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紀念碑廣場也就是圖騰廣場,這地方各人有各人的叫法,但只要提到相關的字眼,人人都知道說的是哪裡。我不知道爲什麼菲娜會突然提議要和阿奴麗麗一起去看那些紀念碑:這個略有點常識缺乏的小女王平常是很少對陌生人有這麼主動邀請的,不過反正自己領着阿奴麗麗參觀的路線也會經過紀念碑廣場,於是便欣然決定大家一起同行。
當然,在前往紀念碑廣場之前,我們還是從商業街經過的,畢竟來影子城最大的觀光點就是這裡的幾個巨型商業區。來自宏世界各個文明,讓人眼花繚亂甚至猜都猜不到用途的物品,是影子城最最重要的特色,很多人好不容易得到來影子城做客的機會,目的之一就是帶一些稀罕的東西回去:哪怕帶回去的東西他們一輩子都搞不明白是幹啥的。在商業街,我們給阿奴麗麗買了一大堆紀念品讓她帶上,這姑娘現在已經徹底暈了眼,基本上處於被我們拖着到哪算哪的情況:第一次來影子城的人都是這樣,我們給她挑選的東西她也不看,反正都挺高興地收了起來。這些東西會是很好的禮物,她可以拿回去讓自己的同胞們開開眼,也可以讓自己的弟弟高興一下。阿奴扎這次沒跟着她過來,那個年輕人現在也挺忙,雖然在科技重建之類的方面幫不上忙,但他也算個挺有感染力的年輕領袖,曾經他只領導着一個村莊。現在他則領導着一個努力建設新城市的隊伍。本來阿奴麗麗也是想讓阿奴扎把手頭的工作交給別人,跟她一起來影子城看看的,不過阿奴扎現在又有了別的任務:配合當地的生命女神傳教士和帝國研究人員,找出解決腦損傷後遺症的辦法。
阿奴麗麗的種族是當年被梅洛瓦人摧殘最嚴重的一支,他們不但被作爲奴隸,而且連種族基因和後天生長髮育都被人動了手腳。梅洛瓦人從這些奴隸的嬰兒時代就破壞了他們的腦組織,導致阿奴麗麗的族人無法計數和進行三步以上的邏輯推理:這就鎖死了他們的科技復甦可能性。戰爭結束之後,他們要面對的主要任務除了重建家園和恢復生產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消除這種腦損傷後遺症。依靠反抗組織手裡掌握的那點資料和僅有的具備足夠知識的技術人員顯然是不夠的。幸好,帝國軍離開的時候留下了很多生命神教傳教士和碳基生物研究者。這些人在康健領域可是專家。現在治療腦損傷後遺症的研究已經有了初步進展,阿奴扎自告奮勇地成爲了第一批志願者。
“雖然我不認識你的弟弟,但你應該爲他驕傲。”
聽到阿奴麗麗姐弟和他們種族的故事之後,菲娜很認真地對前者說道,表情一板一眼。
同時她還推着一路上都在轟隆作響的比伯魯。
“嗯,阿奴扎是個勇敢的孩子,我一直覺得他是我生命中最幸運的部分。”阿奴麗麗抱着大包紀念品,臉上笑顏如花,她好像稍微適應了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地方。開始享受今天的奇妙之旅。
“不,我是說他爲種族能夠自由思考而做出的奉獻。”菲娜一邊推着比伯魯往前走一邊抽空對旁邊的新朋友說道,其實我很好奇她平常推着這個大圓球的時候是怎麼看路的,“自由是很重要的東西,一個種族或者文明的自由更是如此,能爲此做出奉獻的人都值得驕傲。你們很優秀。”
阿奴麗麗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還不太適應菲娜這種一板一眼,精確直白的說話方式,而比伯魯則突然插了個嘴:“女王陛下,您的評價很對。但是……但是前面是個……”
“是個坡啊啊啊啊啊!!”
