乎正是宴會開始的時刻。
那是從古堡中傳出的,不久就在月光中分辨出燈火,而所有的光都凝聚在城內。
連接內與外的大門就好像連接死與生的界限。
或許是因爲過於專注聆聽聲音的緣故,宗士並不知道自己何時已經到了門前。
沒有猶豫和恐懼,他跨出一步。
空間有了扭曲,只是千分之一秒,但宗士的確敏銳地感覺到了。
他轉頭後顧,那裡已經沒有了進來時的大門。
如今他置身於宏偉輝煌的廳堂。
四週年紀久遠的壁畫,古色古香的壁爐,以及猩紅的地毯和紅燭——主人的奢華與貴雅揮灑得淋漓盡致。
從適才的變化來判斷,這裡絕不是原先的古堡。
或者,那古堡的模樣不過是矇蔽世人的障眼法?
音樂從頭頂流淌下來,聽起來是鋼琴。演奏者的技藝高超,且優雅自如。
“這裡沒有生命的氣息。”右臉貿然出現,作出警告。
“不要被惡意的幻象迷惑了,它在動搖你的意志。”
前方是不知道多少層的迴旋樓梯,圓形半徑足有十公尺,越往上越收縮,直到在頭頂上方匯聚成貓眼的大小。
宗士舉足前行。
右臉不知何時潛回背箱中,取而代之的是大吵大嚷的左臉。
“喂!喂!小子,你沒聽見嗎?右臉大爺說那是假的,不要再前進了。危險呀!危險!”
宗士無動於衷,如同幽靈一般越來越快,順着樓梯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攀登。
左臉露出一個不忍心再看下去的表情,漸漸隱了回去。
樓梯似乎無窮無盡,無論宗士怎麼前進,也不見與頂端的距離有所縮短,反而是下層漸漸已經看不清了。
聲音的傳播似乎已經趕不上他奔跑的速度,只聽到“啵”的一聲,好似空氣被撞開一個口子,宗士消失在這片空間中。
※※※※※※※※※※※※
這裡是寬敞的臥室,從門口走到對牆至少也需要五十步。
好似在畫中一般,房間中瀰漫着淡淡的粉紅色,以及三月槿的香氣。
綢紗垂落的圓形大牀旁,少女正全身心專注在鋼琴上。
優雅的旋律從青蔥指尖傾泄出來,或委婉,或激盪。
她的美貌亦如這音樂,讓人無法分神四顧,更甚者,因爲有了她的存在,燭火也要成爲熒光。
房間似乎因爲這份美麗而光明。
一個身影站在通向陽臺的落地窗邊。
無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裡,擠滿了窗框的新月散發妖異的色澤,灰色的斗篷和影子溶成一片。
“你是剎那?”身影突然出聲。
琴聲曳然而止。
少女好似嚇了一跳,轉過頭來,驚恐在她美麗的容貌上是一種妖豔的點綴。
“你,你是什麼人?”
“宗士。”他回答到。
“你怎麼進來的?”
宗士並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加以解釋。
他再次切入正題:“你是剎那?”
雖然這個問題顯得有些愚蠢,因爲少女的容貌雖然美得超越塵世,但輪廓上卻與舜子沒什麼兩樣。
爲什麼同樣的相貌會有這般天差地遠的區別呢?或者這也是暗夜貴族的能力所致?
