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萬曉陽醒的比較晚, 她頭昏腦脹, 眼圈發黑, 硬撐着嗡嗡直叫的腦袋, 晃晃悠悠走到車間時, 建國正在東張西望, 因爲昨天下班, 看到她坐交通車回家, 今日早上車上卻沒見她, 他想她是不是病了, 看到她這般模樣, 就說: “是不是不舒服, 回去休息吧, 今天的活我一個人也能幹。”
她無精打采地說: “不用, 我沒病, 只是沒睡好。” 她想, 車間人多, 一干活, 自己就不會老去想那個永遠也理不出頭緒的問題, 所以她寧願在車間呆着。
早上十點多鐘, 陳技術員來了, 她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把萬曉陽上下打量一番, 就把建國叫到一旁, 小聲地說: “任書記叫萬曉陽到車間辦公室去一下。”
建國的心裡就十五個吊桶打水, 七上八下。
書記的辦公室裡, 兩張辦公桌, 書記、主任對面坐, 兩張桌子併攏着拼成一個正方形, 擺在大大的窗戶下, 靠門的這邊就空出一大塊, 現在, 兩位幹警坐在任書記的桌前, 保衛科的劉科長和李幹事坐在主任的一邊, 任書記拉把椅子坐在檔頭, 主任沒地兒坐就靠牆站着。
當萬曉陽被領進來的時候, 正腦袋湊在一起說話的各位大員, 一起把臉扭向了她, 她眼圈周圍的那一圈黑暈, 襯出了幾分憔悴幾分疲憊, 昭示出她曾渡過一個不眠之夜, 事件在各人心裡的分量陡增。
李幹事將自己的一把椅子拖到門旁邊靠前一點, 讓萬曉陽坐下, 又去關上門, 然後他回到原位, 背靠着桌子, 兩手一撐, 挨着劉科長坐到了桌子上, 任書記也把自己的椅子往側面挪了挪, 這樣, 這塊平常不起眼的空地就顯得格外的大, 窗子裡射進來的陽光照得萬曉陽眼前一下子明晃晃的, 她覺得自己像站在舞臺上, 但演員只有自己一個, 而觀衆卻是一堆人。
幹警想知道這個事件的經過, 嫌疑犯的情況,它是否構成一個案件,及與前幾日市裡發生的一起類似案件是否屬同一案犯? 它的定性當然要弄清她到底被傷害到什麼程度; 廠保衛科的領導們也想知詳情, 以採取相應措施杜絕類似事情的發生; 任書記最關心的是: 這娃到底被咋樣了, 這可關係到娃的一生。
綜上所述, 大家關心的問題焦點都是: 她到底被怎樣了。對這個問題的興趣, 除了各自冠冕堂皇的理由外,那背後恐怕還有些說不清、道不白的好奇, 於是一道道疑惑或是探究的目光“唰唰唰”地射過來,像連續發射的排炮。
萬曉陽如坐鍼氈, 刀鋒般的目光迫使她低下了頭, 心想:我有什麼錯? 我晚上坐車有錯嗎? 怎麼你們個個都像是審犯人似的, 還有沒有天理? 她眼前一片茫然, 腦際浮現出那個惡棍做惡的瞬間。
任書記先開了口, 說: “萬曉陽, 聽說你昨晚上遇到壞人了, 派出所的領導和同志們都很重視, 現在來了解一下情況, 你要把你知道的情況儘可能詳細地告訴幹警同志, 好早日抓到壞人, 維護我們這一方平安。”
任書記說話時派出所的幹警不住地點頭, 他感到了一陣輕鬆, 好像在一場戲裡, 他的表演贏得了頭彩。
接下來年長點的那位幹警清了清他本不太利落的嗓子, 說: “現在你就把昨晚的你遇到的事情詳細地告訴我們。” 在他, 這“昨晚”是一個案件的代號, 可萬曉陽把它理解成一個時間概念, 於是說: “昨晚, 我回家時間晚了, 沒飯吃, 就和我媽吵了架, 賭氣跑了出來, 沒處去就回廠, 在汽車上我有些後悔, 我想……”
李幹事有些急不可耐, 他打斷了她: “你先‘別想’了, 挑重要的說。”
“她不想咋能挑出重要的, 你還是叫她好好想一想。” 任書記知道李幹事所說的‘別想’是指別說當時腦子裡的想法, 要她說實際發生的事情, 但他還是揣着聰明裝糊塗, 意在提醒她別亂說。
她楞了一下, 意識到他們想知道的就是那個自己最擔心的、 有沒有被男人抱過的問題。她想, 不能說抱了, 那樣別人就會想到她要大肚子了。因此, 她一時還真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短暫的沉默, 對面的幾個人也都伸着脖子, 睜園了眼, 劉科長啓發道: “你下了車, 後面跟了一個男的?”
她點點頭。
“走着走着, 他從後面抱住了你?” 他繼續說。
她臉紅了, 連忙搖頭, 嘴裡忙說: “沒有, 沒有, 他先問我:‘前面是海天機械廠嗎?’”
“咦, 你跟他搭話了?”年長的幹警像獵人發現了獵物似地興奮。
“嗯。”她點點頭。
“你怎麼說?”
“我說是的。”
“你回頭了冒(沒)?”幹警表現出一絲驚喜。
“回了。”她又點點頭。
“那你跟罪犯當時是照面了, 他長什麼樣?” 那驚喜變成了企盼。
她一時答不上。
“高個?矮個?長臉?園臉? 口音是外地人還是當地人?”幹警啓發道。
“高個, 臉不太園, 有點方, 口音是當地的, 他說‘撓’。”
“後來呢?”
