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寇媛媛不斷地安慰她媽媽。只是,房舒蘭哭得實在太厲害了。完全停不下來。
房舒蘭原以爲她父親不愛她,不看重她。這一誤會就是幾十年。
到頭來,她才發現,原來父親爲了她,連祖輩留下的名廚師名號都不要了。
有些人,這輩子奮鬥終身的目標,不過是在華國廚師名錄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和印記。比如寇天城。
有些人,爲了許兒女一世平安順遂,寧願把自己家的姓氏從廚師名錄上抹去。比如房外公。
“我還說,他爲什麼沒有去參加大宗師的考覈?那時候,明明美食家協會的那些叔伯們已經來找過他幾次了。他卻始終都是拒絕的。那時候,他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他把竈臺上的事都交給了你爸爸。我還以爲他怕自己精力不濟,所以纔不考了。現在,我才明白,你外公是不要自己的名字留在大宗師名錄裡。他不要我頂着華國五代廚藝宗師女兒的這個身份。”說道這裡房舒蘭終於忍不住再次痛哭失聲。
因爲這本筆記,當年很多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事,房舒蘭現在終於都清楚了。
只是,已經年過35歲,自己也當上了母親,她纔開始懂得了父親的一片苦心。才明白他苦了一輩子,唯一的願望只是女兒不要再像他那樣辛苦。僅此而已。
這難道也有錯麼?
他自己被虛名拖累得身體不好,早早逝去。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女兒從虛名中解脫出來。這又有什麼錯?
寇媛媛只能儘量安慰她媽媽,一邊跟她聊天,一邊撫摸着外公留下來的那本筆記。
“咦,媽,這裡有外公記載的灌湯黃魚的做法。不止有這道菜,還有清湯燕窩,黃燜魚翅,九轉大腸,油燜大蝦,烏魚蛋湯……都是一些難做的菜。”
“哪呢?我看看。”房舒蘭這時候也顧不得哭了。拿起筆記一看。
“原來,我一開始做的就不對。怪不得我做的灌湯黃魚跟你外公做的味道完全不一樣呢!我連湯汁弄得都不對。”
灌湯黃魚的難點有三:一是整魚脫骨,二是湯汁燒製,三則是灌湯煎炸燒。寇媛媛看着外公記得密密麻麻的筆記,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說:
“可是,這道灌湯黃魚好難呀!”
“嗯。媛媛,你說,如果媽媽從現在開始好好跟師傅好好學習廚藝。以後,爭取把外公的拿手菜都做出來。你說怎麼樣?”房舒蘭雖然還是有些眼淚汪汪的。語氣中卻帶着一種難得的堅持。
“好呀。那肯定很好吃。到時候,顧爺爺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嗯嗯。”房舒蘭用力地點點頭。到了現在,她還是很想哭。
那天,在包間裡,其實馮師傅跟房舒蘭聊了很多。房舒蘭這才知道,她的處境其實並不是最艱難的那一個。馮師傅當初的處境比房舒蘭不知道艱難多少倍?
馮師傅甚至爲了抗議家族把她隨便嫁出去,一度逃離了自己的家。然後,幾經波折才輾轉走上了艱難的學藝之路。
後來,馮師傅爲了學習廚藝耽誤了花期,這輩子都不曾結婚。
馮師傅說:“那時候,我就想問,憑什麼女子不能當廚師?爲什麼女子就要作爲利益交換,被嫁入別家?我不服。我真的不服。
我覺得只有站在廚房裡,我纔是活着的。而不是一具馮家供養的泥胎塑像。後來,我也受了好多罪。但也很幸運地得到過很多好心人的幫助。就這樣,我才能一路順利地走過來。
8年前,我成爲建國後第一個傳統菜女性大宗師。很多人都想拜我爲師,我卻沒有收一個徒弟。我就是想等一個有緣人。不然寧缺毋濫。沒辦法繼承我廚藝理念的徒弟我不想要。現在,我終於等到了你。舒蘭,女子做廚師未必比男子差。你可願意拜我爲師麼?”