然後我們就看到菲娜推着的大圓球突然開始加速,伴隨着一陣起伏不定的驚呼,跟之前出現的時候一樣沿着坡道滾了出去,我很悲哀地發現,坡道盡頭是護城河。
“比伯魯!等等我!”菲娜很認真地站在原地說了一句,然後才順着坡道追下去,我跟姐姐忍不住默默對視:事實證明。遇上緊急情況,廢話就是作死,剛纔比伯魯就是多說了前半句廢話……
其實我覺得菲娜應該能追上自己的球……能追上自己之前推着的球,所以跟姐姐就沒出手。但我們都忘了菲娜並不是一個原裝的希靈使徒,她經常忘記自己的這幅超人身體有很多諸如音速衝鋒和短距躍遷這樣的功能,於是我們就眼睜睜看着她傻乎乎地跑到坡道盡頭,目送着自己的宰相在護城河的圍欄上跳了一下,隨後撲通一聲掉進河裡……
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我們還有一路上受到驚擾的路人需要安撫跟解釋……
阿奴麗麗這時候已經又一次被嚇傻了。
影子城這地方,每個公民有兩樣東西是必備的,第一樣自然是公民識別卡片,對無法使用希靈網絡的普通種族而言,這卡片就是你的身份證,不管是長期的還是臨時的,總之在影子城裡活動以及使用城市服務等等各項事務就全靠這張卡片了。而第二種東西……則是公民安全保障套裝。
這個套裝由檢測佩戴者身體素質的傳感器以及危險響應系統再加上一個小型個人護盾組成,如果發現外來威脅,那麼它可以在判明使用者傷害承受能力之後選擇激活護盾,以保護用戶。這套裝置在影子城是必不可少的,因爲在這裡實在聚集了太多太多的種族,以及對那些種族而言陌生又危險的環境。有一些種族經常會不小心傷害到別人——他們真的是很不小心,也有一些種族經常會不小心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地方——這個就更真的是不小心了。爲了防止某個位面來的超人握個手就捏傷了另一個位面來的觀光學生,或者防止來自靈臺仙山的修士們爲了採通靈仙玉而被幽能水晶燒殘。我們不得不給每個市民配備了這種保護裝置,好讓他們離影子城那些致命的因素遠點。事實證明它們很有效:儘管你會在街上經常看見有人走着走着身上就突然彈出個護盾,或者你自己走着走着身上就突然彈出個護盾……但起碼城裡的生命神教祭司們已經有倆月沒給莉莉娜寫要求降低工作強度的投訴信了。
比伯魯滾下去的時候一路上我看到起碼二十多個護盾次第亮起,然後是如同保齡球瓶一樣被彈的到處亂跑的行人們:這條坡道上人還挺多的。現在姐姐正在安撫受驚市民。不過大家在這個城市生活也算對各種意外情況習以爲常了,偶爾天上掉下來個着陸失敗的龍神或者從軍事學院裡衝出來個失控的哥斯拉,對影子城的強悍市民們而言都不算個事,更別提區區被一個自重一噸半的鐵球撞飛了:這裡民風彪悍得很。
而我則拉着阿奴麗麗飛快地跑到護城河邊緣,一起看着比伯魯掉下去的地方,那裡的漣漪還沒平息,菲娜正在河邊愣愣地看着最後一點水花。護城河岸上有大片的水跡。那個大鐵球掉下去之後動靜確實不小。
“那個鐵球先生不會有事吧……”阿奴麗麗現在已經接受了生命多樣性上的奇蹟,接受了一國宰相可以是個會說話的大鐵球這樣的事實,她看着比伯魯沉底的地方,面露憂色。
而就在這時候,護城河裡突然激盪起一陣劇烈的水花,彷彿什麼東西即將從那裡冒出來,我和阿奴麗麗驚訝地看着水面,隨後一個身上溼漉漉的女孩子真的從水面上升起來了!
