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克成了名人,這是毫無意外的。
但他好像對這種情況並不怎麼喜歡,儘管一開始的時候他還挺高興,但現在他可是被那些熱情洋溢的大叔大媽給折騰怕了,昔日髒兮兮的小垃圾工被洗刷一新,還換上了救援隊帶來的新衣服,被推到大衆面前接受萬民折騰,僅僅半個小時,這傢伙就大呼小叫着跑了回來。
現在我們已經換乘了去往大城方向的大型運輸艦,由於運輸艦的微型曲躍系統故障,飛船隻能以大氣層內巡航速度前往目的地,旅途大概要一個小時,目前還有十幾分鍾纔到站。運輸艦裡的空間可比爭鬥者級那樣的小型運輸艇要寬闊很多,由於運用了基礎型空間擴展裝置,這裡的格納庫差不多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寬闊,災民們在格納庫裡聚攏成好幾堆,低聲談論着當前的情況和對家園毀滅的唏噓,當然也有對新生活的想象,總體氣氛比我們預想的要好很多。
這或許很好解釋,因爲在這個世界,“個人財物”是個不那麼重要的概念,絕大部分生產工具其實都是集體所有的,而生活必需品則必須從食物合成機和飲用水合成機那裡做集體分配,日常的衣服、醫藥等所有日用品都來自各種各樣的合成機器,而個人所有的房屋和傢什之類則大部分來自廢墟,屬於隨處可見,在這種微妙的“共產”狀態下,居民對自己財物的任何程度的損失都不會有過大的反應,而又由於廢墟世界的物質產出不穩定,很多普通人都處於隨時遷移的狀態,他們要跟着自己的工作範圍走,搬家因此也是常有的事,即使是已經安穩存在了幾十年的冷凝器鎮,也有很多居民流動,在這兩方面情況下,家園毀滅所造成的衝擊自然也就減弱了許多。
人們的痛惜之情大部分都只是來自突然離開住習慣的地方,以及很多東西沒來得及拿走而產生遺憾,這些感情還不至於痛不欲生,而且除了老人更加容易感傷之外,很多年輕人對這次事情的反應並不激烈。於是看上去在這個世界做救災工作好像比地球上容易多了……
飛船在十幾分鍾後平安抵達目的地:一個規模很大,而且已經爲迎接災民做好準備的鎮子,運輸艦在這個鎮子後面的巨大金屬平臺上降落,卸下了所有的災民和一些負責安排相關事務的工作人員之後便離開了。我們幾個是最後下飛船的,珊多拉用精神干擾讓所有人忽視了我們這一羣看起來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傢伙,姐姐大人和林雪則開始大量周圍的環境。
“看着跟冷凝器鎮一樣破爛啊,”先知大小姐咕噥着,“也就是佔地面積大了點,棚戶分佈的整齊了點,另外城鎮還是沿着梯級建起來的——或許這都算這個世界的城市規劃了吧?不過仍然是棚戶。”
“這地方選址還真巧妙,”珊多拉則看了看我們腳下的巨大金屬平臺,“這裡應該是一艘航母的駁船停靠站,他們在航母的綜合指令站外面沿着地勢建了城鎮,然後把最近的駁船停靠站直接當成了鎮子的機場,讓這裡可以起降飛船——如果我沒猜錯,這裡應該是個類似物流中轉站的地方,應該是大城的物資供應要樞。”
“順便去那個大城看看?”