雖然聽聞吸血鬼中也有力量強大卻天資醜陋的族羣,但現時橫行於這個世界的它們對於美的追求,一致帶有某種潔癖。
少女欲言又止,似乎也看出來者不善。
“是的,我叫做剎那。”她決定老老實實回答面前這個男人的問題。
於是又一陣沉默。
“舜子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的姐姐,您……您認識她?”少女小心翼翼地問。
“她不是素基生命!”背箱浮出左臉,它似乎看到一些恐怖的事情,連聲音也開始顫抖:“你被騙……”
話音未落,這張臉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好似被強制抹消了。
這當然不是宗士的動作。
他暗中呼喚右臉,可是同樣沒有迴音,也感受不到它存在的氣息。
似乎兩者已不存在於這個世界。
“那……那是什麼?”少女的臉色慘白得如同溼寒交迫的病人。
她已經瞧見了適才浮現的左臉。
這種恐懼的情緒看起來並不像僞裝。
可是背箱臉又是因爲什麼而消失呢?宗士察覺出未知的力量在左右這個世界。
至少能夠知道,舜子是欺騙者,因爲就如左臉所說,眼前這個剎那並不是素基生命。
他突然想起舜子交給她的那幅畫像,或許這纔是解開謎底的鑰匙。
少女在宗士陷入沉思時,悄悄退縮,隨時奪門而出。
她猛然下定決心,提起裙角轉身朝大門奔去。
可是隨即又停在原地,驚恐地望向前方。
那裡是本該站在身後的宗士。
“您想做什麼?”少女孤零的身軀嬌弱無助地發抖。
她似乎要依靠扶在鋼琴上的雙手才勉強站立。
宗士沒有回答,他從懷中取出畫像扔到少女的腳下。
“這是你姐姐的委託。”
“姐姐的,委託?”
少女反覆重複唸叨着,躊躇着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她仍舊俯下身,拾起那幅捲成筒狀的畫像。
那幅畫突然在少女手中自行燃燒起來。
呈紫紅色的火焰瞬間吞噬了她的身體。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宗士未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而之後他驚異地發覺,少女在熊熊烈火中並沒有痛苦之色。
從火焰中溢出如那畫所用顏料一般的紅色,並不只是浸染了空氣那麼簡單,而是整個空間都被感染了。
紅色以視線追之不及的速度繼續擴散,整個房間宛如一個隔絕於世的不真實的世界。
宗士無法對面前的情況作出判斷,他正要退出,可是發覺身體亦無法移動。
房間中,被染成深紅的地方開始龜裂。
浴火的少女突然露出一絲古怪而興奮的笑意。
外貌、表情——似乎連靈魂都在扭曲。
“我出來了,我終於出來了!”一個充滿了異樣誘惑的語調從少女口中發出。
並不是之前的那個剎那。
美麗的少女就像被焚燒掉了靈魂,只剩一個被他人佔據的軀殼。
這個散發着連月色也黯然失色的美麗的軀殼走到宗士面前。
並指成刀,連帶着紫紅色的火焰一起插入男人的胸膛……
宗士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蒼白的天幕——晨曦的光正逐層驅趕黑暗的勢力,將世界重新納入自己掌心。
比起暗夜貴族出沒的夜晚,卑微的弱小生命似乎更喜歡光明降臨的大地。
儘管在影子下仍舊有伏擊者蠢蠢欲動,視線不能觸及的身後潛藏有無數的危險,任何看似不起眼的生物都有可能是位於食物鏈之上的王者。
但是,至少這些來自太陽的光芒能夠帶來滲透到心的溫暖。
陽光穿過繁枝茂葉,化成纖細的光柱君臨大地。
是夢?他撫摸胸口,記憶中仍然留有被刺穿的痛楚。
可是那光潔的肌膚,何曾有受傷的痕跡?
“太好了,你終於醒過來了!”背箱兩側同時出聲。
“力量消失了,我們回到現實了。”右臉的聲音有些赧然,它也是不久前才發覺事情的真相。
“現在是什麼地方?”
宗士爬起來,環顧四周,正前方不遠處就是記憶中那位村長曾經帶自己去過的山崖。
從那裡能夠眺望巖村。
“不對!我們根本什麼地方都沒去。”左臉以難得的正經語氣說。“這個力量太大了,覆蓋了整個山區,我們在察覺迷路時就陷入了夢境。”
是夢。
宗士想起道化士非林的話,終於對事態有了清晰的認知。
舜子利用非林的力量將這片區域的入侵者都帶入自己的夢境中。由於夢的力量並不能左右現實物體的生死存亡,所以村莊與吸血鬼的抗爭才陷入了無終結的輪迴。
就像她自己所說的——就像夢中沒有真正的生存,也沒有真正的死亡,然而一切都在疲憊地徘徊不前。
至此,事情並沒有結束,雖然將吸血鬼從夢境中解放出來,但沒有消滅它,就無法得到少女的靈魂。
宗士背起箱子,騎上地龍,按照夢中的路徑朝巖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