這是個留着長髮而且容貌很漂亮的女孩,身上穿着的衣服彷彿是用某種滑溜溜的皮革和貝殼加工起來的一樣。當她來到水面上的時候,我看到一條魚尾巴在她身後的水花裡一閃而過。阿奴麗麗繼續目瞪口呆。我也挺驚訝:“伊莎娜你不是鹹水魚麼?”
“淡水裡也能生存——我今天是串門來的。”人魚女孩看到我出現在護城河岸上也十分驚奇,愣了一下才答道,“最近從一個叫岡波拉的世界搬過來一羣淡水人魚,他們住在護城河裡……”
……影子城的人口真是越來越多樣化了。
這時候伊莎娜也從一開始的驚訝中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升上水面是有正事幹的,於是清了清嗓子:“咳咳,剛纔有一個大球掉進水裡,請問你們掉下來的是個金球呢?還是銀球?”
我:“……”這個鹹水魚終於百無聊賴到這種程度了麼?!
菲娜楞了一下,她大概沒聽過金斧頭銀斧頭的故事。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就是一個合金大球,我也不知道什麼材質的,不過他會說話……”
伊莎娜很開心地笑了:“很好,你很誠實,看來那個大球是你掉下來的——他砸壞了下面人魚小村的儲藏室和一戶人家的院牆,現在已經被扣下了,你看着賠吧。”
言談間又一個看上去比伊莎娜小很多的小女孩從水面浮了上來。水花一閃中我看到了一條淡紫色的尾巴,這興許就是伊莎娜提到的最近搬來影子城的淡水人魚了,新出現的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河岸上的陌生人:“那個大球是你們掉的嗎?”
我擡頭,默默地看着蓋亞的大地若有所思:印象中倆斧頭的故事好像不是這麼發展的……
不過算了。細節問題不要在意,影子城就沒一件事是正常發展的……
後來我招呼了正在附近巡邏的帝國兵,讓城建工程部派人來幫那些無辜躺槍的人魚市民們修房子,比伯魯才終於被那些住在護城河裡的人魚七手八腳地送上來,宰相大人表示今天發生的事情很多,心情比較微妙不願對此詳談。伊莎娜則嘻嘻哈哈地跟我們聊了一會,講述她和她的人魚朋友們在水底生活的故事,這些故事在我們這些岸上人聽來很奇妙,比如人魚從來不知道泡麪裡的調料包有什麼用……等比伯魯被其他人魚們喊着號子扔到岸上之後,伊莎娜才很高興地和衆人道別。一甩尾巴回到河裡:我還沒來得及問她,人魚到底是怎麼泡麪呢……
離開這地方的時候,我終於發現河岸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投影告示牌,上面寫着最近有人魚入住護城河的事情:
“告各位市民,來自岡波拉世界的人魚留學生及其家屬已於護城河c-33至c-36段定居,此地現爲住宅區,禁止向河內投放雜物以及在對應河段游泳,違者按侵害他人財物處分。另嚴禁在對應河段釣魚,被釣上來的人魚將有權沒收垂釣者的釣竿和所有魚餌。特此通知。”
有的告示牌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另強調:再次重申,嚴禁在對應河段游泳尤其是裸泳。請體面些,市民們,你們都是有身份證的人——影子城文宣部-莉莉娜。”
……總之就不要管這些奇奇怪怪的影子城風土人情了,這地方真的發生什麼都不稀奇。
“這裡就是圖騰廣場,也叫紀念碑廣場。”
很快,我們就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影子城最莊重,也是絕對禁止任何不敬行爲的地方。
