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說,羅南也是拿自己試藥的狠人。他前期爲了搭建“自我格式”的前置“容器”,什麼手段都試過,獲取藥物的途徑也不正規,以至於形骸結構頗有些雜質,也有扭曲。後來還是因爲有了“磁光雲母”,微調了形神框架,才達到相對純淨的地步。
可這種“純淨”,意義不大。
“布法絕關”不是隻允許“純淨之人”通關的過濾器,只是比較集中地反映本地宇宙時空規則環境下某個生靈種羣,在生存道路上對未來和層次的決絕追求。當然,也更加客觀冷酷地反映該種羣的進化和研究水準。
它纔不管你在“關隘”前是什麼模樣,也不管你通關後是什麼變化,正如那句話:
基因蟲總是面目全非。
安東勝有幾秒鐘沒有說話,好像是出神,又好像是在組織語言。
羅南也不確定,是哪句話觸碰到了他心底敏感處。
極域之上,拖拉着烏沉鎖鏈的魔符給出提示:現階段的安東勝是有一定的傾訴欲的。
羅南就在冰冷凜冽的罡風中等待,也沒有等多久,就聽安東勝道:
“17歲,我脫離束縛,遠離教團的時候,勉強還算幸運。初代首祭就死在安城,當時箕城那邊公正教團還不成氣候,埃城又離得太遠了,反應並不是特別及時,而且事發突然,亂成一團,最後雖還是派人過來,卻給我留出了一點兒時間和空間。
“當時,安城還只是粗糙的荒野城寨聯盟,我已經知道我的用途,不可能再回去,只有逃跑。先在城寨之間來回躲藏,後來又跑到荒野上,偏又缺乏在荒野上生存……哪怕是奪取生存資源後安然撤回的能力。就爲了一些肉食、野菜、草藥,我和我的朋友,團隊一次次掙扎,又一次次崩潰、毀滅。
“所以我很絕望,而絕望中想到的,竟然就是向‘真理天平’祈求,因爲我從叔父那裡知道,它擁有不可思議的威能。”
羅南本想說“這很正常”,卻很快意識到,安東勝並不需要別人肯定,他現在只是在談話氣氛和魔符的催化下,說自己想說的話,僅此而已。
不過人在組織語言的時候,爲了照顧基本邏輯和一些表述習慣,其實很難精準控制表達的信息,“言多必失”就是這個道理。更何況,安東勝並不是特別警覺,也許他等一個可以交流、傾訴的人很久了。
“我並沒有被傳授‘神聖空間’的相關儀式,大概叔父他們並不想讓我直接接觸‘真理天平’。我也是病急亂投醫,最後竟然是用荒野上一些亂七八糟的儀式,用畸變種的屍體去血祭,可就那麼成功了。”
安東勝看向羅南:“所以我就知道,‘真理天平’一直和我有聯繫,它也並不需要什麼‘神聖空間’,它只是需要一個載體,任何一種載體,當然相對於有正規途徑的公正教團信衆,這會大幅提高‘置換’的代價,需要有更多的‘置換物’。於是我開始瘋狂獵殺畸變種,向它獻祭,儘可能保持平衡且略有盈餘的狀態,那已經是我當時的極限。
“我應該是缺乏靈活的思維,置換出來的都儘可能轉化爲自身的力量,以期在這個單調交易中有更多盈餘。很辛苦,但努力掙扎一番的話,也總能夠辦得到,這就是我的修行方式和路線。那段時間大概是最艱難的日子,但和身邊的其他人相比已經足夠幸運。所以我也很喜歡這段時光,單純地獻祭、置換,一點點變強,走一個平緩上揚的趨勢線……羅先生你剛剛說的‘純淨’,是指這樣嗎?”
羅南想了想,微微搖頭,但很快又點頭:“很好的累積進程。”
“也不過就是四五年時光,進入七十年代之後,我的生存環境就相對寬鬆了。公正教團那邊,二代首祭上位,也不再那麼急着找到我。我則加入了野戰部隊……那個時代,我們對畸變種,尤其是‘流血季’的畸變種辦法不多,大部分是防禦作戰,時常要大範圍機動的野戰軍更是高危崗位,但只要能活下來,也最容易獲得正經身份。
“這樣,我在軍隊裡站穩腳跟,一直到2079年前後。”
79年?
