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禿尾巴狗全身的毛,已變得金黃一片。光雨穿過了那層淡淡的黃光,落到了禿尾巴狗身上。
禿尾巴狗低嗚一聲,似被重物鎮壓一般,四肢伸張伏在地上,雙眼無力地閉了起來。
雨一直下,下在玄飛鷹身上。
玄飛鷹不再墮境,保持在後天知命境巔峰。
原來這光雨,與火雲洞內那七彩光幕同源,只是排斥先天以上境界。
雨一直下,下在夏天縱身上。
夏天縱的身體,已經腫脹得異常難看。
難看沒關係。
但還難受。
夏天縱感覺自己的身體就像一隻被不斷吹大的氣球。只要一直吹,氣球總有被吹破的時候。
夏天縱已經到了這個時候。
額上的皮膚最爲緊緻,那裡的經脈便最先爆開。
無聲的爆炸,經脈一爆,周天運行的元氣頓時阻了。
夏天縱眉心的靈竅內,一道溫和的白光似乎閃了閃,一閃便到了那斷口。斷口處,天地元氣便繼續運行起來。
嚓!
又一根經脈斷去,眉心處白光再閃爍,到了那斷處,疏通着奔涌的天地元氣。
夏天縱行走在崩潰的邊緣。光雨如冰,正在凍住夏天縱的意識,但不斷爆裂的經脈,又將他的意識刺痛。
刺痛,便不再崩潰。
夏天縱刺痛的淚水,剛爬出眼窩,便被光雨洗去。
夏天縱想狂吼,可吼不出來。
夏天縱想奔跑,可跑不起來。
該爆炸了吧!爆吧。夏天縱的心在劇痛裡抽搐,於是心開始大吼。
吼出來便好了。嚓!這個時候,夏天縱額頭的經脈爆了。
夏天縱當然看不到,也感覺不到眉心那白光的閃爍。
他走進了星空——虛空裡,九顆明亮的星星,是那樣的耀眼。
九顆星星背後,數以萬億計的星辰散發出迷人的光彩。
痛苦似乎離夏天縱而去。
夏天縱睜眼,夏千尊出現在他面前。
“兒子,你能來到這裡,說明你周天功法已經圓滿。”
“但周天圓滿,只是剛剛進入修行的大門。”
“周天之後,是元罡境。罡者,真陽也。天罡者,天之真陽也。元罡者,人之真陽也。”
“化天地元氣爲元力,元力與人之陽精相結合,便生成真陽。”
夏千尊說着,伸手一指夏天縱丹田。
夏天縱丹田內便陡然一暖,溫暖處一顆生機勃勃的種子,開始發芽。
夏天縱體內,剛纔還奔涌狂亂的天地元氣,在這顆種子生成後,突然變得馴服起來,沿着各大經脈,向那顆種子涌去。
元氣與種子相遇,便融入到那芽裡。
芽變得大了一些。
後面的元氣在繼續涌來,芽開始生枝。
枝條沿着無氣涌來的方向長去。
枝長,元氣退。
夏天縱剛感受到種子的發芽,種子長出的枝條已經爬滿了整個身子。
但枝條還在不停地生長,夏天縱的身體又開始膨脹起來。
痛!夏天縱的臉,在星光下,扭曲變形。
雨一直下,不知道過了多久。
禿尾巴狗如死了一般,一動不動。
夏天縱不像死了,只是像雕塑一般,挺立在那裡。
玄飛鷹終於站了起來。
她姣好美麗的面容,無喜無悲。
玄飛鷹看了一眼夏天縱,然後走了過去,將手放到夏天縱的頭頂。
然後,玄飛鷹的手被彈開。
沒有驚訝的表情,玄飛鷹伸指按向夏天縱的眉心。
手指被彈開。
沒有皺眉,玄飛鷹收回了手。走回到老地方,又坐了下來。
雨一直下。
玄飛鷹在光雨裡,癡癡地坐了很久,然後撕下一幅衣襟,咬破指頭,寫道:“將爲師就葬在這裡罷。”
寫下這幾個字,玄飛鷹又癡癡地坐着,良久,再寫道:“爲師愧對,便留下返魂丹一枚,丹書一卷,以贖。”
雨一直下,玄飛鷹將那一襲黑袍慢慢地披在身上,慢慢地將黑袍拉起,將頭也罩在了下面。
再、無、聲、息。
雨一直下。枝條長到了夏天縱臉上,長到了眉心處。
白光落在枝條上,沿着枝條向各處漫延。
所有的枝條開始慢慢變白。
變白,但枝條仍在生長。
枝條,穿過十二經別,沿着十二經筋,爬上了骨頭。
枝條卷着骨頭,如蟒蛇捲住人的軀幹,開始不斷地收緊。
咔!
骨頭破裂!
咔咔!
骨頭破碎!
骨頭破碎,但枝條卻一直在繼續纏繞。纏繞的枝條,撐住了夏天縱的身體。
骨破,那是椎心的痛!