我看了珊多拉一眼,對方微微一笑:“看樣子這些災民是不能進入大城的,不過咱們對這個世界的普通個體瞭解已經夠多,現在是時候看看它的上層怎麼樣了。”
“我得提醒你們一句啊,”林雪揉了揉額頭,微微閉着眼睛說道,“別玩太久了,不久的將來還有一場災難等着咱們呢。”
“準備萬全,”珊多拉雙手抱胸,“pl-15已經準備好了足夠的生態殖民船和突擊艦,一旦這個世界崩潰,不管崩潰的原因是什麼,我們都有足夠的時間和人手把這裡的土著居民救出來。當然在那之前要是能找到世界失衡的原因就更好了,不管怎麼說這裡也是舊帝國時代保存最完好的古戰場之一,到處都是不可多得的活化石啊。”
我想了想,覺得其實這裡有很多人的歷史比這個宇宙的化石還悠久,但考慮到年齡是女孩子的大忌,這句話沒敢說出來,否則哪怕珊多拉不出手,冰蒂斯那個暴力女也會一板磚弄死我的……
就在這時,珊多拉突然皺了皺眉,然後撤去了對周圍的精神暗示,過了一小會,格里克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了過來:“啊!在這兒啊!我找半天了,有人找你們,是大城來的,應該是接你們回家的吧!”
格里克好像已經找了我們半天,但由於珊多拉的精神暗示存在,所有人都不會將注意力放在降落平臺上,結果他就在附近繞了半天圈子,直到珊多拉注意到爲止。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我們面前,伸手指着不遠處一羣穿着黑色長袍的身影:“他們……咳咳,他們是從大城來的修道士,說要找你們,我問他們是不是帶你們回家的,不過他們沒說。”
我和珊多拉對視了一眼,互相從對方眼神中看到了微微的笑意。
好吧,看來他們終於發現這一小撮可疑分子了,這倒是給我們省了不少麻煩。
“過去看看吧,”姐姐大人點點頭,邁步向前走去,不過剛擡腳就想起什麼事,扭頭看了格里克一眼,“對了,我們可能得離開一段時間,就先在此別過好了,很快會再見面的。”
格里克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就低着頭哦了一聲:“嗯,我知道……你們畢竟要回家嘛,又不會一直跟我們這些人在一起。不過這些日子真的很開心,跟你們在一起,我和大家都見識了很多奇妙的東西!真的謝謝你們啊……那個……那個……”
“哈,放心吧,那艘‘飛船’是你的了,”我微微一愣神,立刻就明白了格里克想說什麼,這個從小被老爹耳濡目染的孩子只會對一件東西感興趣,那就是飛船,“小船長,你確實有資格擁有它,而且說不定未來你還會有一艘屬於自己的真正的飛船呢。”
格里克頓時驚喜地擡起頭來:“真的?”
得到我們的再次確認之後,這孩子頓時歡呼雀躍大喊萬歲,然後幾秒鐘內就跑遠了……
“額,話說他是不是忘了說再見?咱們這是在跟他告別吧?”我扶了扶正坐在自己肩膀上瞌睡打滑的水銀燈,有點無可奈何,結果話音剛落,格里克又跟一陣風似的跑了回來:“啊,對了大叔,忘記說再見了。你們不和其他人告別嗎?巴納德爺爺還想再謝謝你們呢,要不是珊多拉姐姐的提醒,這次大家就真的危險了。”
怎麼珊多拉那裡是姐姐,輪到我就成大叔了?
“會有機會的,”姐姐大人笑着說道,“不過你現在還是先去陪着自己妹妹比較好,九歲的孩子你也放心仍在一邊啊?”
“沒關係,水珠看着小,其實比我還精明呢,”格里克撓着頭髮笑了笑,“她就是不喜歡說話而已,剛纔還是她領着我找人登記呢。那……我先走了啊。”
道別之後,格里克興沖沖地跑遠了,也不知道是去找自己的妹妹還是先忙着看自己的“飛船”還在不在,我和姐姐大人相視一笑,心有靈犀下異口同聲:“真是個孩子。”
那些穿着黑色長袍的身影仍然很有耐心地在降落場邊緣等着,剛纔格里克和我們說話的時候他們就看到了,因此想必已經確認了我們的身份,現在看到格里克離開,其中一個黑袍子向我們遠遠地擡起一隻手,示意自己在等我們過去。
“架子真大,”水銀燈抱着我腦袋拱來拱去,一邊還有點睡眼朦朧,“喂喂,笨蛋人類,你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說‘朕賜你死罪’啊?”
