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窅生在桓康王十三年的冬天,臘月裡的生日格外佔便宜,纔剛滿月就翻年長大一歲。大王賜婚時,她虛歲十五,尚未來得及加笄禮。一晃眼,她成了靖王側妃,如今就要做娘了,看身量卻還是十三四的模樣。
竇氏進府見着人,就存着憂心。孟側妃的身子明顯還未長開,細腰窄臀婷婷嫋嫋的風姿,恐怕臨盆的時候要吃許多苦頭。因此,她建言孟窅每日膳後散步,一則消食,二則有利打開筋骨。孟窅很配合,天氣和暖的時候,她就在堂前的庭院裡散步。
前陣子,她身上憊懶乏累,崇儀也不許她出西苑。今天爲了送母親和弟弟,她走出椒蘭苑,穿過羅星洲,在外頭足有小半個時辰。雖是閒逛,到底她如今身上重了。這一遭走下來,只覺着繡鞋緊緊裹在腳上。
宜雨蹲在榻邊,替她換一雙鶯黃緞面的軟底鞋。往裡穿的時候,就發覺孟窅的腳有些腫。孟窅偶爾腿腳會抽筋,所以她不敢瞞着,請來竇氏爲孟窅做指壓。竇氏有一套按摩手法,是竇家不外傳的技藝,每天夜裡洗漱後,她都會給孟窅揉一遍小腿和腰腹。聽說長期堅持得宜,還能美膚,不會長出紋路來。
“主子今兒走得多了,小腿也有些發硬。奴婢給您揉一揉,趁着時間還早再躺一會兒。”竇氏摸着她小腿肚,找準穴位輕輕施壓。
“哎喲!”孟窅突然按着肚子叫起來,腿一抽險些把竇氏踢翻了去。
房裡霎時炸開了,喜雨拔腿急燎燎往外頭跑,喊着說要去請府醫。徐圖送孟夫人母子回府,這會兒不在府裡,喜雨一邊跑,一邊腦筋轉得飛快,想來只有去王妃那裡請對牌。
“主子哪裡疼?”竇氏也嚇了一跳,幾乎以爲自己失手按錯了穴位,臉上的血色一下褪下去,比孟窅看着還慘淡。
“不是……”孟窅結巴着,一手捂着肚子上,屏住一口氣細心去感受。“它……它踢我呢!”
竇氏口中告罪,探手貼着她的肚子摸摸動靜。那調皮的孩子就在這時,對着竇氏的手心就是一拳,彷彿是抗議外人的貼近。
孟窅倒吸一口氣,腰間一軟,依着榻上層層靠墊側身倒下去。
“主子勿慌,是小主子在施展拳腳呢。一定是個健康的孩子。”竇氏把懸着的心放下,鬆了口氣。“七個月往後,慢慢地就活潑了。平時這時候,主子多是在歇晌纔沒有察覺。”
肚子裡像是揣着一條小魚,孟窅又是驚奇又是高興,低頭拍拍肚子,甜蜜地埋怨說:“壞孩子!踢得我都疼了……”
丫鬟們也是長吁一口氣,就聞晴雨呀一聲。“遭了,喜雨剛纔火急火燎地跑出去請府醫!”
宜雨就說趕緊把人追回來。“她也說不清楚,回頭把事情鬧大了!”
“這會兒早走遠了。請府醫來看一看也好。”齊姜出聲穩住幾個姑娘,吩咐各歸各位,再指了晴雨去苑門等府醫。“人請來後,你先把情況交代清楚。”
晴雨當即點頭領命出去。
另一頭,喜雨如衆人所想,旋風式的飛奔過花園,一頭扎進頤沁堂。
她闖進去的時候,被秦鏡抓個正着,兩人險些撞上。
“秦公公,我家側妃喊疼呢!求公公通融,叫奴婢見一見王妃,請個大夫給我家娘娘。”喜雨上回在花園裡吃過秦鏡的虧。小姑娘記仇,看見秦鏡陰陽怪氣的嘴臉,心裡就膈應。她提起裙子,一壁說,一壁就要繞過秦鏡往裡闖。
“姑娘慢些說!這都把灑家搞糊塗了。”秦鏡的麪皮上扯着一絲讓人憎惡的陰笑,慢條斯理地伸出手將人擋在門下,擡出規矩來唬人。“這是王妃的院子,不可高聲喧譁。即便姑娘是側妃跟前的得意人,也不得無禮。”