夏天縱終於“啊——”地一聲吼了出來。
吼聲在石屋裡迴盪。
玄飛鷹在黑袍下沒有絲毫反應。
禿尾巴狗睜了一絲眼睛,然後又無力地閉上。
白色光,生機勃勃的枝條,爬滿了夏天縱身體的每一塊骨頭,鑽進了夏天縱身體的每一塊骨頭。
璀璨的星空裡,夏天縱看着父親的臉時近時遠,分明在說着什麼,但劇痛已經讓夏天縱聽不到一絲聲音。
疼痛讓夏天縱的心臟都快要爆炸開來,但那枝條將心臟緊緊的纏住。
夏天縱感覺自己昏過去了,但昏迷裡仍看見,一顆接一顆星星在閃亮。
夏天縱感覺自己已經死去,但死去的世界裡,一顆接一顆星星還在閃亮。
雨一直下——阿伊山已經下了很多天的雨。
雨裡有清脆靚麗的歌聲傳來:
“上一道那個坡來坡哎喲喲哎
下一道哎嗨墚哎哎
想起了那個小妹妹哎喲喲哎
好心慌哎嗨
你不去那個掏菜哎喲喲哎
崖畔上那個站哎哎——”
黃土高坡,瓦蘭站在一道墚上,迎着這場突然而來的雨,仍在歌唱。
這首歌是夏天縱當年經過時唱的。瓦蘭聽過,一聽便學會。
向着阿伊山的方向,瓦蘭有時沉默,有時歌唱。
大雨裡,有幾道人影從遠處奔來。
瓦蘭開始向墚下奔去。
只要是過往的客人,瓦蘭總是要問問,有沒有見到自己的撒蘭哥哥。
奔來的人,赫然是阿伊犁、冷暗香和其他三個山後山弟子。
玄鷹宗大變,少宗主和三長老與吳飛玄同歸於盡,伊裡諾峰峰頂不復存在。
茅十八帶人血洗玄鷹宗,只要是不服從的弟子一律斬殺。阿伊犁與冷暗香等人聯手,從阿伊山逃了出來,但一路被追殺,到了這裡,只剩下山後山幾名武功高強的弟子。
但他們還在逃。
雨裡傳來馬蹄聲,兩匹駿馬在雨裡出現,向着冷暗香五人追來。
阿伊犁臉色蒼白,嗆地拔出鋼刀,喝道:“冷師妹,你們快走!”
冷暗香望望前方風雨飄搖的路,一咬牙握緊冷香扇,與阿伊犁並肩而立。另外三個山後山的弟子,也是站在了兩人身後。
蹄聲嗒嗒,只一會兒功夫,兩騎便追到了冷暗香五人的面前。
茅十八臉色也很蒼白,但精神卻很好。
茅十八看着冷暗香,笑道:“冷師妹,你今日笑一笑,十八師兄便放過你,如何?”
冷暗香厲聲叱道:“下流!”
茅十八向旁邊的黑衣人笑道:“拿下她,就是你的了。”
那黑衣人嘎嘎怪笑一聲,翻手亮出一對黑纓短槍,足尖在馬鞍上一點,如蒼鷹撲兔,撲向冷暗香。
茅十八翻身下馬,慢慢逼向阿伊犁。
雨一直下。
夏天縱現在感覺好了些。
破碎的骨,斷裂的筋,都在那些枝條的纏繞中,在那白光的滋養下,一一修復。
夏天縱在滿天的星光裡活動了一下手腳,帶起全身一陣噼噼叭叭的脆響。
夏天縱在星空裡背轉身,有聲音傳來:“兒子,你元罡已成,可以元力外放,飛花傷人。只是修行一道,不在殺生,而在上悟天道。”
“悟天道,先悟本命。”
“悟得本命,便入知命境。”
“知者,出於口者疾如矢也;命者,口令也。”
“何爲知命?”
夏千尊的身影在星光下顯得格外高大,他手一指,一團星光便凝聚在手指。夏天縱手指在空中隨意划着,星光便一路留痕。
“知命,出於口而悟於心。”
“要入知命,便悟吧。”夏千尊最後兩句說完,身影慢慢消失,那留在空中的星光,清晰地現在一個人形——正是夏天縱的媽媽,那個魔族的聖女。
聲音消失,身影消失,星痕消失。
夏天縱睜開眼,光雨如注,仍一直在下。
何爲知命?出於口者,令也。
夏天縱張口——“咄!”
一滴光雨搖了搖,然後仍然落下。
夏天縱就那樣一直瞪着眼,看着光雨一滴一滴,次第落下。雨滴有大、有小、有斷續、有連綿。
有一滴雨,如晶瑩的冰珠,嘀嗒從屋頂落下,摔在地上,摔成無數碎片。碎片融入地下,又化爲七彩的光,從石桌的裂縫中出現,衝上屋頂,然後又化爲一顆晶瑩的冰珠,向下落下。
夏天縱追着這顆冰珠,看它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
夏天縱就這樣看着,目不轉睛,不知時光流逝。
雨一直下。
瓦蘭的爺爺伸長脖子看了看天空中的雨。
黃土高坡上難得這樣的好雨。只是瓦蘭那丫頭,怎麼還不回來?
老人拿了一頂斗笠戴上,走出了屋檐,走進了雨中。
隔着兩道山坡的大道上,茅十八看着半跪在雨裡喘氣的阿伊犁,笑道:“你不是我的對手,你們伏牛峰從上到下,從來都不是我的對手。”
阿伊犁冷笑道:“我不是你的對手,但你的師傅還不是死在伊裡諾峰上?”
茅十八笑道:“你是想說,你們在扮豬吃老虎麼?可惜,扮豬扮得久了,就真成了豬了,哈哈。”
阿伊犁兩眼發紅,強提一口氣,鋼刀如風,挑向茅十八心窩。
茅十八微微一笑,身子一晃,便閃過了阿伊犁的鋼刀,到了冷暗香身邊。
冷暗香剛吃力地擋下黑衣人的一槍,茅十八便到了。茅十八一伸手,便奪下了冷暗香的小扇。
“一個小姑娘都拿不下,看來你是享受不成了。”茅十八看着冷暗香,蒼白的面容突然浮起兩團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