我一邊扛着水銀燈向前走去一邊皺着眉頭問了一句:“這亂七八糟的你跟誰學的?”
“電視劇!冴子帶着好些電視劇。”
我腳下一個踉蹌,看着身旁的紫長直無可奈何:“你太寵孩子了吧?”
現在我知道爲什麼晚上不到,水銀燈就哈欠不斷了,敢情這兒還有個縱容小孩子熬夜的傢伙呢?
冴子臉上有點尷尬,吐了吐舌頭:“西卡羅大叔說最近遭遇市場危機和產業鏈中斷,生意不好做,就便宜賣了我很多……東西,我挑着有意思的給了小水一點。”
我想了想,頓時勃然:“狗屁市場危機和產業鏈中斷!不就是上星期靈夢領着城管大隊把丫兩百多個下層軍官給堵在宿舍了嗎,那貨現在就在旗艦上呢,我非關他半個月禁閉不可,這生意都做到皇室成員頭上了!”
說話間我們已經來到那些黑袍人的面前,根據這些天的瞭解,眼前這種穿着黑袍不苟言笑的人應該就是這個世界的統治階級,他們被稱爲“修道士”,但在有些情況下修道士又是政府官員,因爲這個崇拜着古代文明的教會就是這個世界的管理機構。
廢墟世界的統治體系是很怪異的,它只需要一個說了算的組織負責管理所有的古代機器和兵器,其他公民從事生產就可以,這裡沒有複雜的經濟架構,沒有國家之間的軍事策略,也沒有政治糾紛,世界從資源到生產方式到生存途徑的極端單一導致這個世界的統治機關可以簡陋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這些修道士所屬的教會,也就是這個世界的統治宗教甚至沒有名字,因爲全世界只有這一種信仰,同時這種信仰也是全世界唯一的政體,只要說到教會,那就毫無疑問是眼前這種黑袍修道士——當然也有不穿黑袍的高階修道士,他們在很多方面都沒有硬性規定,除了對古代文明的極端崇拜和對探索外部世界的禁令之外。
“感謝世間一切,很高興見到你們,”黑袍人中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頭發花白大概五十歲上下的高個子男性,留着整整齊齊一眼就知道精心打理過的短鬚,說話的時候也顯得非常有禮,他看了我們一眼,視線明顯在水銀燈和八雲藍身上有所停頓,然後點點頭,“我是高階修道士約德。”
現在還不知道這些修道士找我們是有什麼打算,不過既然對方很客氣地自我介紹了,我們也說了自己的名字,當然,也只有名字而已,更多的東西一個字都沒有說。我們對這些修道士雖然還沒有壞印象,但也缺乏什麼信任,不管怎麼說格里克的父親好像就是被修道士的攔截火力間接害死的,這讓眼前這幾個人在我們心目中的印象有所下降。
“我們得到消息,在災難發生的時候,是你們及時發出了警告,讓平民免於死傷。”約德開門見山地說道,他將雙手都隱沒在那身寬大的黑色長袍裡面,全身上下只有一張臉露在外面,這種裝束讓他看着格外嚴謹刻板。
得到我們的確認之後,約德點了點頭,直接說出了我原本以爲他要拐彎抹角一番的話:“所以大城教會對幾位非常在意,我們調查了幾位的身份,卻發現你們不在任何人口記錄中,而且你們自稱來自大城,這也是謊言。換句話說,你們的身份可疑。我的質疑對嗎?”
珊多拉冷淡地用上揚語調“哦”了一聲:“那你們如何打算呢?”