聽了馮師傅的那番話,一向沒什麼主見的房舒蘭,當場就決定拜她爲師。
“原來,馮奶奶也是一樣的呢。”寇媛媛聽了媽媽的敘述,忍不住嘆了口氣。
似乎不管什麼時代,女人想在一個男人爲主導的行業裡混出頭都很艱難。大多數人都以爲女人不適合那個職業。不過……
“只要不放棄的話,媽媽你一定能達成心願吧!到時候,你把虧欠外公的大宗師替他拿回來!而且,你是心甘情願地喜歡做菜,不用揹負着虛名枷鎖。這樣的話外公也會高興吧!”
“嗯。媽媽以後一定會把虧欠你外公的統統都拿回來。”房舒蘭流着眼淚,看着自己堅強的女兒,又想起了那位性格倔強,誓不低頭的師傅。
她身邊都是這麼堅強,這麼有勇氣的人。這一次,她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廚藝了。
此時此刻,房舒蘭終於點燃了自己遮遮掩掩了幾十年的夢想。終於敢把孩緹時代的心願大聲地說出來。
曾幾何時,小小的房舒蘭看見父親站在廚房裡揮舞着鍋鏟,火焰飛起老高。瘦弱的父親卻沒有絲毫懼怕火焰,而是成功駕馭了它。然後,端出了一疊又一疊精緻的美食。
那時候,她覺得父親特別了不起。她也想像父親那樣,做一個了不起的廚師。
時空似乎在不經意間就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圓。通過一本充滿着一個父親期許的筆記,使得房舒蘭再次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而陪在她身邊的寇媛媛,也終於拋開了過往的一切束縛。準備讓自己的夢想再次重新起航。這一次,沒有一大堆爛攤子和負擔等着她一肩背起。她只要在母親,師傅的護航下,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的美夢就好。
晚飯的時候,振作起精神的房舒蘭開始在廚房裡煮麪。她可以輕易把麪條拉得很長,就像變戲法一樣。
“今天誰過生日麼?”這麪條寇媛媛太熟悉了。幾乎每年她過生日,房舒蘭都要爲她拉上一碗。
“我可能沒跟你說過吧?我小時候,每年過生日,你外公都親自下廚給我做一碗長壽麪。後來,我就把這習慣記下來了。你每年過生日,我也給你做一碗長壽麪。所以,抱歉了,媛媛。這些年,你過生日,媽媽一次蛋糕都沒給你吃過。”
“沒關係呀。麪條很好吃的。”看着鍋子裡煮着的湯汁,寇媛媛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媽媽突然很想吃這麪條。對了,還有湯。我小時候,就算家裡窮,我也能隔幾天就喝一碗你外公煮的湯。你出生之後,我就老是想着給你煮湯喝。以後,我們三天做一鍋吧!媽煮給你!”
“好呀!”寇媛媛笑眯眯地看着她媽媽。只要她開心就好。
房舒蘭鼻子酸澀得厲害。看着女兒就像小時候的她一樣站在廚房裡,滿臉好奇地看着冒着熱氣的鍋子。她突然感覺到了一種來自血脈傳承的魔力。
或許,這不是父親的本意,可是有些東西在不經意間,就隨着血脈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了下來。就像她和女兒的超強味覺。
以後,她們會按照父親的心願不再提起房家菜譜。可是,房家菜卻通過了另一種方式,留在了她們的心裡。就像是記憶中那一碗美味的雞湯,又像是一碗慶生的長壽麪。
這些美味的記憶會伴隨着幸福,一代又一代地流傳下去。
然後,等到媛媛長大了。也會譜寫下屬於自己的傳說。她們會尋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她們都不在被禁錮在房家菜譜裡。
她想,這或許就是父親所希望看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