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追溯的,是2090年6月18日,夏城的夜晚。
當他的父親,羅中衡先生頭頂出現疑似“幻魘之主”路徑的“澄澈星空”,攪動地球精神海洋,使“夢神孽”的力量強勢作用,導致全球生靈夢境圈層活躍度快速上升,進入非正常區間,“孽夢種子”含量大幅跨過警戒線,全球百億人口即將進入另一個途徑的不可逆的污染之時……便是李維,也不得不全力驅動“深藍世界”跨界而來。
那時的李維,無疑是被逼出來的。
當然,這只是羅中衡耍弄的一個魔術。
然而,時隔七年,此時羅南就在想:在那一刻,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羅中衡完全可以搶先一步,讓這個魔術般的恐怖事態,邁入再不可逆的進程?
就那樣直接獻祭掉地球百億人口,至少是百億人口中的相當一部分。
在那場“儀式”之間對抗的零和博弈中,徹底斷去李維“僞神物化真種”的前路?
唔,那個時候羅中衡未必知道李維想幹什麼,也不管有沒有這個可能,事實是:羅中衡沒有做下去。
李維雖也因爲強催“深藍世界”受傷,但還是解決了這樣一個對手和隱患。
那時的他會是怎樣的感想?
因發現不是樑廬,而鬆一口氣?
因用岔了力道而暴怒?
又或是因那徹底斷絕他前路的變數沒有化爲現實而慶幸?
以事後諸葛亮的角度,當時的李維多半是判斷失誤,他以爲樑廬還活着,只是放出羅中衡這枚棋子,騙了他的大招。所以只能悶頭縮回“深藍世界”舔傷口,繼續謹慎觀察、準備,蒐集儀式配方,搜索樑廬這個心腹大患。
直到96年底,羅南橫空出世。
李維現在大約已經確認,90年的時候,羅中衡背後並沒有樑廬在支持,而是一個土著螻蟻,掌握了終極武器的按鈕……只是最終“沒能”,又或是“沒有”按下去。
吃一塹長一智,這樣的情形下,李維是否也會更多考慮一層,琢磨新成長起來的大敵是怎樣的性格底色?
尤其是相隔七年的這兩個敵人之間,還有着最直接的血緣關係。
這樣,在下一輪可能決絕對撞的關鍵時刻,新的對手是硬是軟、是進是退,必將是決定勝敗的關鍵因素。
以前李維沒有做這個調查,或者說做了,但不太明顯。
可能那傢伙也不覺得,這算是個致命破綻。
以前羅南在人前表現的也還可以,勉強算得上殺伐果斷……起碼喜怒無常。
可是,在“外地球”,在東八二四區沿海區域,十幾個小時前爆開的核彈,羅南頂着“汪勇”的外殼,那般笨拙的反應,終究是讓這破綻暴露了。
雖然可以自我安慰說,當時畢竟頂着“汪勇”的殼,李維未必能夠確定那就是他本人……但現在,屠格超乎尋常的決絕手段,卻是從側面極大驗證了這種可能性。
“外地球”那次不確定,那麼現在就再來試一試!
羅南的這個猜測,可能亂七八糟。
可現實就是,不管他怎麼想,也不管李維怎麼想,他就是不能露出之前在“外地球”那般笨拙愚蠢的破綻。否則,哪怕上一次李維沒有抓住,這次也會看到,會比“開墾團”更精準狠辣地戳中這個要害,窮追猛打。
羅南不確定那時會發生什麼,但他一定不想看到那些。
也是這一刻,羅南忽然觸碰到了武皇陛下“提桶跑路”的說辭後面,冰冷的現實。
羅南在沉吟,也在等待,轉眼又是快一分鐘過去。
期間,公正首祭還好,魏斯曼的視線不止一次落到他臉上,間隔一次比一次短,裡面的溫度也一次比一次灼熱。
此時的屠格乘着“告死鳥”,距離默城外圍已不到百公里。
“毒素領域”雖然化爲魚鳥之形,相對內斂,但領域本身噴薄而出的毒力,不會消減,正隨着倒卷的雨雲向城市襲來。以“水箱”的天賦毒力,哪怕只是一點點,真正灑落到城市之中,也會造成驚人的死傷。
魏斯曼終於忍不住又開口,嗓子啞得幾乎聽不清:“羅教授……”
羅南對他笑了笑,扭頭看向公正首祭:“我覺得,像屠格這樣的傢伙,值得再免一單。”
公正首祭轉眸看他,清澈的眸子後面,是否也有武皇陛下的觀察呢?
羅南心中閃念,沒等公正首祭迴應,忽然就有億萬磁光電火在默城的樓宇之間,在路上行人與行人之間、在清晨還沒有完全散盡的睡夢之間奔走跳躍,嗞然作響。
有那麼一瞬間,這個城市好像被扭曲了。
以億計的城市居民,無論是清醒還是迷茫,富有還是窮困,脆弱又或強健,在這一刻,都彷彿墜入了顛倒錯亂的世界中。那是由他們曾經熟悉,如今卻陌生而恐怖的家宅院落、生活圈子、親人朋友一道扭曲拼接而成。
周圍高樓、飛梭載具上的公正教團成員們相對好一些,然而亦是頭暈目眩,分明感覺到形神框架被那密集的磁光電光穿透、扭轉。不掙扎還好,一旦使力,就天旋地轉,整個人就像被扭動的毛巾,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都給絞爛掉。
至少有小半人,直接就趴伏在地上,慘哼滾動。
這一刻,他們分明看到了幾個月前,哈城那一場恐怖手段的重現……還是加料版!
少數更清醒一點的人,就看到承載他們的剛剛甦醒過來的繁華都市深處,有奇詭的烏雲,裹着磁光電火,升騰上來,但又瀰漫在都市中,覆蓋了一切,模糊了一切,也扭曲了一切——這是正常情況下絕難看到的奇景,但是他們根沒有驚訝的空間,因爲在這一刻,他們就是“奇景”的一部分。
這個城市中,每一個人身上都是“磁光電火”的介質,也是升騰雲氣的源頭。
人們在霧氣中,形象就扭曲成了陰詭的妖魔,他們彼此對視,警惕、憎惡又恐懼,他們開始撕打、奔逃,不知有多少人,在這一刻發出精神崩潰的慘叫。
高處的公正教團成員冷汗橫流,他們完全不確定,這究竟是幻覺還是現實。
而就在這灰色的雲霧中,隱約有一隻巨大異物,忽而展翼,忽而擺尾,飄忽遊動,難辨首尾,似乎頗是喜樂。
直至那奇詭烏雲與天上雲層相接,它忽然一躍,躍入雲層更深處。
此時,屠格駕着“告死鳥”,距離默城外圍不足五十公里。
天空雲氣忽然翻涌,卻是一張巨口轟破雲氣,無聲裂開。
這一張口,便是幽暗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