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天,前一日秋蟬知了枝頭還竭力鳴奏,轉眼涼風四起,早晚沾衣的寒露悄然滲進骨子裡。安和堂廊廡下,小廝踩着梯子撤下竹簾子,仔細捲起來放進樟木箱籠裡。高斌站在階下,正對着門扉指揮小子們掛暖簾。
他後退一步,仰着脖子盯着門樑上,感到後脖頸一陣痠痛。這兩日三爺寡言少語,整日裡面沉如水,身邊當差的奴才不少都捱了訓斥。他白日裡懸着一顆心,夜裡就睡得淺,早上起來就覺得脖子裡灌着鉛似的僵硬沉重。
三爺有日子沒有踏足沃雪堂,可也沒有再召見尹氏,儼然忘了雨花閣的存在。他隱隱覺着不妙,可關於尹氏的傳言已如瀟瀟秋雨般滲進內院的各個角落,這裡頭頤沁堂的秦杆子沒少推波助瀾,盡瞧見他那徒弟陶正往來奔波了!
高斌在心裡啐一口。都說瘦子多奸詐,秦鏡那副乾癟的皮囊裡裝的全是心眼子。
東邊抱廈牆角下,張懂指着一個尖嘴窄肩的小廝,叫人堵了嘴拉拽下去。轉過頭看見院子裡的高斌,他迎面走上來,兩手攏在寬鬆的袖筒裡。
“是個嘴碎的小子,纔剛和人拿內院的娘娘們說事。趁早打發出去,沒得叫王爺心煩。”
值得他們嚼舌根的還能有什麼事?!高斌連日裡都在懊悔這個,一聽這個,立時就惱火起來,連帶着遷怒張懂多事。
“張老弟對孟娘娘的事倒是上心。”他不陰不陽地瞥張懂一眼。姓張的也不是省心的,從前一口一句高爺爺多順溜,如今在書房當差,得了王爺的重要,說話行事也拽起來。
“奴才一心只爲王爺。”張懂拱手朝着安和堂的方向一託。
高斌聞言一噎,好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胸口嘟着一口悶氣,又聽見張懂出聲:
“孟娘娘懷着王爺的骨肉,西苑不能出紕漏。”
“好、好……你小子果然用心。”高斌氣得牙疼,咬着牙根擠出一聲狠笑。張懂哪裡怕他這個,該交代的交代了,顧自告退去屋裡當差。
高斌朝天翻了個白眼,卻也沒膽量追上去。內院流言四起,他難辭其咎,只悔自己一念之差,造成目下進退維谷的局面。他跟在三爺身邊十年有餘,可笑自作聰明,總以爲自己摸得清這位爺的喜惡,這一回只怕要栽大跟頭。
老天大抵沒有聽到他的禱告,流言似落葉簌簌飄入椒蘭苑,饒是齊姜有心掩飾,還是傳入了孟窅的耳朵裡。
孟窅因爲取的小名犯了太真居士的閨名,心中不安。這些天苦苦守候等不來崇儀的到來,連日飲食不香,送膳僕婢每每留心,自然發覺側妃進的不抵以往的一半。
孟窅沒有胃口,齊姜叫小膳房日常熬着米油,苦口婆心地勸她爲着孩子用一些。於是,膳房送進來的膳食怎麼來的,仍是原樣原路退回去。
椒蘭苑三等灑掃丫鬟裡一個叫小緹的與膳房送膳的江川是同鄉。這一天,江川看着原封不動的菜品急得一頭汗。人是鐵飯是鋼,誰也經不住餓肚子。原以爲西苑單獨闢了小廚房,一頓兩頓不用,大師傅也沒放在心上。可十來天的都不動一筷子,膳房也不敢自欺欺人了。孟側妃是心病,熬壞了身子卻是奴才們服侍不周。
從前江川自詡與椒蘭苑沾親帶故,跑腿格外勤快。如今出了事,大師傅便派他來刺探。
“側妃還是不吃飯?身體怎麼吃得消?”江川皺起五官,愁得不停搓手。
小緹重重地嘆口氣,聊天稀疏的眉毛擰起來。“主子不肯吃,害口又嚴重。也就齊姑姑能鎮着她,喂一些米油糊糊。”
“雙身子的人只靠些糊糊怎麼夠用?!”
“誰還不知道呀,可她過不去自己心裡那道坎兒,難道我們還能掰開她的嘴往裡填嚒?”小緹撇嘴。因爲孟側妃難以開懷,椒蘭苑上下氣氛凝重,她們的日子都不好過。“還不都怨雨花閣那個狐狸精!”