“後來, 後來, 我嚇壞了, 不記得了。”
所有的人都縮回了脖子, 有些泄氣, 覺得有點平淡, 於是李幹事開了口, 他是從目擊者老宋頭那兒得到情報的第一知情者, 自認有讓這個故事出彩的責任, 於是說:“據老宋頭講, 你當時失魂落魄, 衣服凌亂。 這是怎麼搞的? 他撕開了你的衣服? 他還脫……”
劉科長覺着說得太露骨, 他捅了一下李幹事, 李幹事閉上了嘴。
年輕的幹警進一步引導: “你想, 你和他面對面站着, 不會就那麼站着吧? 下來, 他拉過你, 在你的臉上亂親, 然後抱着你……”
她漲紅了臉, 忙不迭地搖頭, 一邊說: “沒有, 他沒有在我的臉上……” “亂親”, 這個字眼, 她說不出, 就跳過了, “抱住”這個情節, 更不能說, 就直接說: “我就倒在地上了。”
“啊?”所有的人又張大了嘴, 伸長脖子又向前探了探。
“是推倒了? 帶倒了? 扳倒了? 放倒了? 摔倒了? 還是你自己躺倒了?”
年長的幹警一下子說出了這麼多倒法, 她以前從來不曾考慮過, 對它們的具體含義還真的分不太清楚, 她知道是那個人抱着她一塊倒的, 她不知道這應該算那種倒法。 她還要想一想。
對面的人露出了讚賞的神情, 一個 “倒地” 被精確地歸納成這麼多種倒“法”, 他們可能也是第一次聽到。
大概是估計他的這些倒法一般人一時還難以區分, 或許是他覺着自己的發揮還不夠淋漓盡致, 年長的幹警詮釋着‘倒地法大全’: “以我看, 自己躺倒是不可能的, 你不會自覺自願躺在地上, 摔倒可以排除, 從你頭、臉、手等外露部分沒有傷可以斷定, 你想, 人直挺挺地站着, 突然倒下去, 摔在水泥地上, 那還不搞個頭破血流;推倒、帶倒、扳倒都有外力, 那樣倒下去都會有傷, 所以,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放倒’的。” 說完他停了停, 看看大家的反映, 像一個演員在進行了一段自認不錯的表演後等待掌聲一樣。
對面的人頻頻點頭,邊說: “是的, 是的,有道理。” 年輕的幹警還來了一句:“精闢”。
萬曉陽此時真給說糊塗了, 她胡亂地點點頭, 其實這已經涵蓋了她最忌諱的那個 “抱”字。
看到她點頭, 對面的人先是驚愕了那麼一下, 接着就展開了新一輪的攻勢, 一個個像急於登場的演員, 先是年輕的幹警出場, 問: “他把你放倒以後都幹了些什麼?”
“不記得了。” 她搖搖頭。
“他有沒有解你的衣服釦子?” 他按着自己的思路啓發着。
她點點頭。
“他還解了你的褲帶?”
她搖搖頭。
“他壓在了你的身上?” 她又點點頭。 “他往下拉你的XX。”
她先是搖搖頭, 接着又點點頭。
“那個人自己脫了XX沒有?” 她先是點點頭, 馬上又搖搖頭, 然後又歪着腦袋問: “他脫XX幹什麼? 那兒又沒有廁所。”
大家面面相覷, 誰也沒有張口來回答這個難以啓齒的問題。
看到人們的反常反應, 她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 於是拖着哭腔說: “我真的不記得了!”
她這樣不停地點頭和搖頭, 這麼幼稚的發問, 終於使對面的人明白了, 這女孩還真的太小, 真的什麼都不懂, 她說的恐怕全是實話, 那個事情真的沒有發生。
這時年長的幹警聯想起值班記錄上寫的 “聽到女子的叫聲, ‘噠噠噠’的搏鬥聲, 有人逃跑的腳步聲”, 基本上可以印證這一結果, 於是, 他換了一種輕鬆的口吻說: “沒出事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當然, 這也是你自己抗爭的結果, 聽說你表現的很勇敢, 在那種情況下還和歹徒搏鬥。”
在沒有事先思想準備的情況下, 人的第一反應往往是真實的, 測謊儀就是基於這個原理髮明的, 但當時她的面前並沒有一臺測謊儀。 也許她覺着自己又沒做錯什麼壓根兒就沒必要撒謊; 也許面對着公安和這麼多領導, 她覺着不應該撒謊; 也許以她十七歲的社會經驗還不懂不撒謊的後果; 也許她本來就“不會”撒謊, 並非不想撒謊, 總之事實是, 她慢悠悠地說: “我當時嚇都嚇癱了, 渾身發軟, 那還有力氣搏鬥。”
剛纔那個被大家確認的結果所產生的輕鬆和喜悅, 幾乎無一例外的只在對面每個人的心中晃了瞬間, 就被這一句大實話排擠得無影無蹤了, 人們的腦子裡又產生了衆多的疑問: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對着一個已經嚇癱的少女, 把她放倒在地卻突然跑了? 這可能嗎? 他爲什麼要跑呢? 良心發現了嗎? 生這種歹心的人他有良心嗎? 聽老宋頭講, 萬曉陽當時失魂落魄, 衣服不整, 頭髮蓬亂, 這不是……,
就是這多餘的道白給人們留下了無盡的遐想, 幹警臨走時鄭重地說: “想起了什麼, 隨時向我們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