圓形的大廣場向內逐漸凹陷,如同一個鑲嵌在地面上的淺盤。深沉的黑曜石與冰冷剛硬的銀灰色合金鋪在地面上,堅實無比。一個個全息投影所形成的紀念碑在廣場上次第排列着。一圈又一圈,一列又一列,莊嚴肅穆。紀念碑上滾動着全息畫面,用文字和影像記錄着一個個已經倒在征途上,或者仍在執着前進的民族和英雄。
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隨意嬉戲打鬧,但惟獨在這裡不行。即使是帝國領袖,在這片廣場上的紀念碑前也有義務保持肅穆。在圖騰廣場的入口前,有一座標誌性的豐碑,它是這裡唯一沒有使用全息投影碑面。而全部用星金石和超合金鑄造的紀念碑,它沒有記錄任何人的名字,也沒有任何雕飾任何圖像,紀念碑上只有一行字:
“爲了他們,繼續前進。”
我在紀念碑前停下,默默致意,身旁是同樣低下頭去的菲娜。比伯魯無法用人類的方式做出動作,現在也沒有活動能力,因此他聲音低沉地說道:“老夥計們,我們還在前進。”
阿奴麗麗不知道爲什麼氣氛會突然如此嚴肅。但她已經能從周圍環境和那些肅穆的黑色紀念碑上看出些東西,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外人該不該貿然行禮,但也跟我和菲娜有樣學樣地低頭致意。
“這裡是帝國前進路上每一次歷史性瞬間的縮影,絕大多數代表着生死存亡的戰役。”我帶頭慢慢走向紀念碑廣場的中心,阿奴麗麗和菲娜還有姐姐緊隨其後。至於比伯魯則暫時留在廣場邊緣等着。他現在行動不便,覺得自己會驚擾了這地方的寧靜氣氛。
“……這裡是陣亡將士的紀念碑麼?”阿奴麗麗似乎理解這裡爲何如此肅穆了。
“……不全是,”菲娜沉默了一瞬間才答道,“這裡只有很少的部分會用於紀念那些陣亡者,它大部分是屬於某個種族,或者某場戰爭,或者某次歷史性的時刻。看看這些全息影像吧,你幾天幾夜都看不完。這些榮耀太過沉重,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住,它們應該屬於整個種羣,屬於整個文明,甚至屬於整個世界……”
我們停在一處紀念碑前,在它沉重的黑色碑體上,浮動着一行文字:“向塔姆全族致敬,你們在黎明前倒下,但請安息——黎明已到來。”
“這個種族在大星雲戰役後期全軍覆沒,他們所剩人口本就不多,但他們拒絕回到後方,”菲娜撫摸着紀念碑冰涼的表面,“‘總要有人去擋住牧羊人,我們的文明已經完全斷代,但你們的歷史還很完好,所以就讓我們去吧’,我現在還記着那個只有兩千六百人的種族的族長對我說的話。”
“種族……世界……”阿奴麗麗被這事實所震撼,她甚至沒聽清菲娜後面的話,這個從未想象過帝國有多麼龐大的女孩在這宏偉的廣場上茫然起來,她如同夢遊一樣看着四周林立的紀念碑,它們次第排列,數量是如此之多,而它們每一個背後所代表的,甚至可能是一整個種族的故事,起碼也是曾經拯救過世界的英雄的故事。
“宏世界中流傳着這樣一段話:”菲娜突然說道,“當站在那黑色的廣場上,看着眼前的歷史,我突然感覺自己已經一文不值。我曾經領導的戰役,曾經斬殺的敵人,曾經堆積如山的財富和每一個光鮮無比的稱號,在那些冰涼的紀念碑前慢慢崩塌,我曾揮劍衝向自己小小的戰場,充滿自豪,覺得自己是個英雄,但現在——我寧願自己是這些真正英雄身後一個最普通的士兵,只願能衝向真正充滿榮光的戰場。
這是一個來自宏世界的將軍站在紀念碑廣場上說過的話,如今其人已不可考,但他這段話廣爲人知,這應該是最配得上這廣場的言語了吧。”
“我希望你和你的族人能忘記那些不愉快的歷史,爲我的陛下而戰,”菲娜突然轉向阿奴麗麗,“如你所見,這是一個充滿榮耀的帝國,它庇護了太多的種族,但它正在面臨挑戰,如果你們想保護自己來之不易的自由……希望你能加入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