“可不敢亂說,那是大王跟前掛了名號的,王爺都高看她三分呢!”江川擡手,不叫她放肆。
嘩啦一聲,窗戶裡頭瓷器破裂的響聲打斷江川的話尾。兩人驚跳起來,才發現剛纔一時情急,就在西花窗下說起話來。
層層戰慄從後脊樑爬過,江川翻過雕欄,抱頭往外竄去。身後的小緹嚇得雙腿發軟,一哆嗦就跪了下去,煞白的臉上兩片脣上下打架。
窗的另一邊,孟窅靠在軟塌上眼冒金星。宜雨跪在腳榻上,張開手臂護着不叫她滾下來,喜雨撥開簾帷奪門而出。
秦鏡帶着西苑急傳府醫的消息走近屋裡,穩穩地立定在王妃跟前。
林嬤嬤正給李王妃捏腿。七月十八是聖壽,李岑安隨靖王入宮領宴,回來後就累倒了,躺了兩天才緩過來。
“老天開眼。”孟窅霸寵靖王府,若問誰心裡最恨,林嬤嬤其實比李王妃還急。
秦鏡擡起眼皮瞭一眼,正色回話道:“孟側妃年輕不經事,這會子西苑必然亂成一團。還請王妃移步,好生開解側妃。”
林嬤嬤不明所以,怪秦鏡多事。西苑亂是西苑的事,憑什麼勞動王妃。再亂些更好,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蹄子吃過苦,滅一滅她張狂的氣焰!
李岑安擡眉默默對視,秦鏡渾濁的眼睛黑得瘴氣密佈的沼澤,一不留神就拽着你往深淵裡沉陷。她不自主地跟着他的步調坐直起來。
椒蘭苑裡,孟窅歪在軟塌一頭掉金豆子,齊姜宜雨輪番勸解也止不住她成串的淚珠。
李岑安施施然走進來,屋裡團團轉的僕婢向兩邊退開讓道。東次間裡齊姜領着丫鬟僕婦們跪下請安,李岑安徑直走到軟塌邊落座。
“妹妹懷着孩子,仔細傷身。”她未語先嘆,疊手端莊坐着,低目凝望側身飲泣的孟窅。她側躺着,五個月的肚子明顯地鼓起來,撐開細褶軟羅裙。
孟窅抽咽着,淚眼朦朧。
“大王……大王真的給……”她已經從齊姜嘴裡聽了經過,正難過得肝腸寸斷。
李岑安無聲默認,低垂的視線鎖住孟窅的圓滾滾的肚子。
孟窅再度從李岑安這裡得了證實,只覺得心痛得快喘不過氣來,早已被淚水打溼的素帕迅速又暈開一圈水漬。腹中孩子彷彿感受到她的傷心,剛纔開始就翻動頻繁。
“我知道妹妹的心病,可哪個女人不是這樣過來的?”
自古男人三妻四妾,何況靖王貴爲王子。李岑安說的是綱常天理,孟窅無言以對。
“妹妹好好養胎纔是正經。來日妹妹誕下麟兒,便是靖王府的功臣,無論今後府里納多少新人,誰也不能越過你去。”說這話時,她舌根發苦。王府長子之母,即便靖王的恩寵不再,爲了孩子,崇儀也不會虧待她。
她固然說的大實話,孟窅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她嫁來王府一向順風順水,與崇儀正是郎情妾意之時,尹氏的到來直如晴天霹靂,怎麼也無法接受。
她嗚嗚地哭着說不出一句整話。徐氏看她心口起伏不定,怕她岔了氣,也顧不得王妃在旁,膝步挪上前去給她順背。
“娘娘體恤側妃,這麼哭下去可不行。還是請府醫看一看吧!”
喜雨不見人影,徐氏便猜是李王妃的半道截人。她見過白月城的陰損謀算,比齊姜想得更多。只怕李王妃是故意拖延,等孟窅出了事,才讓府醫進門。
李岑安抽了腰間的絲帕,俯身爲孟窅拭淚,軟語溫言:
“不是我冷心冷情,實在爲妹妹着想。如今外頭流言蜚語的,妹妹若延醫用藥,那些嘴碎的必要誤會妹妹的爲人狹隘善妒。於妹妹的名聲有礙不說,傳進父王耳朵裡,連王爺也要吃掛落的。”
“不用府醫。”孟窅凝噎氣悶,心像泡在黃連水裡,又苦又澀。李岑安再說什麼,她也不吱聲了,只拿一雙紅通通的眼睛看她,兩汪淚水隨時便要奪眶而出。
李岑安沒轍地嘆息,拍了拍她,語重心長。
“你好好養着,缺什麼只管與我說。萬不可自苦,若傷着孩子就是罪過了!”