羅南眼皮跳了一下,他對這個時間點也很敏感。他記得很清楚,姑姑羅淑晴女士更無數次地對他講:爺爺羅遠道,出現明顯的精神分裂症狀,就發生在2079年。
那大概也是爺爺的荒野實驗室次第崩塌的開始。
安東勝沒注意羅南的反應,他已經進入了徹底的傾訴狀態。哪怕他是軍方巨擘,在地球世俗軍政系統、裡世界系統,其實一直是個不太合羣的異類,他有尋找合作者、尋找盟友的需求,只是由於各種原因,他最終選擇固鎖於安城一域,少與外界溝通。
像現在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
“那時,我已經重新接觸到了裡世界,接觸到了後方的一些人和事,也真正理解了叔父當年,還有公正教團的份量。嘿,超凡種!”
難得安東勝的言語有了一些情緒較大的起伏,也將羅南從“79年”的迷思中拽回來。
當時的安東勝,應該還未成爲超凡種,但應該也是肉身側建築師的水準,三十歲不到,有軍方身份,年富力強,戰功赫赫,怎麼着也是僅在超凡種之下第一流人物,不比去年大出風頭時期的田邦遜色。
而能夠讓他隔了快二十年,依舊有情緒波瀾的,多半實在不怎麼愉快。
羅南甚至能猜得更深些——安東勝習慣性地講“後方”,顯然自認安城是“前線”,而這二三十年,安城那邊是怎麼被“後方”折騰的,懂的都懂。
大約是高文福?
多半是了,而且還未必他一個。
七十年代末、八十代年代初,像安東勝、血妖、山君這一批驚才絕豔的中生代超凡種還未邁出最後那一步,艾布納、宮啓、高文福、白毫等老資格的超凡種則正是如日中天,而且他們大多數都習慣於在傳統權力格局基礎上,建構自身的治理體系,遙相呼應,同氣連枝。
不搞這一套的,像是密契尊主、死巫之類,則是以“星空俱樂部”這樣半隱秘的鬆散組織,進行一些圈子活動。
裡世界與世俗世界的認知壁壘,由此而產生。
至於裡面有沒有李維的手段,就不清楚了。
羅南在回憶七、八十年代的權力格局以及超凡種之間的恩怨情仇,安東勝則繼續道:“安城那時的局面已經非常糟糕,軍方的支持也並非那麼靈光,我那時則正在一個‘捨我其誰’的階段,總覺得有特殊能耐,應該爲這片我眼看着漸漸有了城市形狀,偏又被迫成爲冰冷軍事堡壘的前線地帶做些什麼。
“當時,我的行事開始變得高調。高文福會長,還有他的一些朋友們,包括軍隊裡一些戰友、上級,曾經給我一些‘警告’和‘勸誡’……”
果然!
羅南正爲自己的判斷暗中叫好,又聽安東勝道:“我卻毫不猶豫拒絕了,並非我當時有能耐與他抗衡,而是我有所依仗。”
“唔,真理天平?”
“是的,真理天平。”安東勝笑起來,然而無論是羅南本人的觀察,還是魔符給出的提示,都表明這一刻眼前的軍方大佬心緒複雜到極致,“就是從79年起,我和‘真理天平’的溝通明顯變得容易了,獻祭置換的代價更低,而我已經在軍中頗有資歷,更方便行事、借力,如此,從中能夠獲取的利益也就更大……這就是我最大的憑依。”
一個開掛的男人。
羅南勾動嘴角,卻不是對安東勝,而是對自己:可誰又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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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貌似安東勝和他一樣,對憑藉的“外掛”都產生了深重的懷疑。
果不其然,安東勝緊接着就道:“那段時間,我無比需要‘真理天平’,需要它不可思議的置換,需要它幫助我,抗衡超凡種的惡意,並不斷趨向那個層次,獲得真正的威懾力量。而對面,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迴應了我,給予我支持,讓我順風順水地成爲超凡種,一切都已如願以償,然而……我心情很糟糕。”
安東勝繼續笑,但笑容更苦澀:“我曾以爲,是某種‘作弊者’的恥感。但那不對,生存下來,且幫助別人生存下來,作弊又如何?
“仔細再想,歸根結底,是因爲它離這個世界更近了。也許我的每一次置換交易,當然也包括公正教團的那些,都會將它往這個世界拉近一點兒。那時突然間的‘順暢溝通’,我甚至懷疑,是它已經降臨世間。”
羅南眉頭蹙起,對安東勝心底深處過分的情緒動盪有些不解。
這位應該還不知道“百神冢”乃至“中央星區”的事情,這種極其深重的不安,從何而來?
所以,羅南問了一句:“更近又如何?”
“更近的話,不再是我們尋找‘真理之門’,而是‘真理之門’找上我們。”
“呃?”
“我還記得,叔父最後一個清晰的句子……”
也不管高空中凜冽的罡風,安東勝淺淺吸氣,用嘴角最後的一點兒笑容,推擠出後面的內容:
“真實和夢境,將在那一刻檢視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