“我家側妃抱恙,耽誤了延醫的功夫,秦公公擔待嗎?!”喜雨急得跳腳,恨不能指着老傢伙的鼻尖大罵。可她到底也不敢造次,只能咬牙切齒地瞪着擋路的秦鏡。
彼時,錢益正在爲王妃開方子,崇儀也在屋裡作陪。高斌的新徒弟陸麟正在房外當差,他聽見苑門上的爭執聲,從廊柱後探出半個腦袋。
陸麟是個機敏的,不然高斌不會從一衆小的裡獨獨選中了他來栽培。他跟着去過兩回西苑,把孟側妃身邊的丫鬟記了八九不離,遠遠瞧着像是一個叫喜雨的,登時長了個心眼。
他豎起耳朵捕捉風聲送來的細碎片段,只聽說“側妃抱恙”,立刻閃身進了屋裡去。不一時,屋裡人聲響動,門簾子被人大力掀開,靖王首當其衝跨出門來,後面跟着錢先生,他的書童小昆揹着藥箱倒跑在高斌前面。
“王爺!”喜雨面朝着正堂,比秦鏡早一步看見打頭的靖王,頓時如遇救星般高聲呼救。
秦鏡恨恨地腳跟蹭地,轉過身去時,已經擺出十成惶恐的神色。
崇儀大步流星,穿過堂前甬道,筆直向着二人對峙的苑門而來。
“孟側妃彷彿不好?喜雨姑娘慌慌張張地說不清楚,奴才正問着,不想驚動了王爺。”秦鏡猶疑着回話。搶先把話說在喜雨前頭,又以退爲進主動擔下一半過失,彎腰求崇儀寬恕自己的無能。回話也有訣竅,說謊時要半真半假,才容易叫人相信。這些計量,他早已爛熟於心。
“你主子如何?”崇儀懶怠分他一個眼神,徑直只問喜雨的話。今日孟夫人過府,他想着方便她們母女敘話,便沒有回去西苑。
頤沁堂裡,李岑安連番抱病。他看過太醫歸檔的脈案,多是時節更換常發的症狀,又因李氏自孃胎裡帶出的肺熱之症,天候變化時便比尋常人敏感。
他生來冷情,對李岑安只有名分上的責任,卻也不會苛待靖王府名義上的女主人。小周妃霸寵時,他雖年幼,也聽宮人們私下不少議論。朝堂上多是道統禮教的浸潤下的老臣,當日朝陽退親的餘波未平,他不想授人話柄。可李氏若一意孤行往死衚衕裡走,他也要把她的藉口坐實了。
“主子喊疼……腿腳都腫着……竇姑姑嚇得臉都白了……”在靖王洞徹人心的直視下,喜雨又是急又是怕。她當時跑得急了,其實也沒看清楚情況。也是前陣子靖王眼看着孟窅消瘦憔悴,把椒蘭苑上下很是提點了一番。近身服侍的都沒討着好,叫得上名號的無一例外地記了過,只等孟窅平安生產後清算。以致於如今沃雪堂上下草木皆兵,但凡孟窅少喝一口湯,也是要向靖王報備的。
崇儀聽這顛三倒四的話,長眉不由擰起。偏頭對上錢益。
“再勞煩先生隨我走一趟。”
“王爺言重,學生自當效勞。”錢益莫幹推辭,遞手請他先行。
秦鏡弓腰送走行色匆匆的崇儀,陸麟經過他面前時,他直拿眼刀子剜那小太監。等人都走了,他才進屋去,還得把事情給李王妃交代清楚,自然不會說孟窅的好話。
李岑安臉色不佳,她原想跟去看看,被崇儀攔下了,正在屋裡絞着帕子嘆氣。她身邊的林嬤嬤更是氣得不輕,呼哧呼哧抽着氣,肩膀都一起一伏地聳動着。
“敢來主母屋裡截胡,狐媚子愈發沒有尊卑了!”林嬤嬤尖刻地切齒。靖王踏足東苑的日子越發少了,好容易見一回,也沒能說上兩句軟和話。夫妻、夫妻,總這樣相敬如賓,她的小姐還有什麼指望?她自然不覺着自己奶大的小姐有哪裡不好,所有的苦難都是從西苑的小妖精進門後開始的,要說孟窅沒在裡頭攪和,說出去誰信?!