話已至此,孟窅緊緊咬着脣往回裡咽下哭聲。等李岑安翩然離去,哇一聲哭出來。徐氏抱着她,一邊順背,一邊鬆了口氣。索性發散出來倒比鬱結在心裡要好些。
入夜,崇儀回府直接往安和堂更衣洗漱。他換了一身荼白方袖直身,腰間鬆鬆繫上綰色絲絛。那絲絛一端穿着青碧螭紋玉環,是孟窅有孕後,父王賞賜下來的。她翻看時,特意留出來給自己做一條居家的腰帶。
高斌貓着腰從簾帷下蹭進來,撞見崇儀摩挲着一段絲絛出神。他日常整理靖王的起居,自然認得那是孟側妃送的,更是悔個半死!
高斌抱着必死的覺悟,離了崇儀一人遠就撩袍子縮肩跪地拜倒。
“孟主子今兒請過府醫。王妃去看過後,又把人退回去了。”他不敢心存僥倖,回話時只挑了重點來說,並不拖泥帶水。那壞事的膳房小廝已經被他打發出去,既然嘴碎,以後就別再說話了。
“怎麼回事!”
崇儀蹭地站起來,自己蹬了靴子就往外疾走而出。話音未落,人已經走出外間。
高斌從地上爬起來,發軟的膝蓋讓他狼狽的趔趄。那壞事的膳房小廝已經被他打發出去。
江川抱頭逃竄回膳房,哭喊着叫大師傅救命,把個膳房鬧得雞飛狗跳。他師傅耐不住江川哭爹喊孃的囉唣,蒲扇大的巴掌一耳刮子扇下去,把他打在低山。聽江川抽抽噎噎地回完話,登時一佛昇天二佛出竅。高斌去抓人的時候,江川已經被打了板子,一條腿折了被膳房管事扔在外頭聽天由命。
高斌敲打了幾句,把人領走了。既然管不住嘴,以後就別再說話了。
門外,徐圖搶過光華熠熠的氣死風燈,跟着崇儀的身後小跑,一邊伸長手臂,把光送到前頭去,照亮靖王腳下的路。
沃雪堂裡風波才歇,丫鬟們個個兒愁雲慘霧地耷拉着頭。崇儀足下匆匆走進垂花門時,捲起一陣風來,驚得當值的丫鬟一愣一愣的。
喜雨白日裡被秦鏡堵在苑門外,又急又氣。她紅着眼睛不敢再屋裡當差,又放心不下孟窅,便守在廊廡下豎着耳朵聽屋裡的動靜。這時看見崇儀踏着夜色大步流星走進來,眼前一亮,緊忙打起門簾子迎他進屋去。
崇儀臉上顯見地流露出慌張,門簾子打了一半,人已經探身鑽進門去。喜雨眼裡只看着靖王,沒看見高斌跟在後頭。門簾子一揚一蕩,撞在高斌門面上。
“高總管恕罪!”她一迭聲賠罪,又要擡手去掀簾子。
高斌摸着鼻頭,訕訕地收回跨出去的一條腿。“無事、無事!老奴就在這兒候着。”這一砸恰好把他砸醒過來。王爺與孟側妃小別重逢,與其沒頭沒腦地衝進去反倒不美,不如在外頭避一避。左右有什麼罪過,先叫他緩一緩。
崇儀闖進燈影幢幢的屋裡,心頭涌起苦澀,竟是近鄉情怯起來。徐氏和竇氏在次間喁喁私語,見到靖王,霎時面露喜色地拜下去。
崇儀緩下腳步,在屏風旁躑躅再三。
中元祭奠,他因先頭領過禮部的公務,被父王點名督辦。纔剛把差事交出去,樑王塞了個尹氏入府,他下意識無法直面玉雪。怕她知道了要傷心難過,哭鬧起來必要費神去哄。
倒不是他不願哄。尋常小事上,慣着她撒嬌耍賴,他遷就着是夫妻間的情趣。可這事,莫說玉雪多想,他自己心裡也膈應。何況她懷着孩子,更捨不得叫她委屈。
他吩咐高斌盯緊後苑,自己也清楚不可能瞞天過海,早晚還是要叫她知道。也就一念間的有餘,外頭中元連着聖壽,什麼事都耽擱了。