對方通過人口登記迅速發現我們身份異常,這在這個廢墟世界其實並不令人意外,儘管這個世界的很多管理機構近乎空白,但唯有居民人口登記是異常完善的,這太正常了,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建立在生存物資分配上,人們要從各種合成工廠裡領取自己配額的生存資料,也要用同樣的方式提交自己的勞動記錄,這種全民配給就是建立在絕對嚴苛的人口登記上的,在這個世界不存在沒有記錄的人,因爲這種人甚至連生存的可能性都沒有,沒有個人記錄,就沒有食物配給,沒有衣服,沒有藥物,甚至連水都領不到。
而我們這一羣不管怎麼查都沒有資料,而且還連續多次有大動靜的傢伙,恐怕早就被大城注意到了,包括我們送給格里克的那些小禮物之類……那都不是什麼秘密,隨便這個冷凝器鎮居民就能問出來。
“不用擔心,我們沒有惡意,至少現在沒有,”約德微微點了點頭,似乎在加強自己的語氣,“但我們有必要將幾位帶到大城接受詢問。請放心,這不是審問也不是拘捕,大主教只是出於好奇,親自命令我必須將你們帶到他的面前。”
這個修道士說話很客氣,態度比我們預料的好很多,再加上順路去大城本來就是自己的打算,我們幾個當場就痛快地點了頭。
修道士團隊是乘坐運輸機過來的,也是那種老古董級的爭鬥者運輸機,不過他們的飛行器多少和普通貨色有點區別,至少看着更加乾淨,外觀更加完好,而且被塗成了淡紫色——這種顏色可能是這個世界的“貴族色”,我還從沒見過民用設施塗有這種色彩的。
安置災民的這個鎮子其實就是大城的衛星城鎮,跟珊多拉猜測的一樣,這個有着現成飛船起降平臺和各種裝卸設備(都是鎮子下面那個巨型航母甲板上現成的半固定機械手)的鎮子是大城專用物資中轉樞紐,運輸機用最低速巡航模式過去,路程也只有十幾分鍾,很快,我們就來到了這整個世界的絕對中心,特殊之中的特殊存在:大城。
儘管之前從探針傳回來的信息中已經看到了大城的全部模樣,可真的從它上方飛過的時候,我們還是忍不住感覺很驚訝。
這是一座在正常世界都足以被稱得上超級都市的龐大城市,它坐落的地方十分古怪:那是一個巨大的圓型深坑,半徑都有上百公里,已經超過了這個廢墟星球上的任何一個戰艦殘骸的尺寸,在這個大坑周圍是和整個星球其他地方都一樣的、無數戰艦殘骸所堆積而成的金屬大地,但從大坑的邊界往裡,卻是一層光滑到近乎鏡面的合金壁,就好像一層整體的裝甲板一樣,整個大坑的形狀看着如同一個標準正圓的碗,同樣正圓形規劃的大城就在這個碗的中央,城市半徑大概有大坑半徑的四分之三左右,看着大城坐落的這奇怪地勢,尤其是大坑壁上那光滑如鏡的合金拋物面,我不止一次惡意推測過——要是沒有交通工具,裡面的人得怎麼爬上來啊?
大城所處的這個碗一樣的巨大圓坑早在兩天前就引起了我和珊多拉的注意,當時看着探針傳輸回來的畫面,珊多拉做出了推測,她覺得這是在廢墟星球成型之後,某種高威力武器轟擊星球所留下的痕跡,這可以解釋爲什麼無數參差不齊的戰艦殘骸所堆積起來的金屬大地上會出現這麼規則的一個圓形凹坑,而且這個凹坑的內壁還有明顯的金屬熔融痕跡,但珊多拉自己也承認,這個在正常戰術上說不通——
“廢墟星球成型的時候,它上面的所有飛船都已經是解體墜毀的了,攻擊一堆戰場殘骸根本沒有任何意義,那是浪費能量。”
就是這樣,我們沒辦法解釋爲什麼幾十萬年前在這個宇宙交戰的某個戰艦指揮官會決定在一堆戰場殘骸上來一發,鞭屍可不是希靈使徒的風格。
反正百思不得其解之後我們只好暫時猜測當年這一炮是維斯卡乾的,因爲戰場上也就她能做出這樣抽風的舉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