當初,王爺單獨闢了椒蘭苑於那孟氏,她便提醒王妃不可輕心。就該一進門,就把規矩做足了,壓那小賤人一頭纔是正經。可她家小姐心軟,對上要顧淑妃的臉面,府裡還要順着王爺的喜好,事事處處容讓。見那狐媚子年紀小,不說管教,反倒憐惜頗多。眼下可好,愈發捧得那狐媚子蹬鼻子上臉,仗着肚子裡那塊肉,倒敢欺到王妃面上來。
類似的話聽得多了,李岑安有些麻木。她不是聖人,心中確實妒忌孟窅。可她也清楚,這事的關鍵在靖王。孟氏能立起來,歸根究底是因爲靖王在旁扶持。
“去問清楚大夫開的方子,缺什麼藥材,從我的用度裡直接撥過去。”她這裡別的不說,藥材總是齊備的。
沃雪堂裡,氣氛有些沉重。儘管晴雨已經提前把經過交代了,靖王依然請錢益先看診。
“我真沒事。”孟窅這會兒舒爽多了,看一屋子草木皆兵的架勢,就有些坐不住,身下的錦墊長了毛刺般。只是錢益還在探脈,她手腕困在小案上不好動作。
“坐着。”崇儀就坐在小榻邊臨時搬來的圈椅裡,薄脣一掀,吐出極簡短的兩個字,
孟窅被他一堵,訕訕地縮回去。錢益在場,有些私密話,她不好意思開口。被他一兇,心下又覺着委屈了。
錢益老神在在,一點也不着急。
“娘娘的脈象比上一回平穩有力,無礙。”上一回還是孟窅傷情難過那時,到底是年輕,心境開朗後恢復起來也快。府裡盛傳孟側妃椒房獨寵,錢益離得靖王近,也發現靖王對孟側妃與對李王妃,處事風格截然不同。錢益因着請脈,見過兩回孟窅,因他是有年歲的,索性坦蕩地打量過孟窅。是個嬌憨單純的女娃娃,與靖王倒還般配。
“娘娘安好,想來是飲食上調理得宜。”他看出孟窅有心事,一邊收拾起藥箱,識趣地告退。“學生先把王妃的方子吩咐下去。”
徐氏和竇氏聽說靖王來了,都跪在屋裡以備王爺問話。聽錢益定調說側妃脈象安好,先是鬆了口氣。錢益的話給了她們回話的底氣。
“今兒個外家夫人過府,後來又遇見尹娘子,娘娘沒能歇晌,所以有些胎動不安。這個月份上無礙的。”
崇儀聽見尹氏的名號就心煩,擡眉瞧見玉雪委屈地扁着嘴,知道她又難過了。剛纔入座時,丫鬟給他上了茶,他下意識接過在手裡,心神卻牽掛着玉雪,也沒喝上一口。這時原封不動遞出手,宜雨忙遞出茶盤,讓他擱下茶碗。
“偏勞先生。”崇儀起身一拱手,讓高斌送錢先生回博文館。
他轉而坐到孟窅靠着的榻邊,先探手摸一摸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孟窅輕輕一掙扎,沒能掙開。
崇儀的心頭涌上一股無力。這丫頭越來越不怕自己了……他心底愉悅,面上仍然繃着,不顯露出來。
“纔好一些便拘不住,身子不顧了?”嬌嬌小小的人兒,他總也放心不下。當時她在山上動過胎氣,一直叫他掛心。月前又因爲父王賜美傷心難過,險些壞了身子。他想着,還該板起臉來訓一回,好叫她長個記性。
“我沒有。”孟窅嗓音一哽,金豆豆一顆顆從眼眶裡掉下來,砸在他手背上。“臻兒剛纔踢我……我就是嚇了一跳……你還兇我……”
她抽抽噎噎地,又開始扭着手腕,使勁掙脫他的掌控。
崇儀的氣勢頓時丟了一半,起身換了方向,坐在她身後一把抱住她。一邊擺手叫多餘的人都撤出去。
“我不過說一句,怎麼還哭上了?”她一雙清澈的眼睛像是通着雀兒山的山泉涓滴不止,直把他一顆心都浸透了。“臻兒怎麼踢你的,踢得可疼?你與我說,等生下來教訓它。”
“你什麼也不知道,就來兇我……現在還要打臻兒……”孟窅不依。孩子是她心尖尖上那塊肉,哪裡肯教人欺負。
崇儀迅速敗下陣來,又不嘗試與她講道理了。“好好好,我聽你說便是。咱們臻兒怎麼踢的?踢在哪裡?”
孟窅牽着他的手,男人的手頎長寬厚,一下蓋住她半邊肚皮。她把崇儀的手按在那處,喃喃地細聲說話。
“它勁道可大了,還一拳打了竇姑姑。”
崇儀聽說孩子拳打腳踢的,心下也是好奇。只可惜,這會兒孩子大抵睡着了,半晌也沒有動靜,只能靠孟窅的口述浮想聯翩。
“辛苦你了。” 一手輕輕地揉着她的肚子,他低頭吻在她粉嫩的腮邊,鼻尖縈繞着一股奶香味。她聞不得牛乳,身上卻有薄薄的一縷甜香,勾得他心旌搖動。
孟窅被他揉得很舒服,心裡那點委屈也散了。她寬宏大量道:“我不辛苦。你多心疼我一些,我就不怕苦了。”
崇儀失笑,蹭着她微熱的耳根,情不自禁吮上那點軟肉。她不愛華麗大妝,自從有了身子,日常只佩戴些鮮花堆紗,耳墜也不帶了。清清爽爽的,卻時刻撩撥得他心頭酥軟一片。
孟窅咿一聲,在他懷裡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